第122章
南榮 by 迷幻的炮臺
2025-2-17 21:24
“這是五十兩。”
上門追債的府衙小吏恭敬地從葛將軍手中接過銀票,小心翼翼地瞟了眼倚在欄桿邊面若冰霜,活像是誰欠了他十幾條人命的四公子。
“這我們也實在是沒辦法啊,原本只有二爺壹個人交罰金,壹年也回不來幾次,州府大人睜壹只眼閉壹只眼倒也就過去了。”
“現在二公子打仗去,四公子後腳便進城,待個兩三月再壹走,這二公子又回來了……”
“我們也得維持城中秩序不是。”
遂鈺:“……”
就知道是南榮臻幹的好事!
壹定是南榮臻做了什麽,才使罰金變得如此離譜!
葛桐送走小吏,回頭還要勸自家主子放寬心,道:“今年西洲那邊收成不錯,五十兩銀子倒也能出得起,就當花錢消災。”
“五十兩!”遂鈺比了個五,聲音都氣得變調了。
“五十兩抵得上普通人家吃多少年,黃世德這是窮瘋了吧!”
“噓噓。”葛桐連忙捂住遂鈺的嘴,“上次公子喊州府大人大名,被王爺罰去校場跑了五十多圈,這次……”
這可是五十兩!
遂鈺強調:“方才交錢的時候,妳的心不痛嗎?”
自然是疼的,即便不是自己的銀子,葛桐心說。
葛侍衛起初被遂鈺拒之門外,但本著臉皮厚不怕四公子嫌棄的孜孜不倦,打了幾場生死相隨的仗,遂鈺逐漸對他的態度緩和起來。
四公子看似強勢實則心軟,葛桐專程向越青請教,越青只回了幾個字:以心換心。
南榮王好心辦壞事,本想安排些人手關註遂鈺,好盡快了解遂鈺生活習慣,奈何被遂鈺理解為監視,父子關系別扭得要命。
對於家庭,南榮王平等地虧欠著膝下每個子女,除了南榮栩這種註定成為世子,必須讓自己穩重的身份,其余三個孩子野蠻生長,想要管束也根本無從下手。
遂鈺幾場勝仗逐漸顯露出不要命的瘋狂,這在向來以萬無壹失為治兵方略的南榮軍中,十幾年來還是獨壹份。
南榮軍註重師徒傳承,龐大的關系網令軍營堅硬如鐵桶,朝廷派來的戰將對此種人際無從下手。
遂鈺並不拜師,因著前邊幾年跟在皇帝身邊學習,所現在只能在劍道大師處修習,算作學生,並不稱師徒。
戰後梳理呈遞軍報,這雖不是需主將親自動手的事,但元帥問起,遂鈺還是得從旁匯報認真總結。
他算不得主將,掛的也是葛桐的名義,軍中軍務雖歸元帥通管,但主將級別的升階考核還得報由皇帝批準,通常半年壹次。
南榮王此刻並不在府中, 去書房尋人,師爺正好帶人前來送文書。
“公子是來尋王爺嗎,王爺昨日出城了。”師爺道。
遂鈺問:“父王在哪個營裏。”
師爺原本含著笑意的臉忽然流露幾分黯然,嘆道:“有位老將軍舊疾復發……時日無多,王爺前去送壹程,多少年並肩作戰,唉。”
“節哀。”遂鈺不知該說什麽。
他尚還年輕,即便知曉這種故人逐漸老去,身旁親友接連離世的痛苦實在悲涼,也無法真正感同身受。
三日後,南榮王返回王府,卻並未第壹時間處理積攢的軍務,而是將遂鈺叫去祠堂,帶著他對無字牌位上香,沈默地令遂鈺不得不想找些什麽話題。
南榮明徽沈聲:“收拾收拾帶妳去個地方。”
“去哪?”
“星也河。”
傳說星也河壹路向西可通天,忠魂葬於此處會找到歸家的路。
“不光是我們南榮王府的人死後會葬在此處,家破人亡的戰士,饑荒餓死的老幼,魂魄也都在這裏安歇。”
快馬加鞭,南榮王帶領遂鈺抵達星也河畔。
“這便是……星也河。”
河岸碧綠蒼翠,風吹樹梢驚動飛鳥,波光瀲灩之下遊魚浮動。
遂鈺微微張嘴,頓時有些楞住。此處綠洲豐饒,土地肥沃,根本不像是邊塞風吹日曬寸草不生之處。
南榮明徽笑笑:“我還沒做世子的時候,便來這裏種過樹,後來聰妙皇後將還是皇子的陛下送來鹿廣郡,我也讓他種樹,如今到妳這裏便不必再種了。”
遠處人頭攢動,似乎在進行什麽儀式,遂鈺正欲詢問,南榮王說:“那是我的老友,前幾日趕著去見了最後壹面,他膝下無子嗣,身邊親眷不多。”
“星也河是個好地方。”南榮明徽感嘆。
遂鈺莫名覺得壓抑,心臟沈甸甸地像是被壓了塊頑石,明明正在呼吸,卻好像根本喘不上來氣。
沒有遵循傳統的嗩吶鳴鑼,壹切顯得沈默而莊重,這裏安靜地仿若進入無人之境。
鹿廣郡在南榮王府的帶領下光明而輝煌,始終以強勢的姿態占領著軍事要塞,像巨人,像永遠不會幹涸的深海。
而這樣的龐然大物,能夠是拯救世人的天神,亦可輕易摧毀某種根植在所有人心中的信仰。
而扛起壹切的是眼前這位正在緩慢蒼老的男人。
他將手中的權力壹點點地分給他的繼承人,平等地將子女送進軍營,在作為中流砥柱的歲月裏,替萬千軍將遮風避雨,身先士卒。
“皇帝得知妳也要葬入星也河後震怒。”
遂鈺入軍營歷練兩年,這是南榮明徽初次在他面前提及蕭韞。
“未曾參與妳的成長作為前提,我這個爹的並不該對妳的感情指手畫腳,但阿栩向皇帝強調身後事,是對所有停留在這條河中的忠魂的承諾。”
遂鈺心中微動,低聲說:“他們將性命交給南榮王府,我們必須得對他們負責,我們……”
“始終和他們站在壹起。”
是最親密的戰友兄弟姐妹,不該違背彼此許諾的誓言。
遂鈺頓了頓:“父親,這些我都明白。”
王府不該有任何壹人擁有特殊。
“妳留在大都這件事,軍中所有人都是敬佩妳的。”南榮明徽雙手放在遂鈺肩頭,“只是他們並不知道妳能不能成為交托後背與性命的主將。”
“這兩年妳做得很好。”
“行事拿捏分寸得當,當年妳大哥初入大營都不如妳。”
說到這,南榮明徽不得不又提及蕭韞,“他教妳這麽多,其實根本沒想將妳留在大都。”
“不過是不甘心。”
什麽?遂鈺楞住,沒聽懂南榮明徽話中含義。
皇帝與王府之間的關系,本就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好的時候親如兄弟,關系降至最底便刀劍相向,多少年波瀾起伏明爭暗鬥。
南榮明徽見遂鈺面露迷茫,帶他行至樹蔭下,從懷中摸出兩顆果子,將大的那個塞給遂鈺。
“他面面俱到地教妳,將妳放在禦前行走那個位置,遂鈺,若是妳大哥某日戰死沙場,妳就是南榮王府新任世子。”
南榮王平地壹聲驚雷,遂鈺踉蹌幾步眼前發暈,父王的身影在眼前分成幾道,又逐漸重合為壹人。
而南榮明徽就那麽挺拔地站在他面前,語調平靜而理所當然,好像就算這些事情發生,他也會如古樹紮根大地般,任憑狂風暴雨亦巍然不動。
他腿肚打顫,不可思議道:“什麽?!”
什麽王府,什麽世子,為何這些本不該出現在他身上的稱謂就這麽赤裸地呈現在他面前。
雄鷹教會雛鳥捕獵,怎會斬斷羽翼不叫它飛翔。
南榮王就是因為知道這些,才對蕭韞與遂鈺之間的事無法做出準確的判斷。
蕭韞無疑對遂鈺的影響是深遠的,某種意義來說,他承擔的角色遠非南榮明徽可比。無論是愛或恨,這都已經成為遂鈺人生的壹部分。
就像現在他已經成為南榮隋,卻仍舊以南榮遂鈺自稱,眾人壹口壹個阿隋地叫著,無非是蒼白地想掩蓋遂鈺曾經在皇宮生活,本應當留在鹿廣郡的空白的童年。
如果皇帝做得過分些,例如強行帶走遂鈺,南榮明徽自然有千百種辦法應對。但他最終選擇放手,又何嘗不是將即將扯斷的風箏線重新緊緊掌握在手中。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蕭韞得不到,那麽南榮遂鈺又得到了些什麽。
“當年我教給他的東西,只是如何成為明君,而他登基後灌輸給妳的知識,卻是怎樣手不帶血的殺人。”南榮明徽並不贊同蕭韞的做法,但如今西洲虎視眈眈,壹昧保守已是過去,南榮栩心中始終存有壹絲善念,而遂鈺……
卻遠比所有人想象中冷酷得多。
南榮明徽並不給遂鈺緩沖的機會,他牽起小兒子的手,帶他走向吊唁之處,遂鈺被迫跟著父王向前,腳底柔軟的土地抵著鞋跟,觸感竟莫名像是未涼半僵硬的屍體。
今日南榮明徽不光要讓他見識真正的生死,還要他直面必須葬入星也河的祖訓。
也就是說……
遂鈺無言。
南榮明徽並不默認他和皇帝之間的關系,只是事已至此無可圜轉,他又對遂鈺的事情沒有資格插手而故而選擇無視。
但他必須得對得起為南榮王府搏命的將士們,生前如何另當別論,死後定有歸處。
在老友的葬禮對自己的兒子說這種話,南榮明徽不確定遂鈺是否接受,畢竟遂鈺總是表現得不那麽在乎生死,他想讓遂鈺認真對待這份無比珍貴的活著的機會。
戰場廝殺的風格,直接表現主將的意誌與謀略,而遂鈺這種不要命的打法,總有壹日重擔會將他歇斯底裏地壓垮。
讓遂鈺知曉自己的歸處還不夠,遠遠不夠,他如今急切建功立業,無非是想得到所有人的肯定。
遂鈺是比所有人都有資格繼承南榮王府的人,但要他以這幅模樣承擔什麽,太殘忍了。
遂鈺能夠察覺到父王情緒中濃郁的悲傷。
南榮明徽從未在至親面前表現得過分強硬,正相反,他是極其善於流露情緒的性格。
只是戰神的盔甲將他禁錮在某處,除了那道院門,他堅不可摧。
下葬的是哪位將軍,遂鈺其實並無過多印象,南榮軍隊過於龐大,他根本不可能記住所有人的名字。
最能夠代表結束的,那壹定是生命的終結,某個時期的驍勇逐漸老去,更新換代在所難免。
後世究竟能記住多少呢,就連史書也不過是帝王手中可隨意更改的玩物。
南榮王走到距離下葬隊伍百米遠後便不再動了,遂鈺本想問什麽,南榮明徽淡笑道:“妳以後也會目送許多人離開,甚至很多時候根本來不及見最後壹面。”
“但並肩作戰的時刻永恒,身著的戰甲銘刻,被血浸染的刀槍也會記得。”
遂鈺在亂葬崗行刑,只覺那些禍害百姓的官員該死,並未見忠貞之士消弭。
如今親眼所見,胸腔彌漫的酸澀令他無可避免地眼眶灼燒。暗潮湧動的大都,無論生死都極善於隱匿暗處,但邊塞將士們的忠魂,卻熱血地充盈整片藍天。
他只顧勝利,將戰後瑣事全部交由葛桐,卻忽略了那些簇擁著自己,將自己捧上雲霄的兄弟們。
戰勝並不該是榮耀,既能奪回城池又不費壹兵壹卒,將所有兄弟安全帶回家才該是銘心的準則。
鹿廣郡即將與西北方向的赤珂勒族的赤王接洽,商議秋收時節,中原與赤珂勒之間的交易。
八日後,壹隊輕騎從南榮王府出發,世子坐鎮鹿廣郡,南榮王攜幼子南榮遂鈺前往。
赤珂勒壹族兵強馬壯,因常年與匈奴爭鬥地盤而不得發展,近年大宸為了避免匈奴聯合西洲,蕭韞選擇扶持赤珂勒壹族,將大都打造的兵器賣給赤珂勒人,而赤珂勒則以其培育的上等戰馬作為交換。
遂鈺與赤珂勒人曾有壹面之緣,但實在是……印象不太好。
“帶妳出門玩怎麽還不高興,總在屍山血海泡著才有趣?”南榮明徽見遂鈺怏了壹路,終於忍不住道。
遂鈺騎馬騎得屁股疼,路途不遠卻難走。若是從前,他直接耍賴趴在馬背,自然有人想方設法將馬車送過來供他躺。但現在沒那麽好的待遇,又是他自找的苦頭,無論如何也得咽下去,省得那群下屬們背地裏說他嬌氣。
赤王子嗣成群,唯對第十七個私生子寵愛有加,那私生子生母早亡,七歲時被赤王帶回族中,八歲那年便被奉作赤珂勒壹族未來的王。
無論後來多少人意圖將其拉下馬,皆無法撼動此子在赤王心中地位。
“赤珂勒的少主,妳了解多少?”南榮王將水袋遞給遂鈺,問道。
“步鹿孤……”遂鈺頓了頓,名字太拗口他腦子壹時有點轉不過來。
“步鹿孤是森,我們中原人通常叫他中原名字,靳森。”南榮王叮囑:“此人是個浪蕩子,妳見了他躲遠些。”
遂鈺:“……”
步鹿孤是森驍勇,卻著實是個混球。
此生唯好——
“遠道而來的客人,請接受在下見面禮——”
赤王攜諸臣於赤珂勒城外相迎,原本莊嚴肅穆的場合,其中站著的,身著中原華麗服飾的青年突然擋在赤王身前,身披珠翠金飾,敞開懷抱沖向南榮軍,赤王原地站定,似乎是對青年的行為習以為常。
不,不是南榮軍。
站在南榮明徽左手邊的遂鈺大驚失色,飛身閃回父王身後,葛桐警覺地橫跨半步。只聽步鹿孤是森滿腔激動,熱情洋溢,聲音在空蕩的戈壁回蕩。
“隋公子!”
“妳我匆匆馬道壹別已是兩百又八十五日整。”
赤珂勒少主步鹿孤是森,此生唯好美人,男女不忌。
聽聞南榮王府四公子風華絕代,特地帶兵繞道偶遇,“恰巧”撞見四公子湖中洗澡,並……
請求共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