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南榮 by 迷幻的炮臺
2025-2-17 21:24
遂鈺雖未輕易離開大都,但在皇帝身邊的人,樣貌畫像很有可能早已傳遍各個地方。
這是禦前能說得上話的人,誰也不敢輕怠,尤其是禦駕南巡,處處風聲鶴唳,最容易掉官帽的時候。
無論是匪患或者民間紛爭,若是有人想鬧,總會把簍子捅出去。
如今正是秀州舉行祭典之日,蕭韞雙手放在窗臺旁,微微閉眼。
還不是時候,還不是時候。
若遂鈺只是被普通綁架,最遲天明,壹定會有消息傳來。
……
曙合拉之前給遂鈺留了塊薄毯,遂鈺實在支撐不住精神,昏沈睡過去後,總算是沒被晝夜溫差凍死。
他沒坐過牢,不知牢裏的時間竟是如此漫長,好像過了有壹年那麽久,才難得捱到黎明。
手腕皮膚磨得通紅,他小心翼翼地調整姿勢,讓自己好受些。
這裏條件太差,若傷口暴露,極有可能感染致死。從前遂鈺見過被打得皮開肉綻的宮人,即便上了藥也很難抑制傷勢發展,更何況是在這種環境極其惡劣的地方。
水牢大約是秀州貴族懲戒下人的地方,刑具不多,但單憑四周的漆黑,便已能令心智脆弱者崩潰。
這也是壹種刑罰,利用暗室幽閉擊垮精神。
官員私下用刑為大罪,更何況平民百姓,曙合拉既然決定偷天換日,便不可能放他離開。
遂鈺想,蕭韞應當已經緩過神來,發現自己失蹤,著手尋找了吧。
這裏不是大都,不能明目張膽地大肆派兵搜尋。關於南榮遂鈺的樣貌,或許也只能說個大概,尋找民間勢力悄然行事。
此刻,既到了人家的地盤,翺翔於空的龍,也比不過地頭蛇的本事。
遂鈺沈思片刻。
黑市。
最好的辦法便是去黑市,黑市尋人多用懸賞,或許蕭韞會去那個地方。
只要有機會離開水牢,不到替代他人獻祭的最後壹刻,都獲得生機的可能。
遂鈺仰頭,飛速判斷著身體狀況。曙合拉不會讓自己半死不活地倒在這,他得替她的兒子,精神百倍地步入祭壇。
吱呀——
正凝神想著,寂靜中,牢外傳來壹聲緩慢而悠長的推門聲。
來人腳步很輕,像是很怕被人發現。
遂鈺垂頭,用額發擋住自己的臉,斜睨著牢門,裝作昏迷的模樣。
“族中有位善於編發的老者,大家稱她為寶姨娘。”
少年音調溫和,卻有些沙啞:“羅綺同我自小長大,她是隔壁玉家的女兒,小時候總有人說,我們兩個同年同月同日生,日後定是金童玉女,攜手相伴壹生。”
“我叫司寇柊,母親抓妳來,便是要妳替我獻祭。”
柊懷中抱著食盒,卻並未立即走向被母親抓來的異鄉人,而是用火折子將牢中所有的火把蠟燭點燃,讓光徹底照亮方寸之地。
“長話短說。”司寇柊借光觀察異鄉人,在看到對方呼吸起伏的頻率後,放心道:“我知道妳醒著,呼吸出賣了妳。”
“不過別擔心,我沒有別的意思,更不會傷害妳。”
司寇柊搬來腳凳,臨時充當飯桌,將食盒中的飯菜拿出來。食盒保溫性很好,飯菜仍熱騰騰地冒著氣。
司寇柊:“母親今日外出,我才敢來這裏看妳。”
他將食盒底部的夾層打開,勾出藏在其中的鑰匙,首先打開禁錮著遂鈺雙腳的鐵環。
“秀州每逢十年,便有壹次大祭,祭拜月神,告慰先祖。”
“而他們使用的方式,便是使用活人獻祭。”
“地位低的,只能成為同牲口壹般,隨意焚燒烹煮的肉食,骨頭丟進坑裏,肉被同族分享。”
“千年前祭祀月神的先祖,並不知曉月神究竟是喜歡男人,或是女子,便決定奉上童男童女,任由月神挑選。因此,這份規矩流傳至今。唯有血統最優秀,最純凈的貴族,才會納入獻祭人選。”
“因為他們認為,受錦衣玉食長大的孩子,身體與靈魂最為純凈,極適合侍奉月神。”
柊手指冰涼,趁夜出門,找到水牢不容易,他好不容易解開腳鏈,伴隨著金屬落地,略帶涼意聲音同時響起。
遂鈺:“這個時候的妳,應該遵從母親的願望,盡快離開秀州。”
柊又緊接著幫遂鈺去解手腕的禁錮。
“母親並非秀州人,期初也曾反抗過,甚至想要逃離秀州,但無論如何,都會被人抓回來毒打壹頓。”
“這個地方。”柊輕輕呵了口涼氣,說:“怎麽大宸皇帝就沒有想要踏平這裏呢。”
“無人反抗,百姓以宗祠為信仰,千百年來未曾改變的習俗,想必只有屠盡全城,讓這片土地變成其他人的家,或許才有救吧。”
柊自言自語,並未給遂鈺說話的機會。
他說話斷斷續續,最初並沒什麽條理,甚至介紹寶姨娘與羅綺,似乎都像是因為有很多話要說,但不知道從何說起,只能想到什麽,便對遂鈺透漏壹點。
遂鈺雙手獲得解放,整個人無可避免地向前倒去,卻在下壹秒被柊緊緊抓住,攙扶著他,緩慢順著刑架席地而坐。
“寶姨娘會編發,羅綺是妳的青梅竹馬,那麽寶姨娘還有什麽信息沒有告訴我嗎。”
柊將飯菜推向遂鈺,趁此機會,徹底看清了遂鈺的臉,而遂鈺也與他四目相對。
從柊的眼中,他感受到了某種隱匿在冷靜之下,無法遏制的怒火。
少年的瞳孔承襲母親,卻比母親的顏色還要深些,臉部輪廓流暢清晰,眼角微微上挑,若非舉止穩重,無論放在哪,都是流連秦樓楚館的浪蕩公子哥。
柊:“如果我是母親,壹定不會選擇妳作為替身。”
遂鈺:“為何。”
“從妳身上,我感受不到屬於貧窮的味道。”柊說。
“無論是平民百姓,還是優渥的貴族,都會對牢籠產生恐懼,而妳沒有。”
“我想,母親應當是別無選擇,即便知道妳的身份或許非同凡響,但還是想鋌而走險,以命換命。”
遂鈺腹內空空,從柊手中接過筷子,低頭緩慢地將面前的青菜吃光,待身體因進食重新流動暖意,道:“所以妳想放了我嗎。”
“有人在黑市出十萬兩白銀,買壹位年輕公子的命。”
遂鈺毫不意外,笑道:“十萬兩買壹條人命,聽起來有些貴,想必那人應當格外著急吧。”
柊搖頭:“不,十萬兩是這裏的最低價。”
遂鈺:“……”
“寶姨娘專為貴族編發,更是宗祠中的核心人物。為月神獻祭,殺人砍頭也很隆重,無論是奴隸或貴族,都會由宗族內德高望重的長老們編發。”
“其實是為了防止砍頭縮脖頸,影響儀式時辰。”
寶姨娘是最先知曉司寇柊與玉羅綺被選中,成為今年的月神獻祭的童男童女的人。
這種抽選,只有在儀式舉行七日前,宣布獻祭人選,防止有人因得知死期而逃跑。
“我和羅綺自小在寶姨娘身邊長大,寶姨娘提前告知我們的父親母親,想要他們提前做打算……卻沒想到,羅綺的父親為了自己在族中的地位,軟禁羅綺,只要她成功獻祭,玉氏壹門便能在宗祠再度增加兩位長老,獲得更高的權力。”
遂鈺問:“妳想救出羅綺?”
“不。”
柊認真道:“秀州所有宗祠的領頭人,叫作天樞。”
“我也認識叫天樞的夥伴。”遂鈺眨眨眼,在柊詢問的眼神下,含蓄道:“是只會飛的鳥。”
“……”
這次輪到柊欲言又止。
“天樞族長作為月神與凡人之間的傳信使,並不常出現,唯有祭祀之時,才能見到他戴著面具,吟唱聽不懂的民謠。”
“祭祀的童男童女,會被他親自帶至祭壇。”
“或許有些天方夜譚。”柊深呼吸,雙手放在遂鈺肩膀:“我想在那個時候殺了天樞,只要他死,民心或許會混亂。”
“殺了天樞,會有另外壹個天樞替代。”遂鈺搖頭,這並不是個好辦法。
擒賊先擒王不錯,但若想真正推翻某個沿襲千年的傳統,的確是天方夜譚。
柊道:“秀州毗鄰的州府,全都收過秀州的好處,向他們救援很有可能被捉回來,但我的人會去求助鹿廣郡,南榮軍或許能夠幫助秀州。”
遂鈺沈默許久,沈聲:“擅自出兵討伐,這是重罪。司寇公子,南榮軍很有可能將妳的人當作敵國刺客,或是攪亂地方治安的賊寇捉拿。”
話音未落,柊突然激動起來,雙眼通紅,高聲道:“難道就要這麽敗給宗祠嗎,那個該死的月神,從未庇佑過百姓,卻要無辜的人因祂而死,這不是神,這是地獄修羅。”
遂鈺擰眉,又說:“那麽妳的計劃是什麽。”
“我與羅綺身量相當,可以扮作羅綺,如果妳願意的話,請繼續代替我的身份。”
“如果不行……”柊頓了頓,苦澀道:“我現在就放妳走,走得遠遠的,別再來秀州。”
吃人家的嘴短,遂鈺輕嘆片刻,從發尾拆下早已破損的鈴鐺。
他將鈴鐺塞進司寇柊手裏,低聲道:“話我只說壹遍。”
“現在叫妳身邊信得過的人,去悅來客棧找壹位姓陸的公子,把鈴鐺給他。他會帶妳去見壹個很兇的人,老老實實將妳的計劃告訴他,包括去鹿廣郡借兵,他會幫助妳達成心願。”
“如果他要求立即見我,妳就說……”
遂鈺倏地意識到,那晚他同蕭韞混沌不清,在窗邊糾纏許久,客棧樓下載著少女的轎輦行過,蕭韞卻不許他看。
他以為是蕭韞不喜歡他分神,現在看來,竟然是不想他發現秀州背後的血腥。
而蕭韞的態度,也明顯是不願管。
不是不想管,更大的可能是現在的朝廷,根本無法用禮教,徹底使秀州脫離宗祠。
“妳就說我睚眥必報,要和妳壹起幹票大的。”
……
“他不是睚眥必報。”
陸霖汌收到消息後,立即引來自司寇氏的公子,於客棧最深處的廂房,面見潮景帝。
司寇柊根本不敢擡頭仰望男人,正如遂鈺所說,他的氣勢太凜冽,像把未出鞘,便可擊敵千裏的刀。
蕭韞幾乎能夠想到遂鈺對司寇柊說話時的表情。
明明已經意識到此事不可管,卻無法放下惻隱之心,企圖以巧取勝。
不知是不是在玄極殿前,擊殺叛賊的成功,給了他源源不斷的勇氣。
蕭韞微不可聞地嘆息:“妳回去告訴他。”
“若想逞英雄,就先活到南榮軍兵臨城下的時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