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偽人無思，枉費良言

　　皇都西側的群山之中，最高峰名為雲守峰，拔地而起兩百丈有余。
　　雲守峰與皇都之間的直線距離，有十七裏左右，中間還有許多叢林溪水，山澗斷崖的阻礙。
　　這樣的壹段路程，在方雲漢和空桑教主的腳下，只需要不緊不慢的行走幾刻鐘左右。
　　當他們登頂之時，太陽的余暉已經徹底消失，雲破而月升。
　　山頂上沒什麽規律的分布著十幾處石碑，六處涼亭，高矮不壹，建築風格也大有不同。
　　石碑的表面，還有那些涼亭的柱子上，都有壹些斑駁模糊的字跡。
　　這些都是歷代有官身的文豪，登頂之時留下的詩篇，或者是後輩為了緬懷這些前輩，而特地建造起來的。
　　方雲漢沒有繼續往那些涼亭裏走，隨便找了壹塊高矮合適的青石，拂去塵土之後便坐在上面，打開了食盒。
　　這個食盒分做五層，裏面是兩份飯菜，量雖然不多，但樣樣菜品全都做得很精致，可以說是色香味俱全，光是看著就很有食欲。
　　而且這個盒子裏面也有壹些簡易的機關，把各個隔層往外拉開，拼接之後，便是壹個小桌子，各層放著的菜品，剛好都羅列在這個桌子上，形成壹個大致的圓圈。
　　只是，默默跟到這裏的空桑教主，這個時候卻用手背壹抵，拒絕了方雲漢遞過來的壹雙筷子。
　　“妳我在這個地方交手，即使是全力施為，也不至於對妳們的皇都造成什麽樣的影響了，我看我們還是直入主題吧。”
　　方雲漢自己夾了壹塊糯米團子，咀嚼了兩下之後，說道：“妳好像很急於跟我打壹場？”
　　空桑教主說道：“妳對我空桑教會抱持著何種態度，從妳那些朋友，妳的那些支持者身上，就已經可以窺見壹二，必定是壹個堅定的反對者，如此，妳我除了壹戰之外，還有什麽好多說的。”
　　他低頭擦了擦自己的鏡子，皇帝、相國、陳五斤，甚至是城外的招賢館等各處人物，此時此刻凝神等待戰果的姿態，全部都在鏡子裏面壹壹浮現。
　　最後壹幅畫面，則是整個鏡面分割成了千百份，將所有的信徒都呈現出來。
　　“其實力量的高低，並不是評斷正與錯的標準。但是這世上總有太多的人，想要以勝敗，來確定自己以後的道路。”
　　“妳們的皇帝、相國是如此，謝非吾這樣的人，乃至於我新收下的這些信眾，其實也都是這種心態。”
　　“既然如此，我也只有用世俗的方法，來回應妳們。”
　　方雲漢微微點頭，又夾了壹塊魚，他吃的不慢，剛才這壹會兒，壹碟糯米團子已經吃完了，紅燒魚肚子上面的肉，也全被拆了下來。
　　他在天門陣那個世界的時候，後期大多數時間都在閉關，回來之後，又是傳功，又是煉劍，又是趕路。
　　仔細算算的話，這可能是方雲漢三個多月來，唯壹壹次好好的進食。
　　既然還沒有真的動手，那自然是不能辜負了這些美味。
　　他邊吃邊說：“妳能夠接受世俗的行為方式，那麽當然也該能夠接受俗人的質疑吧。”
　　“有這幾句話的問答，待會妳打我的時候，或許可以更加堅定決心，我打妳的時候，也方便摒除雜念。”
　　空桑教主平靜地應道：“妳說。”
　　方雲漢：“第壹個問題，在妳被封入冰塊之前，妳們空桑教有多長的歷史？”
　　唐介靈：“四千壹百二十年。”
　　“好漫長的歷史。”方雲漢感慨了壹聲，又問，“歷代以來，妳們的教派之中，壹共有過幾個第四大境的高手？”
　　唐介靈：“四千余年中，曾經擁有過的，全部算上，有十壹位。”
　　“那這十壹個，都是妳們的教門之中，自己培養出來的？”
　　“自然。”
　　“好。”
　　方雲漢已經吃完了自己的那壹份，放下筷子，拉動機關，恢復食盒原本的形狀，然後問道。
　　“我聽說妳們那個上古時代，除了魔宗以外，有三大聖地，名世六教，與九百六十旁門，這所有的勢力之中，有哪些教派，與妳們空桑教，可以算得上是親密的盟友？”
　　空桑教主語氣古板，偏偏流露出幾分傲然的意味，道：“我空桑教，乃是教國壹體，教眾六千九百萬有余，上古各派，在三境以下的教徒數量，沒有任何壹個教派能與我教相比。”
　　“那些走上正道，願意奉獻信仰的，自然早就是教國的壹員，至於不願接受信仰洗禮的，此類盟友，我們也並不需要。”
　　方雲漢又是壹問：“這份自信很不錯，那麽，這份自信是源於正確嗎？妳堅信妳們的教義是正確的。”
　　空桑教主肯定的回答道：“是最好。”
　　“如果是最好的，那為什麽沒有吸引力呢？”
　　方雲漢把食盒拎開，放到壹邊，使得他與唐介靈之間，除了空氣與月光，再無其他阻礙，然後站起身來。
　　他的身高跟唐介靈差不多，站直之後，剛好與對方眼神相對，眼中含著壹份真切的質問，道，“最好的東西，是應該有吸引力的。”
　　“可那些在妳們的教派之外，成長到第四大境，甚至就算是成長到第三境的人，有多少，會被妳們的理念所吸引，在沒有壓迫的情況下，主動投入妳們的教派之中？”
　　空桑教主面對他的眼神，無動於衷，反而哂笑壹聲：“妳的實力和年齡，有幾分令我驚艷的資本，但妳這壹番話，實在太天真。”
　　那壹面寶鏡，被唐介靈雙掌合在中間，發出清脆的拍擊聲，預示著接下來的話，終於從那些無關痛癢的問答，到了展現自我認知的程度。
　　發如霜松的空桑教主，用壹種年長者、淵博者的語境，向對面的年輕人作出教誨，“在這個世界上，正確和美好，從來都不是代表著權力與享受。而真正能夠無端去吸引人們的，恰恰是權力與享受。”
　　“也正因為那些人不會主動選擇正確的路。所以，才有我們的存在。”
　　“要讓那些執著於迷障之中的人，拋棄爭權奪利的苦海，享受信仰的純粹靜美，這才是我們傳播信仰的意義。”
　　唐介靈說這段話的時候，充滿著慈悲、神聖的氣質，以至於連他那張如巖石壹般冷峻的瘦削臉龐，也能看出許多友善與親和。
　　他看著方雲漢的眼神仿佛在說。
　　——妳！擁有更勝於大眾的力量，要來與我對抗的妳！也只是壹個掙紮在迷障之中，等待著拯救的人。
　　“正確的理念，在短時間內或許會被人的貪欲所蒙蔽、壓倒。在十年、百年、甚至三五百年的光陰裏面，妳剛才的這段話都不算是錯。”
　　方雲漢對空桑教主的眼神完全無視，雖沒有否認他的這段話，卻又搖了搖頭，道，“但是，妳們的理念，已經存在了四千多年啊！”
　　“在個人來說。有野心的年輕人，或許會在太平的時代向往亂世的存在，認為那種時代存在更多的機會與利益，但是當他們真正經歷了亂世，終究還是會向往原本的安寧。”
　　“以王朝來說。在數代昏庸暴虐的君主、官制弊端的積累之後，或許還會有大量的人才、兵馬，被腐朽的皇帝與高官所控制。最先起義的人，往往很難成為最後的贏家，但是，只要那最大的腐朽存在，終究會有更多的人走上起義的道路，使得推翻舊朝，成為壹個時代的主流。”
　　語出如連珠的方雲漢，故意停頓了壹下，但唐介靈似乎沒有第壹時間找到反駁的說法。
　　於是，年輕人繼續向“長者”闡述。
　　他壹手遙指東側，道，“就在十七裏之外，那是大齊如今的都城，而在我們這三千年的史冊之中。中土的皇朝，有十三朝都在那座城市定都。中土的文明，可以說是以那裏為象征，那也是中土第壹部法典編纂的地方。”
　　“這三千年的時光裏，中土的皇朝，不乏有被異族欺淩的記錄。”
　　“擁有文字、法律，擁有更好的絲織技術，商貿體系，有更成熟的百官制度，有時卻被壹些連自己的文字都沒有，存在種種野蠻習性的異族吊起來打。這似乎又是壹種人的欲望，勝過了正確理念的例子。”
　　“然而，從我們的歷史之中，把這些異族分解開來看，就會發現。他們那每壹個強盛的部族，在依靠野蠻強大起來之後，終究會學習中土的法律、模仿中土的文字、保留中土皇朝的制度基礎，任何英明的君主，都會做出這樣的抉擇。”
　　“壹旦他們從前的習性越過了這種英明的決定，這些強盛起來的異族，就會被中土挫敗、同化。”
　　“這些，就是更正確的事、更正確的理念，在時間拉到足夠長之後，自然而然展現出來的吸引力。”
　　方雲漢哈哈笑道，“至於像妳們這樣，無法自行吸引已經成長起來的人物，只能從上而下的去蠱惑那些普通民眾。這種人代表的，往往不是正確，而是那些腐朽卻強大，又註定會被取締的‘錯誤’。”
　　唐介靈終於找到壹個反駁的機會：“我們傳教之時，從未用法術蠱惑民眾。”
　　“誰說只有法術才能算蠱惑？”方雲漢哼了壹聲，“用更廣泛的知識，有選擇性的去舉例、說明，利用看似正義、振奮、悲憫的言語，來給民眾營造出錯誤的認知，這難道就不叫蠱惑了嗎？”
　　空桑教主沈默了壹會兒，垂下眼眸，眼底深處生出壹絲不耐，沈聲道：“妳說的這些都是從歷史中得出的結論，但如果，人真的能夠從歷史中，學到正確的知識，天下又豈會仍然陷在分合更叠，殺與被殺的循環。”
　　他雙掌分開，向前壹步，咄咄逼人地說道，“上古萬年史冊，汝等三千年光陰，在旁人眼中是兩個時代，甚至是兩種文明，但在我所看到的，是根本沒有區別的愚昧萬眾。”
　　“無論上古還是如今，沒有得到信仰的人，都是壹樣的惡劣，壹樣的滿身罪業，壹樣的巧舌如簧。”
　　方雲漢寸步不讓，淡然道：“把妳的神以外，壹切的理念，都大加貶斥。以為只有妳的信仰才是信仰嗎？”
　　“我本來以為妳是壹個可以教化的人，想用今天這番話給妳埋下壹點啟發。”
　　方雲漢嘆息壹聲，“現在看來，妳這樣的人，不配給予思辨，只配被暴力來拘束。”
　　“妳看，最後還是要打，與我最初的提議壹樣，這又證明了我的壹次正確。”
　　空桑教主拿著鏡子的那只手壹掌劈出。
　　“妳說的這些，都是廢話！”
　　“是無題大師拉高了我對妳們這類人的期待啊。”
　　方雲漢壹掌封向鏡面。
　　這面鏡子，鏡面銀白壹片，而鏡框邊緣呈現淡淡的青銅色澤，鏡子背面，則是壹種深沈的暗青色，背面還鑄著壹個銅環，套在他右手的中指上。
　　小小的鏡子裏面，壹直包含著壹種極其危險、廣大的氣息。
　　上回跟那個星鬥教老者、無題和尚的較量，已經讓方雲漢對天地之橋這個境界，抱有萬分審慎的態度。
　　何況當初他們兩個都是重傷破封未久，而現在的唐介靈看起來，傷勢可是壹點都沒有殘留了。
　　所以方雲漢這壹掌，直接動用了十陽聖火的力量。
　　純白色的光焰從他掌心中炸裂出來的時候，空氣中的每壹點微塵，都像在發出劇烈的嚎叫，然後粉碎性的燃燒起來。
　　誰能料到，他這壹掌剛打出去，手掌前方那純白色的光焰球體，就像是突然被千萬根鋼針刺穿了。
　　又像是驟然連接上了無法計數的隱形吸管。
　　龐大而爆裂的能量，在剎那間向無數個方向，被抽了個壹幹二凈。
　　那面鏡子與方雲漢力量驟減的手掌碰上，頓時傳出壹道細微的骨裂聲。
　　唐介靈身體前傾，鏡子往前壹送，方雲漢的身體，就不由自主的向後飄飛，又凝固在離地三米左右的半空之中。
　　千千萬萬根若有若無的線條，從視野的盡頭，從天雲的深處，從這座雲守峰之下蔓延出來。
　　虛線分割天空，網隔地面，遍布於乾坤之間，壹同束縛在方雲漢身上。
　　這是壹種本來只存在於概念中，並非實質存在的線條。
　　東西曰經，南北稱緯。
　　空桑教鎮派神功——《白帝經緯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