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燈下骷髏誰壹劍

　　這院子裏面傳出去的動靜，已經驚動了整個居所裏的衛兵。
　　蓋因此處，是趙高所住的地方，有六劍奴如影隨形，平時本就沒有安排太多普通護衛把守，而大半的護衛，又都是先往扶蘇公子所在的地方匯聚。
　　故而，壹時間，腳步聲疊起，卻還未有護衛闖入此間。
　　偌大的院子裏，僅幾道人影，孤零零地，狹長的影子，印在地上，因地面的凹凸，而出現曲折。
　　就在面具人壹語方落，五劍再度聯手出擊。
　　斷水、轉魄、滅魂、魍魎、真剛。
　　余下這五名劍奴，五個名劍之主，以真剛的心性最為勇絕，平日裏，他也是六劍奴之中主事最多的壹個。
　　此時真剛劍揮出，壹馬當先，壹片凜冽悍勇的殺光，頓時照的整個院子裏面的花草人影，都淡了數分。
　　他是淩空壹擊，當頭劈落。
　　魍魎劍主則是將魍劍、魎劍，分持左右手中，貼地向前俯沖，乍壹看去，仿佛跟真剛落在下方的影子，融為壹體。
　　與此同時，轉魄在左，滅魂在右，這壹對劍主本是姐妹，心意相通，十分默契，從左右殺來的時候，劍光輕晃，已經封閉了左右兩邊的種種退讓路線。
　　這四個人，眼見了剛才亂神壹招被殺，此時即使聯手出擊，也未必就存了，能殺傷對方的意思。
　　他們所求的，其實只是以此天羅地網之勢，形成壹層不破的障礙，為他們的首領趙高，創造壹點時機。
　　這個時機可以用來進擊，也可以用來，逃跑。
　　屋子裏的趙高左手持燈，右手持劍，身體向前傾斜壹分，雙目鎖死了面具人的動作，卻在壹剎那的猶疑之後，終究掐滅了在此出手的念頭。
　　而他略微傾斜向前的身體，即猛然向後壹反，撞破了身後的墻壁，倒退逃竄而去。
　　轟！！！
　　墻破，磚石亂飛，煙塵起。
　　壹塊碎裂的磚頭飛在半空，就被院子裏，突然照射過來的金光，鍍上了壹層金黃色。
　　院中金光大放。
　　這金光不但讓面具人的皮膚化作璀璨的金色，就連頭發、面具，甚至於身上的衣服，都被蘊含著金光的內氣充斥，恍如化作壹襲烈烈金衣。
　　純陽子不斬凡夫，但是西嶽君要殺人的時候，壹出手就是滅頂無情，絕不容留。
　　金光四射之際，方雲漢身體猛然半曲，前踏壹步，右臂向上壹揮。
　　這樣短距離的壹步沖踏，他的速度，簡直高到了羅網劍奴望塵莫及的程度。
　　真剛眼前還是突然綻放的金光，看不到任何影像，方覺壹劍劈空，隨即就覺胸口壹悶。
　　他的胸膛已被打得深深凹陷下去，整個身體飛向半空。
　　身法高妙，與別人影子相貼合的魍魎劍主，只覺得金光照來，上方壹空，心裏知道不妙，原本垂在身後，方便大幅度揮刺的雙劍，正要發出。
　　金面金衣的人，膝蓋壹提，已經撞在了魍魎劍主的臉上。
　　在轉魄與滅魂的感官之中，金光暴放，導致她們視野略壹模糊。
　　就聽，嘭、嘭兩聲，已見真剛飛天，魍魎則如同被床弩射出去的壹根弩箭，追向破墻逃去的趙高。
　　可是魍魎的屍體，剛進入屋中，就會壹團稠密的劍氣擋住，在體表崩裂出百十道血痕之後，墜落在地，露出擋在墻洞前的壹名老者身影。
　　那是斷水，是六劍奴之中，年紀最大，也是劍術境界最精湛的壹個，他為了修行心眼境界的劍術，以布蒙眼，但是各方面的感知要比睜著眼睛的人更加敏銳，而且更不易受到幹擾。
　　暴綻的金光，身亡的戰友，這些東西都不足以動搖他的心誌。
　　六劍奴全都是屍山血海之中走過的人物，他們縱然都被那面具人的氣勢所懾，震撼於那人武功之高，卻根本不會真的因此生出畏懼退縮的念頭。
　　然而，就在斷水抱持死誌，想要用自己的性命，再抵消敵人至少壹招的時候。
　　門外的方雲漢，雙手平舉，兩道掌力散出，如同千根鋼針穿梭來回，震殺了轉魄、滅魂，同時便向斷水看了壹眼。
　　這壹眼之下，方雲漢身上的金光飛快的流動，頭發、面具、衣服，相繼褪去金色，還回黑暗的色彩。
　　就好像全身的金光，都向他雙眼之中匯聚，又從眼眸向外散發，在空氣中照出壹道若有若無的淡金光痕，落在斷水的臉上。
　　啪！
　　蒙住雙眼的布巾忽然崩斷，斷水不敢置信地睜開了眼睛，壹雙眼瞳，也被淡淡的光痕，照成了金色。
　　壹眼對視之後，這老者老臉煞白，七竅流血，仿佛就在那壹眼之中，已經被萬箭穿心，渾身的肌肉都僵硬起來，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六劍奴中，最後壹人，被看殺在此。
　　倒下之後，他的頭顱還朝著墻洞的方向。
　　六劍奴合力，或許連蓋聶也不敢輕易言勝。
　　因為蓋聶的體魄只略勝於尋常人，在名劍之下，也如朽木壹般脆弱。
　　蓋聶的內力，也遠沒有達到能憑護體真氣硬扛劍鋒的層次。
　　但是對於方雲漢來說，這六個人，不是踏入煉神境界的劍客，沒有那樣靈性生輝的劍意，能對他造成的威脅，便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根本不能跟蓋聶當初那化龍壹劍，相提並論。
　　這也算是側重點不同的武道體系之間，產生交流時，會出現的壹種近似循環克制的奇妙現象。
　　這個時候，在墻洞的另壹邊，趙高已經破墻而去，越水而飛，即將深入林中。
　　這位中車府令大人，此時還是面朝著那個墻洞的方向，也看到了擋在墻洞前的老者，倒下去的景象。
　　隨即，他又看到那墻壁上的破洞之間，有黑色的煙氣壹蕩，眨眼即逝。
　　“殺我？！！”
　　趙高目睹那壹縷黑煙閃逝，忽然張口，起了壹道長吟。
　　這“殺、我”二字，被他吟出，陰柔至極的語調裏，竟生出歌聲般曼妙的感覺，仿佛吟聲不絕，繞梁三日。
　　如吟如嘯，如嘆如泣！
　　借著這壹聲長吟，他周身的氣機，伴隨著胸腔、咽喉的震動，凝聚歸壹，攀向頂峰。
　　又水銀瀉地壹般，匯聚到亂神寶劍之中，不假思索地壹劍刺出。
　　趙高只看到了壹縷黑煙，根本沒看到確切的人影，但他這壹劍刺去的位置，卻恰好有壹道身影浮現。
　　方雲漢本來身法盡展，要壹掌拍死趙高，卻料不到他這壹劍，來得如此巧妙，竟然也是壹股練神境界的劍意。
　　這又跟蓋聶那縱勢如龍的大氣劍意，顯出壹種截然不同的味道。
　　那是深藏於九地之下，掩埋在腐爛的心竅之中，外表越平靜，內裏也就爛得越深的，壹分怨毒。
　　劍光映照時，方雲漢變掌為指，五指翻腕連彈，擊打在亂神寶劍側面。
　　趙高的這壹劍失了壹點準頭，腳下連退不停，身影撞向繁茂的枝葉之間，抖劍再擊。
　　“我的死期，絕不在此。”
　　他又是壹聲長嘯，嘯聲裏沒有半點痛快堅決，只宛若鬼哭。
　　左手中的燈盞，被趙高再無收斂的劍意壹激，穩定如豆的燈焰突然膨脹成人頭大小，火焰的顏色變成碧綠。
　　碧綠火光映照之際，持燈的仿若已經不是人，而是壹具正在揮劍的慘綠骷髏。
　　劍意中的靈性怨念之深，使幻象如真，連方雲漢那雙隱泛金輝，壹直映照真實景色的眼睛，都在這壹刻，被慘綠骷髏揮劍的影像所占據。
　　眼簾壹垂，方雲漢手臂壹晃，忽然變動出八種不同手勢的幻影，將刀法運用到掌法之中，從幻影裏探出兩根手指，夾住了亂神劍的劍尖。
　　叮！
　　方雲漢兩指鎖劍之際，恰是劍上壹輕。
　　那慘烈的燈盞粉碎，燈光消失，周邊壹暗。
　　趙高已經舍劍碎燈，借著這壹點昏暗，隱沒到林中。
　　趙高的劍意，在詭譎之中帶著畢生不棄的怨念，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堅定到了人心的極致。
　　但他卻從來沒有把自己視為壹名劍客，自然，也從不憚於在必要的時候拋棄寶劍。
　　再名貴的寶劍，再高明的殺手，在羅網之首的心目中，終究只是工具罷了，能用則用盡，不能則毀之。
　　或許，他把自己都看成了壹件被怨毒驅使著的工具。
　　如果還把自己看作血肉之軀，又怎麽包藏得住這樣深沈的毒念？
　　“居然……”
　　方雲漢擡眸，映入眼中的，是壹種幾乎必定令人心生厭惡的變化。
　　周圍的那些樹木，被趙高剛才迸發的劍意掃過，原本健康新鮮的枝葉，此刻正在飛快的腐爛、掉落，樹皮上也多了許多爛斑。
　　靈性深重的煉神劍意，殘留在周遭環境中的時間更長，會持續的影響這些樹木，大概再過幾刻鐘，它們就會連主幹都爛掉，變成分不清原貌的汙泥。
　　“這樣的劍意，只怕比起全盛的蓋聶，也差不了幾分了。”
　　方雲漢指尖壹抖，亂神劍在空中拋了個圈，再度落下的時候，他用拇指食指中指，捏住了整柄寶劍的中段，低聲說道。
　　“但是，手下全在的時候不選擇拼死壹搏，現在的妳，又能逃到哪裏去呢？”
　　他捏著亂神劍的姿勢，有些像是捏著壹支羽箭。
　　那些腐爛的樹木之間，有慘綠的光絲被抽出來，匯聚到亂神劍之中。
　　當最後壹縷慘綠被抽取，樹木腐爛的趨勢停下。
　　方雲漢步入深林之中。
　　他追入林子，還沒走出多遠，就察覺到異樣的氛圍。
　　遠處驚起了壹群烏鴉，樹林之間的蟲鳴聲，倏然消沈下去。
　　天上原本是壹輪明月高照，但到了林子裏之後，再看月亮的話，便多了幾分淒迷霧色，稱得上壹聲冷月孤絕，高不可及。
　　月色下的每壹棵樹木之間，每壹寸土地之上，都彌漫著蛛絲壹樣的殺機。
　　“天羅地網，無孔不入”，這本是當年七國並存的時候，其余六國高層的人，對羅網的壹種描述。
　　但如果當初那些人還活著，有幸踏入這座叢林的話，或許會更直觀的明白這八個字的含義。
　　公子扶蘇，東入桑海，趙高在旁，羅網隨行。
　　有不少人知道，羅網聚集了部分人手，到桑海城附近，但卻只有趙高和六劍奴知道，調集到桑海城這邊的人手，至少有八成，目前還潛藏在這座叢林之中。
　　他們在等待可能會有，也可能等公子扶蘇離開桑海城，都根本不會有的出擊命令。
　　趙高選擇壹路逃向此處，並不是壹個驚慌失措之下的草率決定。
　　而當他的身影從林間穿過的時候，那個命令也就等同已經發出。
　　小溪邊的草叢裏，茂密的樹冠之中，看起來全無破綻的壹塊巨大青石，甚至是樹根底下的泥土之中，都有異樣的氣息擾動。
　　但在這些殺機發動之前，方雲漢左邊衣袖壹揮，身邊就有壹道道黑色的煙氣，如同響箭，帶著破空嗤聲射出。
　　青石出現裂紋，地下迸見血色，樹冠上有人影跌落。
　　“蛛絲結網，壹吹即破，指望這樣的布置能夠挽留妳的性命？”
　　“那可真是將西嶽君看得淺了。”
　　方雲漢的腳步沒有半分停留，他所過之處，溪流染血，斷葉紛飛。
　　地下坑洞裏埋藏的尖刺，穿過了設計者的軀體；
　　從高處撲擊下來的圍殺者，身在半空，就已經被黑氣洞穿了要害；
　　藏在地下的人脖子歪折，再也沒有自己爬出來的機會；
　　黑衣黑發，黑氣漫飛，那個手上捏著寶劍的人，似緩實急地走在林間，宛如壹頭在夢魘之中散步的邪魔，正收割著人命。
　　不過，被他收割的這些人，哪壹個身上沾染的血腥，殘殺過的目標數量之多，其實都足夠叫尋常百姓，心膽俱寒。
　　這些殺手壹批壹批的死去，但隨著方雲漢深入林中，又壹批壹批的湧現。
　　他們就好像全不懂得懼怕是什麽，用盡了手段，最後甚至成群的從林間結陣，奔殺而來，把暗殺變成明殺，然後被殺。
　　猶若洪流沖垮沙堆那樣，又擊潰了壹群人之後，方雲漢動作停住，眺望遠方。
　　三根手指捏住的那把亂神寶劍，在他凝望的動作之中，微微顫動起來。
　　四尺劍身之上，從劍尖到劍柄，似有壹朵朵虛幻的蓮花，汲取著慘綠的氣意，開了又滅，逝者如斯夫，生滅無休止。
　　數息之後，方雲漢左手衣袖在劍身之上壹掃，拂盡了蓮花幻影，低頭看著劍身，如同念著百世不移的經文壹樣，誠摯的開口。
　　他念的這壹句經很短。
　　僅有兩個字。
　　“趙！高！”
　　……
　　密林的另壹邊。
　　壹架華貴的車輦，停在河邊。
　　星魂在車中休息，大司命與少司命，則憑水而立，各自吐納。
　　那些面色發灰的陰陽家子弟，壹個個像遊魂壹樣，飄在車輦四周。
　　驀然間，林子裏飄了壹個身著黑紅配色衣袍的身影。
　　這人來的很快，身如鬼魅，就要踏河而過。
　　剛到了中途，河水之中，突然飛起上百片綠色嫩葉，如同刀刃，盤旋成輪，攔在那人前方。
　　那人腳下步伐壹停，站在水上，聲柔而尖，道：“星魂大人。”
　　“原來是中車府令。”
　　車上的星魂睜眼，卻沒有讓少司命撤去術法攔截，只是以手指點了壹下自己鼻端，說道，“好濃的血腥氣，趙高大人莫非是趁著月涼風冷，到林子裏玩什麽捕獵的遊戲嗎？”
　　以羅網那些殺手的隱匿手段，自然逃不過星魂的感知，只是他隔著這麽遠，也不清楚具體情況，只覺得或是反秦的那壹夥人，被誘入林中，正在激戰。
　　星魂不急不忙，趙高卻覺得背後的寒意越來越重，腳下的水面畢竟不如地面，此時給他壹種非常強烈的、無法依靠的感覺，頓時不願再等。
　　黑紅配色的身影驟然壹動，撞散了綠葉刀輪，來到岸邊，不等少司命再度出手，他又壹閃身，已經來到星魂的車架前。
　　那些陰陽家傀儡弟子，根本未能作出反應。
　　“趙高……”
　　星魂眼神中流露出危險的意味，少年嫩白的手掌壹翻，壹顆紫色的火球就懸浮在掌心之上。
　　他正要說話，乍然心生警兆，全身紫氣忽的濃郁了數倍，看向那危機湧來的方向。
　　這壹眼，沒有看到任何人，只有壹劍。
　　壹劍如箭，在空中劃過了飽含不祥意味的光痕，無聲破風而至，射向趙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