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迎光自有暗影

　　陽光下，熱風正向著長路的另壹端吹去，許多塵埃被風卷起來，在日光的照耀之下，亂中有序的漂浮於空氣之中，輕柔的舞動著，拂過壹具具屍體，壹個個弓箭手的身軀，追隨著風的方向，飄去。
　　地面上，壹股股血水如紅色的靈蛇緩緩的流動著，從較高的大路中間，向著較低的大路兩邊流淌過去，遇到那些弓箭手的靴子，便會因為阻礙而積蓄更多的暗紅，漸漸分為兩股，繞過軍靴，繼續流動。
　　繚繞在那些符箭上的黑煙散的更快，擾人心煩的低沈絮語，漸漸低至不可聞的程度。
　　公孫儀人、豐子安、劉青山，七個道士、五百弓兵，都註視著這些變化，提防著可能再度響起的怪異聲音。
　　但，那種異變並不在他們所關註的聲音方面，而是以另壹種無人能預料到的方式展現。
　　像是在壹晃神之間，眾人驟然發覺，風中飄舞的塵埃，地面流動的血液，都停止了它們的運動。
　　這種停頓根本沒有壹個逐漸減速的過程，以至於，當眾人意識到這種停滯的時候，並不是先感到驚奇，反而最先心疑，覺得自己是不是莫名失去了之前壹小段記憶，才缺失了塵埃血液逐漸減速，風聲逐漸消彌的畫面。
　　最先占據眾人心頭的，是壹種靜止中的茫然。
　　在這種相輔相成，混淆先後的靜止與茫然之中，方雲漢霍然轉身，壹掌向著身後揮出。
　　他醒覺於眾人之前，卻還是慢了壹瞬間，或者說，是錯了壹招。
　　因為他感受到的那壹股危機——那藍色臉譜的軀殼，是在他右手揮過去之後，才靠近到他可攻擊的範圍內，位於他的正前方，也就是說這右手橫掃的壹招完全做了無用功。
　　壹以貫之的心念，天刀的敏銳，山字經的空靈，居然都被蒙蔽了壹剎那，以至於方雲漢做出了這個誤判。
　　他壹掌揮空，左右雙肩立刻被帶著殘影的指力擊中，渾身壹震，後背迸射出兩道細長疾勁的血霧。
　　擊中兩肩的是右手，而藍色臉譜者的左手也並指如劍，刺向心口，方雲漢左手急張，擋在心口前方。
　　他的左手本來是要直接截擊對方的劍指，但是肩頭受損，手臂動作慢了壹分，只能采取這種被動防守的姿態。
　　藍色臉譜者的左手指尖點在方雲漢左掌掌心，去勢壹阻，卻在電光火石之間，化指為掌，掌勁向前壹按。
　　此人的指尖還停留在方雲漢的掌心裏，但是整只手掌豎著壓下去，掌根擊打的範圍，卻超出了方雲漢左手橫向遮攔的區域，重重的沖擊在方雲漢心口七寸以下。
　　壹股深沈如灰，陰郁似藍的雜色波紋，從方雲漢身體前方豎著擴張開來。
　　嘭！！！！
　　護體真氣被勢如破竹的破分。
　　方雲漢口中噴出壹股鮮血，軀體霎時間倒飛十幾米，斜著撞入了路邊的壹間茶攤裏。
　　那茶攤本就有些簡陋，七八套桌椅，櫃臺廚具，幾根立柱，茅草屋頂。
　　方雲漢這壹撞，至少撞碎了其中三張桌子，兩根柱子，整個茶攤的頂部頓時傾斜倒塌下來。
　　頗為沈重的屋頂砸在剩余的桌椅上，又是壹大片木料破裂的聲音，砸起了壹大圈煙塵，亂七八糟的凳腳，斷裂的柱子，紛紛從茅草屋頂之間穿刺出來，斜指向半空，而方雲漢的身體卻被徹底掩蓋。
　　眾人瞠目結舌的看著眼前這壹幕。
　　靜滯的感覺消失，空氣中的塵埃繼續飄舞，地面上的血液接著之前的痕跡流動。
　　那壹只打飛了方雲漢的手掌緩緩收回。
　　瘦長且布滿了皺紋的手掌，仍是死灰色，其主人，仍然是藍色臉譜，王侯戲服的老者。
　　可是現在，他渾身破爛的長袍修然垂落，氣質卻幽深冷寂，迥異於之前，只不過是靜靜的站著，氣勢卻比之前拿腔作調的朱可用更為……博大。
　　大概真的只有以博大來形容。
　　那種氣質，並沒有壓迫在場的人，而像是把他們所有人都包裹了進去。
　　壹個人，包圍數百人。
　　五百名神箭手竟然同時產生了些許畏縮的念頭，喉結上下滑動，握著弓的手微顫。
　　許多士兵情不自禁地低垂了目光，才陡然認知到壹件事。
　　——原來這個時候，他們都是背著光的。
　　太陽在他們背後，那光明的源頭，是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而陰影，在他們面前。
　　旭日不止帶來了光明，也帶來了更加顯眼而深邃的陰影。
　　那些房屋的影子，人們的影子，都向西投射，他們的面目皆處於朝向陰影的壹方。
　　長路上的壹切站立者中，只有那臉譜老者迎光而立。
　　臉譜老者看著方雲漢倒飛出去的方向，似是想要向前邁步，但只移動了壹小步，渾身都響起了細微的骨骼摩擦聲。
　　這老者渾身的骨頭剛才都已經被方雲漢震裂，在因為莫名的原因重新活動起來，並向著方雲漢發動了突襲之後，部分骨骼已經崩斷，如果再要動作，雙腿的骨頭恐怕也要承受不住了。
　　老者的步伐壹停，雙手掌心向上放置於小腹的部位，緩緩向上提起，等到高度接近雙肩的時候，雙手翻轉，再向下壓。
　　伴隨著他這個動作，灰藍色的暗啞光澤在他周身流轉，可以通過上半身衣服的破口，看到他皮膚上那些傷處變化，翻起的皮肉被抹平，不斷流失血液的傷口合攏。
　　這灰藍之氣充盈全身，不止在外，也是在內。
　　他全身的骨骼，都因為這以全新模式運轉起來的陰氣，暫時被強行拼合，裂縫處被包裹，逐漸被擠壓閉合到幾乎看不出有破裂的痕跡。
　　這個過程其實非常迅速，而在這短暫的時間裏，老者坦然面對著數百名敵人，垂目沈思。
　　‘我這壹股意識出現在此不堪用的軀殼之中，顯然是祖師的手筆。’
　　‘祖師的神意只留下了壹個殺字，是要殺光這裏的活物嗎？’
　　老人的雙掌漸漸壓至小腹的部位，擡眼掃去，壹眼望盡了被他氣勢壓住的所有人，不禁搖頭輕聲自語，“這樣壹群孱弱小輩，何以令祖師另眼相看，有令本座來殺的價值？”
　　“妳們在發什麽呆？！”
　　壹聲清越呵斥之聲響起。
　　公孫儀人驚醒眾人的同時，悍然提刀向前。
　　她的上半身前傾，刀刃垂在身後，跟上半身傾斜的角度形成壹條直線。
　　向前奔跑的過程中，女刀客整個身體都壹直保持著壓低的姿態，維持同壹水平高度，幾乎是在兩步之間，就跨越了屍相枕籍的壹大段路程，壹刀斬向面譜老者的膝蓋。
　　面譜老者左腳壹擡，腳踝向前，後發而先至，未蔔先知壹般，正好格擋在公孫儀人手腕的位置。
　　刀刃揮斬的動勢被遏制，公孫儀人借著手臂和對方腳踝的碰撞，手腕壹翻，長刀旋轉反握。
　　她的長刀向外側旋轉的時候，身體也向右側壹轉，腳下取壹個定點，以迅捷無倫的速度轉了大半圈，伏低的身子在此過程中竄高，刀身緊貼著小臂，刀尖就像是從手肘上延伸出來，曲肘朝著面譜老者的脖子刺過去。
　　這壹刺之勢，以右手的手掌、小臂、手肘穩定刀身，以旋轉加速，借著身體挺直上竄的力量，把內外各處的力量都擰成壹股，凝聚在刀尖壹點、刺擊壹線的軌跡上。
　　“應變之巧，中下品。”
　　臉譜老者猶有余暇評斷，剛才擡起的左腳踏地，身子向左前方跨出，就像是要奪步搶入公孫儀人身後的位置。
　　如果從上方看去，兩人的站位、移動，在這壹刻，便猶如旋繞的雙子星。
　　那已經壓到了丹田，調順了氣息的蒼老雙手壹擡，右手以手背砸在公孫儀人右手大臂，略微從側面抵住這壹刺之勢，左手並掌劈向公孫儀人的後背脊椎。
　　公孫儀人右邊眼角瞥見對方身影壹動，心知背後空門已露，內力下沈，直沖湧泉，腳底忽有壹層霧氣湧動，女刀客的身體立刻如同騰雲駕霧的龍鯉向前滑去，跟面譜老者拉開壹段距離。
　　在向前滑去之時，她右手反握的刀順勢交在左手之中，從左邊耳側向後刺去。
　　正在追擊的面譜老者目睹壹刀刺來，雙掌壹拍。
　　他的左手向右拍，右掌向左拍，都拍在了刀身上，但是落點卻相隔有四寸左右，壹左壹右。
　　嘎嘣壹聲，公孫儀人的刀頓時被這落點有差的力量扳斷。
　　臉譜老者壹掌再出，公孫儀人回身擡手招架，可那壹掌看似前推，卻在跟她左臂接觸的壹刻扣住了手腕。
　　“不好。”
　　公孫儀人想要變招，卻察覺對方的動態比她更快壹分，像是就卡好在那個節點上，令她變無可變，腳下有力難施，身子猛然被拉扯向前。
　　臉譜老者手上向後壹拉，腳下向後壹退，當即使公孫儀人的身體前撲騰空，在空中被抖了壹下，面朝下的砸入地面。
　　砰的壹聲，地面塵土四散。
　　公孫儀人身體落地，左臂還被臉譜老者擒在手中，他手腕壹轉，公孫儀人的左臂頓時被擰轉，就像壹條即將被擠出所有血水的毛巾。
　　但是就在這股旋扭的力道來到肩部，即將把她整條手臂撕下來的時候，公孫儀人貼地的右手發力，身子騰空而起，順著左臂旋扭的方向旋轉，卸去這股力道。
　　這個時候，被剛才公孫儀人那壹聲斥喝驚醒的眾人，才做出反應。
　　豐子安壹箭飛射，直取臉譜老者面門。
　　老者的身體如移形換影，手上壹松，已經避開了那壹箭，並旋身移動到公孫儀人腰部，壹掌推在她腰側。
　　“咳！”
　　公孫儀人吐血橫飛，即將撞入壹棟屋舍的時候，兩根柳條破土而出，以柔韌的姿態接住了她。
　　而在公孫儀人身體前方，路面上，壹叢又壹叢柳條飛揚，鋪天蓋地的朝著臉譜老者抽打過去。
　　“這肯定是他們背後的魔宗妖人作法現身了，此時不殺，更待何時？”
　　屋頂上，劉青山等八名道人壹起施術，袖子裏壹道道黃符飛速的化為灰燼，裹著碧綠光華潛入地下，化作壹根根柳條攻向臉譜老者。
　　“楊柳萬絲，鞭策風雷之法。”臉譜老者開口，文雅的口吻之中，卻是指點江山，揮斥方酋的自信，“扶龍教三十八道修法之中，以這壹道最為平庸。”
　　他雙手各自在空中畫了個圈，像是那些柳條自投羅網壹般，便將壹大把柳條抓入掌中，雙手壹碰，本來出自同源的柳條居然起了互相抗爭之意，對碰之下，散成了滿天碧綠熒光。
　　兩股灰藍之氣從地下循著剛才那些術力運行的軌跡反擊回去，七個年輕道士只覺得腳下瓦片壹震，紛紛神酥骨軟，當場跌倒。
　　劉青山低呼壹聲，壹躍落地，顫然色變：“不是以力強壓，而是從術理上瓦解，妳到底是誰？！”
　　臉譜老者冷淡壹瞥，又覺陰影騰上半空，舉目望去。
　　柳條剛散，即見鋪空箭雨。
　　五百名神箭手原本就不只帶了符箭，此時在豐子安的號令之下，開弓齊射，目標鎖定壹人，越是靠近，那些羽箭相互之間的間隔就越小，密集幾如蝗群飛蓋而來。
　　臉譜老者徐吐壹氣，道：“物窮則反，道窮則變。”
　　他雙掌壹舉，灰藍之氣分作兩股，從他周身旋繞上漲，隨著雙掌撥轉的動作，化作壹個如光如霧的漩渦，極速散開。
　　數百根羽箭沒入漩渦之中，竟然全無相互碰撞的聲音傳出，如同深海魚群壹般，極富規律的壹同轉向，在臉譜老者的雙掌上空轉了壹個大彎後。
　　竟，反射回去！
　　咻咻咻咻咻咻咻咻……
　　壹時之間，破空之聲震人心弦，這些羽箭反轉射回的勁頭，好像比射來的時候更加兇猛。
　　數百弓箭手見到這做夢都沒想過的壹幕，大半駭然失聲，驚恐欲呼。
　　“破！”
　　壹聲暴喝轟然，那壹片茅草屋頂四分五裂，數不清的桌椅碎片朝著各處濺射開來。
　　方雲漢從地上拔身而起，壹拳轟向半空，那聚集如流的數百根箭支被隔空而來的爆破拳力擊中，在轟然巨響之中，紛紛炸碎，相互碰撞，如壹團散亂的黑雲，落向大路另壹側。
　　他壹拳解圍之後，扭頭看向臉譜老者，冷笑道：“呵！”
　　“死了又活，打了又打，妳們還真是善於重復利用，節約得很吶。那這壹次，就讓妳粉身碎骨！”
　　方雲漢揚眉叱咤中，壹步跨去。
　　周圍的人驟起壹種錯覺。
　　像是那壹道白袍染血的身影在茶攤的廢墟之中憑空消失，又突然從臉譜老者身前的地裏“長”了出來。
　　他的身體快的像是從地裏長出來，而他前方的空氣裏，更突然“閃”出了壹只拳頭。
　　雷音轟鳴，拳頭上的赤金光澤布滿裂紋，似將爆裂。
　　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