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變，變，變

　　篤！
　　壹只空酒杯放在了桌面上，京城的客棧中，上官海棠只叫了壹壺酒，自斟自飲，已經過了壹個下午。
　　這是她跟無痕公子交談之後的第十天。
　　她從自己的師父那裏，得知自己的義父原來壹直只是維持著壹層“鐵肩擔道義”的假面。
　　其實，無痕公子並沒有給出多少確切的證據，許多關於鐵膽神侯的陰暗過往，只是他壹面之詞。
　　但是，護龍山莊之中，除了鐵膽神侯本人以外，在各項情報事務方面所擔負職責最多的，就是上官海棠，而且得益於她機敏之性，上官海棠曾察覺到的東西，甚至要比鐵膽神侯所想的還要更多壹些。
　　當上官海棠自己心裏出現了些許動搖，用另壹種角度去回顧這些年來鐵膽神侯的作為，終究還是漸漸察覺出了壹些不對勁的地方。
　　她越是回憶，越是發覺，無痕公子所說的才是真實，越去思考，越是怨憤，便不願再多想。
　　這十天的時間裏面，她過得渾渾噩噩，每天都借酒消愁。
　　那並不只是因為傷心氣憤，更多的是壹種茫然。
　　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知道，上官海棠也是名門之後，她本來姓海，幼年的時候就識文弄墨，嬌養貴氣。
　　只因少年的時候，她家中忽然遭逢大難，家破人亡，為了躲避仇家，才改姓上官，更曾流落市井，過了壹段比乞兒、難民也好不到哪裏去的生活。
　　磨難使人成長，在那段時間裏，她從小養出來的嬌貴性子完全被打破，變得堅韌起來，更懂得了真正小老百姓的愁苦。
　　於是，當她被鐵膽神侯收為義女，高風亮節，憂國憂民的義父，就成為了她人生的標桿。
　　秉承正道，抨擊朝中以曹正淳為首的壹幹奸黨，關心江湖風雨，兼濟百姓民生。
　　鐵膽神侯在上官海棠面前所表現出來的形象，壹切都是她夢寐以求的樣子。
　　她想做的事情，鐵膽神侯已經在做，她做不到的事情，鐵膽神侯同樣在做。
　　鐵膽神侯，就是上官海棠的指路明燈。
　　所以她擁護義父的壹切決定，為護龍山莊的發展盡心盡力。
　　然而現在她才發現，她所以為的指路明燈，根本是在與她期望的道路，背道而馳，而且壹騎絕塵，甚至無法弄清，那人到底在相反的那條路上走了多遠。
　　那麽曾經被鐵膽神侯指引著，做出的那些事情裏，又有多少結果，是真的與她所期盼的相符呢。
　　上官海棠實在是辨別不了，不敢去想，更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往哪邊走了。
　　窗外日暮，又是壹杯酒滿上，酒水映著些許夕陽的輝光被舉起。
　　兩頰酡紅的上官海棠，正要喝下這最後壹杯酒，卻聽外間傳來壹陣紛雜的議論，其中壹個名字引起了她的註意。
　　“傅大人……”
　　上官海棠楞了壹會兒，酒杯還沒有放下，就起身向客棧之外走去。
　　客棧之外，壹群人正在與壹位老者作別。
　　那老者壹身布袍，五綹長須，衣裳頭巾都甚是整潔，身材瘦削，精神飽滿，極富書卷氣。
　　而來為他送別的那群人，雖然有胖有瘦，卻保養的都很不錯，身邊也大多有小廝陪同，看起來身份不俗。
　　見到了這群人之後，上官海棠眉頭立刻緊鎖，默默用功，驅散幾分酒意，等清醒了壹些，凝神細看，這才確信，那些來送別的人，全都是朝中的官吏，而且還全都是像鐵膽神侯這邊靠攏，力抗東廠的壹部分人。
　　至於那位傅大人，本來該是這壹波人中的領頭羊，當朝壹品，鐵膽神侯對他也頗多禮遇，只不知今日怎麽換了壹身布衣，似要遠行的模樣。
　　“老夫如今壹介白身，當不得大人的稱呼了，各位的心意，老夫已經領受，不可遠送，都回去吧。”
　　看這些人的模樣，似乎是已經走了壹路，送了壹路，到此地，終於也就止步。
　　傅姓老者拱手行禮之後，登上馬車，出京去了。
　　上官海棠壹直沈默，等這些人散去之後，她才撮唇，發出幾聲韻律獨特的鳥鳴。
　　很快，壹個看起來像是街邊攤販的人就靠近過來。
　　上官海棠交代了幾句，兩刻鐘之後，壹份消息就已經到了她手上。
　　因為方雲漢的存在，皇帝現在對護龍山莊那邊完全采取壹種敬而遠之的態度，雖然上官海棠與方雲漢同行，似有壹些從賊的嫌疑，回來之後，也沒有被撤去原本的職務，仍可調動密探。
　　那壹份消息，簡述了傅大人離京的原委。
　　上官海棠看完之後，臉色微變，把手裏那杯酒轉身放下，急匆匆的離開了客棧。
　　她剛壹走，屋檐下就走出壹個提刀的黑衣青年。
　　這十天以來，默默在客棧中守候的歸海壹刀，見上官海棠離開，下意識的邁步跟上。
　　可是他走了幾步之後，看見前方的人步履輕靈，想必是完全清醒過來，似乎也有振作的痕跡，不知出於何種想法，就停下了自己的腳步。
　　他站在大街中央，看著上官海棠消失在街尾，身上的氣質愈發沈靜，眉宇間的愁思忽然壹展，平淡的低頭看了壹眼自己的刀。
　　這十天以來，他練刀的時間又少了。
　　上官海棠在他心中的分量，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重，當他放棄絕情斬，轉修新的刀法，更幾乎要克制不住那份情感。
　　但是，這十天的陪伴之後，就在剛才目睹上官海棠重新振作的時候，歸海壹刀忽然心頭壹清。
　　每個人的人生中，從來不是只有情愛這壹件事情。
　　上官海棠有她想要完成的事情，而他，也有刀法要練。
　　如果上官海棠的生活壹直那樣瑰麗多彩，而他卻讓自己變得更加單調，連唯壹的長處也消磨，又怎麽忍心再去靠近心頭倩影。
　　若天緣長久，不必急在這不恰當的時機。
　　歸海壹刀在街心立了半刻，轉身走向自己的居所，那也是他練刀的地方。
　　另壹邊，上官海棠來到壹處隱秘所在，半個時辰之內，陸續送來數十份消息，堆積在她面前，她壹壹翻閱，神色愈加冷凝。
　　“傅大人告老還鄉，是皇上的選擇，原來這段時間，皇上做了這麽多事情……”
　　曾經直闖紫禁城的人，如今就在京城，高調的每日論武設宴，皇帝居然能在這種情況下，將全部的心力用在另壹個方面。
　　他趁著曹正淳已死，鐵膽神侯失蹤，大肆將朝中文武升遷貶謫。
　　升貶所用的理由，大多是陳年舊事，屬於眾人心中早已揭過的壹頁。
　　可是當皇帝把這些東西重新拎出來談起，那麽誰都無法抗拒基於這些淺薄道理的至尊權力。
　　皇帝的英睿，已在這段時間展露無遺，但是令上官海棠心寒的是，皇帝的這壹番大動作，並沒有重用那些清廉忠賢之輩，它是兩邊壹並打壓，又各有升遷，認真論起來，最後朝廷裏原屬東廠壹系的力量，居然保存的更多。
　　道理很簡單。
　　雖然那些人曾經與曹正淳沆瀣壹氣，層層盤剝百姓，迫害無辜，但他們也更容易向皇位上的人奉上忠誠。
　　或者說，比起壹些所謂的逆耳忠言，這些人至少在行為上，會完全順從皇帝的指示。
　　皇帝這樣做，可能有多種道理，但是落在這個時候的上官海棠眼中，只能讓她不自覺的聯想到鐵膽神侯，心中更加寒意深重。
　　她在這裏留了壹個時辰，留下了滿地廢紙，最後還是沒能給出任何壹點應對的方法。
　　鐵膽神侯已經失蹤了，護龍山莊這邊，明面上官位最高的不過是禦前五品帶刀侍衛，上官海棠縱然想要有所作為，又到底能做些什麽？
　　況且，那是皇帝，護龍山莊，護龍山莊，護衛真龍天子。
　　無論皇帝做什麽，他們似乎也不能逆反這份天職。
　　上官海棠心中沈悶，四處遊蕩，從日暮的喧囂到了夜幕降臨時的清冷，不知不覺之間，又回到了護龍山莊。
　　廣場上那些江湖高手，到了這個時辰，已散了不少。
　　他們每日在這裏討論，研習往常只聞其名的種種秘傳武功，試圖從中獲得更多的靈感，癡性壹發起來，壹開始的三天三夜中，眾人手不釋卷，沒壹個人想到休息。
　　到了第四天，在方雲漢的警示下，壹些傷勢較重的人，才發現自己思維已遲鈍許多。
　　之後，這些人終於展現出壹流高手的定性和自制能力，每日感到疲倦的時候，立刻就去休息，就算心中有再多不舍，也絕不強撐。
　　而此時，稀稀疏疏的人群邊上，那些負責速記的護龍山莊密探，正在把他們白日記錄下來的種種言語收集起來，分門別類，送到大殿中。
　　上官海棠路過，順手捧了壹份，壹起進入大殿。
　　蕭王孫和無痕公子正在方雲漢的要求之下，對那些記錄進行更細致的劃分，與對應的各派秘籍抄本綁定在壹起。
　　這些紙張上，記錄的是各方高手以自己視角解讀其他門派武學之後，又跟那些本就修煉這些武功的人進行交流，碰撞出來的種種靈感。
　　雖然，其中許多思路無益於完成方雲漢要求的那種內功，但從另壹個方面來說，這些思路仍具備極高的價值，可以對那些神功秘籍做到完全脫離本門視角的補充。
　　而方雲漢，並沒有忙這些東西，他站在大殿壹角，身周浮動著極淺的硫磺氣息，手裏拿了壹根鐵棒，正在把壹圈圈的粗銅絲繞在鐵棒上。
　　上官海棠先在無痕公子那邊站了壹會兒，發現自家師父壹邊對那些出現塗改的墨跡，露出微不可察的嫌棄表情，壹邊卻又沈浸在那些武學思路之中，時而點頭時而搖頭，根本沒有在意她靠近過來這件事。
　　她心中微嘆，思慮再三，走向方雲漢那邊。
　　劈啪！！
　　方雲漢握著鐵棒的那只手，剛好在這個時候炸出幾道電弧。
　　上官海棠的頭發不自然的飄動起來，發絲間幾縷銀光竟然向著方雲漢的方向落去。
　　她連忙伸手攬住那些暗藏在發絲間的針型利刃，驚訝地看向那根鐵棒。
　　那些細碎的利器，並不是被內力或氣流卷動，而仿佛是遇上了壹塊巨大的磁鐵。
　　只是，那根鐵棒之前怎麽看都是普通的軟鐵，難道就在她靠近過來的時候，突然具備了磁性嗎？
　　而且這磁力還強過她以前所見過的任何壹種磁鐵。
　　方雲漢壹手制造出電磁鐵，另壹只手則將新修出來的翡翠娃娃神功功力，送入電磁鐵之中，完成循環，馴服其中地煞火氣。
　　半晌之後，方雲漢眉頭微蹙，自言自語道：“這種磁性居然還有點不夠，看來普通磁鐵就是拿了再多，也不可能完成這門神功的修煉。”
　　“那第十三尊翡翠娃娃所用的磁鐵也必不尋常，恐怕又是什麽千年寒冰，天外隕鐵之類的奇怪貨色。”
　　說話間，他又加強了電力輸出。
　　因為從壹開始，方雲漢就身兼壹以貫之與大氣磅礴兩門神功，後來雖然不練大氣磅礴，他體內運行的功法數量仍不斷增加，並行不悖。
　　所以現在分心二用，壹邊消耗電神怒的內力，壹邊壯大翡翠娃娃神功的真氣，對他來說也只能算是基礎操作了。
　　他甚至還能分心三用，道：“看妳的樣子，從妳義父那件事情裏緩過來了？”
　　上官海棠壓著自己的頭發，低頭苦笑，道：“當初妳說，我要做什麽事情。應該自己做主，當時我還不以為意，現在想來，真是錯的厲害。”
　　她不說對鐵膽神侯的看法，而是做出這樣的回答，令方雲漢微微側首看了她壹下，若有所思道：“看來妳還經歷了壹些其他的打擊？”
　　“因為看錯的事情也不止壹件啊。”上官海棠嘆息道，“而且無論是哪壹件，我都無能為力。”
　　方雲漢聞言反而笑了壹聲，道：“哈，那真是件大好事。”
　　上官海棠不知作何反應，低聲說道：“好事？”
　　她正說著，鼻尖忽然嗅到壹股焦糊的味道。
　　方雲漢手上的鐵棒已經冒煙，出現明顯軟化的跡象，他嗅到這股氣味，就把鐵棒先扔開，暫停了修煉，拍了拍滾燙發紅的手掌，走向門外。
　　“當然是好事。認清自己的無力，發現過往的過錯，正是改變的時機啊。”
　　上官海棠跟在他身後，聽他說著，“無痕說，妳義父的人生中經歷兩次打擊，出現兩次巨大的變化。妳從前既然壹直想要學他，現在也受了打擊，豈不是也該變壹變了嗎？”
　　“我還不至於因此就不擇手段。”上官海棠搖頭，自嘲道，“即使我想，也沒有那個能力。”
　　“妳不要妄自菲薄。”
　　說話間，兩人踏出了門檻，之前進來的時候不覺得，現在要出去，出門的那壹刻，恰似有壹股逆風吹來，發絲微揚，吹散躁氣。
　　方雲漢出門幾步，就在護欄處停下，吹著晚風說道：“聽說，自從妳出師之後，護龍山莊近年來的事務，有壹半都是妳在處理，仔細想想，鐵膽神侯在妳這個年紀的時候，能力怕還遠不如妳，如果這樣還叫無能，那又有幾人算有能？”
　　雖說，方雲漢自己現在越來越能體會到練武的快樂，甚至已遠遠超越了前世對極限運動那些作死行為的癡迷，做起事來，也總采取武力相關的行為，但是他絕不會認為，個體武力是評判壹個人能力的唯壹標準。
　　莫說前世，就算是這些武道昌盛的世界裏，專於智謀、處事通透的人物，即使手無縛雞之力，有時也能比武林高手更有作為。
　　上官海棠沈默良久，隱晦道：“人的出生是天註定，有時候，這壹分天註定，就能勝過後天萬分的努力。畢竟，主從有別。”
　　“那就更該自己做主了呀。”
　　方雲漢的語氣中帶上了悠長的期待，手指壹下壹下，輕輕點著面前的護欄，道，“如果常規的努力做上壹萬分，也改變不了壹分天註定，那就采取非常的手段。”
　　“我說，妳該跟妳義父學壹學，正是要妳學他從正常走向非常的過程，非常之道，他可以用於惡，妳就能用於善。”
　　他轉頭凝視上官海棠，語調柔和，跟他與黃雪梅相處的時候，如出壹轍，“妳要相信，妳不比朱無視弱上分毫。而妳想做的事情，從初始，就比他好上萬倍。”
　　“我想做的事情……”
　　上官海棠聽著這話，有幾個呼吸的失神，像是被無法抗拒的力量引導著，吐出了那句幼年時、還帶著壹點自私的天真心願，“達則，兼濟天下。”
　　“不錯。”方雲漢撫掌而笑，像是終於聽到期待已久的言語，“妳想達成理想，就該自主，更要做主，理想多大，就要成多大的主宰。”
　　“以非常道，成非常事。”
　　上官海棠呼吸漸急，眼神更明，道：“那，我該怎麽做？”
　　“我上次就說過，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過這壹次，我可以給妳壹點幫助。”
　　方雲漢從袖中甩出壹本書，扔到上官海棠手上，“這可是這十天裏，我費了不少腦力，看了不少經籍編出來的。”
　　上官海棠接過那本書，翻開序章，已明白這本書的用意，素白的雙手不禁顫抖了壹下，卻又死死捏緊了書頁，收入懷中。
　　她再次沈默下來，想要說謝，卻覺得只是壹句謝謝，好像表現不了她現在的心情。
　　壹句謝，差的太多。
　　她放任自己的心情激蕩，又堅定的克制著，看那情緒漸漸平靜，思維漸漸明晰，從中理出了壹個念頭。
　　眨了眨眼，上官海棠擡眸，道：“其實，妳也想做那樣的事情吧。而且，以妳的力量，早就可以去做，為什麽卻拖到現在，交付給我？”
　　方雲漢對她的靜氣愈發欣賞，更欣然、期待著她的未來，所以他難得在與人對話的時候，仔細思考了壹下，真誠而耐心的給出了壹個答案。
　　“因為看妳順眼，因為妳有能力，因為妳的理想不錯，因為妳有壹生的時間，因為，這是妳們的天下。”
　　月上墨穹，清輝照下，他毫不慚愧的大笑，“還因為，我是個不想辜負任何壹次幸運的大好人啊！”
　　“雖然只是它的過客，可既然有幸來這壹遭，除了送上壹場混亂的盛宴之外，還是想讓它變得更多，更深，更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