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二章 天要下雨

　　好個“我行我素”。
　　果然是劍修行事，天地無拘無束。
　　就在陳平安打算離開涼亭的時候，陸沈微笑道：“聽說妳們青萍劍宗那邊有座綢繆山。”
　　陳平安點頭道：“仙都山是主，綢繆、雲蒸兩山為輔，是那三山格局，崔東山既然是下宗宗主，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按照崔東山的說法，既然要變天，就該未雨綢繆，早作謀算了。
　　陸沈也點點頭，“之前未能登岸桐葉洲，貧道只是在海上遙遙看了壹眼，山巔立碑，‘吾曹不出’與‘天地紫氣’，碑文字跡，壹看就是崔宗主的手筆，卻與繡虎的字跡，不再形似，卻保留了幾分神似，脫離了窠臼，按照山上說法，就是某種仙蛻了。”
　　陸沈轉頭笑道：“貧道在這裏，得提前祝賀妳的得意學生曹晴朗，閉關成功，結丹介於壹品和二品之間，這就很好，不用過於鋒芒畢露，卻又保留了無數種可能性。”
　　陳平安松了口氣，點頭道：“是很好。”
　　傳說中的結丹壹品，那是公認的飛升之資質，少之又少，二品，則是上五境之資，但是許多如今浩然天下的山巔大修士，當初金丹品秩，其實也就是二品。
　　陸沈問道：“關於我，齊靜春，崔瀺，還有那個崔東山，是不是都與妳說了些什麽，比如提醒妳幾句與我的相處之道？”
　　陳平安說道：“齊先生只是說了壹句話，‘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不算刻意針對妳，只是針對那件事的。”
　　言下之意，妳陸沈，或者說那個時候的白玉京三掌教，還不至於讓齊先生與那個時候的泥瓶巷少年，刻意交待什麽。
　　何況這句話，最大的初衷，或者說齊先生的希望，就是讓陳平安未來知曉真相之後，不用鉆牛角尖，不要太過愧疚。
　　陸沈小聲嘀咕道：“齊靜春都無所謂的事情，妳陳平安計較個什麽呢，要不是妳這麽敵視白玉京，以妳在劍氣長城的所作所為，去了青冥天下，到了哪裏不是座上賓？退壹萬步說，只要妳不跟貧道的余師兄不對付，哪怕只是跟那姜照磨和龐鼎死磕，妳以後遊歷白玉京，也還是其余四城十壹樓的貴客，妳是不曉得，不知多少白玉京的仙子姐姐們，她們對那萬年歷史上最年輕的城頭刻字者，‘隱官陳十壹’，是何等好奇與仰慕。”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自顧自說道：“崔東山說了壹句，如果先生將來真要跟白玉京不對付，壹定要學那老廚子擇菜壹樣，摘出壹個陸沈。”
　　顯而易見，崔東山的意思很簡單，如果先生欲想問劍白玉京，最好繞開陸沈，將白玉京三掌教與整個白玉京做個切割。
　　唯有如此先手，才有勝算收官。
　　“隱官大人，最關鍵的那個人，妳可不能省略了。”
　　陸沈微笑道：“齊靜春是正人君子，他道法再高，學問再大，獨獨做不來小人行徑。妳們的師兄，崔瀺則不然。”
　　陳平安笑問道：“三教祖師之外，陸沈也有忌憚的人？以至於到了需要忌憚這個人說了哪幾句話的地步？”
　　陸沈神色認真，點頭道：“如果崔瀺不是分心天下事，讓他專門針對某個人，那麽這個被針對的人，就算是鄭居中，鄭居中壹樣要吃苦頭，至少是互為苦手。因為崔瀺行事，與貧道為人，是差不多的路數。”
　　陸沈瞇眼而笑，雙手抱拳，輕輕搖晃，“懇請隱官大人為貧道解惑，不然估計回到白玉京，貧道就要寢食難安了。”
　　陳平安說道：“妳猜都猜出來了，何必我多費口舌。”
　　“崔瀺夠狠！”
　　陸沈摸了摸頭頂的蓮花冠，“陳平安，妳比起崔瀺，就要差太遠了。”
　　崔瀺的謀劃，就是那趟年輕隱官領銜的蠻荒腹地之行，在功成之後，比如陳平安劍開托月山之後，搬移壹輪明月皓彩進入青冥天下之前。
　　陳平安毫無征兆地突然聯手寧姚，齊廷濟，刑官豪素，陸芝！
　　壹起做掉陸沈！
　　加上陸芝的那把本命飛劍，只說攻伐實力，完全可以視為壹位飛升境劍修。
　　那麽就是陳平安外加四位飛升境，劍修！
　　在青冥天下和白玉京之外，圍剿壹位十四境的陸沈。
　　陸沈感嘆道：“是崔瀺最後壹次現身劍氣長城，與妳說的這個謀劃吧？而且以妳當時的境界，很難瞞天過海，崔瀺肯定早就用了某種獨門秘法，先與妳說了此事，再讓妳遺忘，最後還能讓妳在某個時刻記起此事，才能讓妳在壹瞬間與我翻臉，過河拆橋，暴起殺人。”
　　哪怕撇開歸還境界的陳平安不說，只說壹場擁有四位飛升境劍修的聯袂圍殺，尤其壹位是城頭刻字的老劍仙，還有壹位嶄新天下的天下共主……還要再加上陸芝的那把本命飛劍“北鬥”，刑官豪素壹旦與人問劍時的不計生死。以及某種關鍵時刻，陳平安的那兩把本命飛劍，說不定就是勝負手。
　　擱誰受得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不否認，其實也就是承認了。
　　至於為何陳平安會下定決心，不做此事，是因為有過壹場試探的，最終出乎意料，陳平安得到了某個結果。
　　當時陳平安說了壹句。
　　此次蠻荒腹地之行，與隱官陳平安同行護道者，浩然陸沈。
　　而陸沈則破天荒以肅穆神色，誠心誠意答以壹句。
　　浩然陸沈，有幸同行。
　　那壹刻，冥冥之中，陳平安無比確定，陸沈沒有任何作偽，壹位在白玉京當了數千年的三掌教，是真正認可自己的“浩然”身份，願意將浩然天下視為真正的家鄉。
　　陸沈瞥了眼陳平安。
　　還好好好，這家夥更像齊靜春，學那崔瀺，學得不夠像。
　　說到底，文聖壹脈被崔瀺提出來的事功學問，相較於老秀才傳下的根本學問，到底是壹門“小學”，崔瀺可以將這門學問鉆研到極致，而陳平安只是勉強學了個形似，差了崔瀺壹半的心性，所以剩下壹半，可就不是陳平安想學就能學的了。
　　既然隱官大人如此以誠待人，那貧道也不好藏藏掖掖了。
　　只見陸沈擡起壹只袖子，雙指並攏，出現了兩位身形小如芥子的女子，如繞梁柱姍姍而行。
　　其中壹位婦人挽朝雲發髻，儀態萬方，壹位藕白衫系蔥綠裙，腳踩壹雙繡花鞋。
　　正是那汾河神祠月洞門內走出的兩位燒香女子，陸沈“事後”“初見”兩女之時，默念壹句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這就意味著，陳平安費盡心思，將陸沈請君入甕是真也是真，是假也是假，只看陸沈心情好壞，道破與否了。
　　只因為在池邊先守株待兔再甕中捉鱉的陳平安，才是陸沈袖中的那只籠中雀。看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實則彈弓在下。
　　但是陳平安好像早就預料到此事，沒有半點道心起伏，古井不波。
　　陸沈問道：“齊廷濟當時是不是曾經悄悄提醒過妳，他願意出手相助？”
　　以崔瀺的手段，肯定有足夠的理由，能夠早早說服齊廷濟，讓這位老劍仙心甘情願祭出那把“兵解”，送陸沈上路。
　　陳平安還是沒說話。
　　陸沈靠著涼亭廊柱，“陳平安，憑良心說話，妳自己說說看，貧道要不要忌憚這頭繡虎？”
　　陳平安沈默許久，開口道：“壹直聽說妳有五夢七心相，各有大道顯化而生，玄之又玄，傳說中七心相分別是木雞，椿樹，鼴鼠，鯤鵬，黃雀，鹓鶵，蝴蝶。”
　　陸沈雙手籠袖，笑道：“這種壓箱底的絕活，總不能輕易示人，先前壹個年輕氣盛，熱血上頭，顧頭不顧腚的，就借妳壹身道法了，可是貧道當然要稍稍‘封山’，壹旦被妳這種喜歡想東想西的家夥抓到馬腳，後果不堪設想。”
　　說到這裏，陸沈試探性說道：“貧道這‘想東想西’壹說，是句雙關語，妳聽得出來吧？”
　　陸沈是說那紫氣東來，道法在東面，西方佛國，佛法在西邊， 妳陳平安是儒生，學問剛好
　　在中間地帶。
　　陳平安斜了壹眼陸沈。
　　陸沈哀嘆壹聲，“麽法子啊，跟青同道友和嫩道人這些傻子聊多了，害得貧道總覺得話不說透，就等於白說。果然還是跟妳聊天，畢竟不費勁。”
　　陳平安笑道：“聽說孫道長對妳有個絕妙評價。”
　　陸沈雙手抱住後腦勺，懶洋洋道：“是那看似重復的陸沈‘誰都打不過，誰都打不過’？”
　　如果換成陸沈誰都打不過，誰都打不過陸沈，其實意思就很簡單了。
　　陳平安緩緩道：“夢儒師鄭緩，貪天之功以為己力，最終選擇自殺。夢中枕骷髏復夢，蔑視南面稱王之樂。夢櫟樹活，夢靈龜死，夢化蝶不知誰是誰。這五夢各有大道顯化，其中那位行走青冥天下的白骨真人，是相對最為明顯的。但是壹開始，按照避暑行宮和文廟功德林的歷史記載，好像整座青冥天下並不知曉，妳在心相七物之外，還有更為玄妙的五夢。”
　　“為了不用跟人動手打架，只好顯露幾分氣力了，好讓對方知難而退，免得傷和氣。”
　　陸沈笑呵呵擡起手，彎曲手肘幾下，道：“很多無謂的糾紛，最怕什麽？就怕壹方已經覺得徹底撕破臉皮了，滿腦子都是壹不做二不休，但是另壹方真不覺得如此，偏偏誰都不信，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大的委屈嗎？”
　　最早青冥天下三位掌教，輪流掌管白玉京壹百年。
　　陸沈看似是最無所事事的那個，可畢竟是名義上管著壹座天下百年光陰的“共主”，其中的暗流湧動，完全可以想象。
　　而且按照白玉京的規矩，壹旦某位師兄弟“掌教天下”，其余兩位就絕對不可以插手任何事務，傳聞這是道祖親自訂立的規矩。
　　這就意味著很喜歡離開白玉京、獨自出門遠遊的陸沈，壹旦在路上被人宰掉，徹底身死道消，那麽整座青冥天下，就會出現“群龍無首，天下無主”的情形，而其余兩位掌教，依舊無法出手，不管天下如何亂成壹鍋粥，都要等到那個既定的時辰，才能接管白玉京，出面收拾殘局。
　　陳平安問道：“夢儒師鄭緩，貪天之功以為己力，最終選擇自盡，只能托夢墳塋松柏結果矣。妳這位陸氏老祖宗，是在影射與陰陽家陸氏針鋒相對的鄒子？”
　　陸臺出身陰陽家陸氏，兩位傳道恩師之壹，除了劍術裴旻，另外壹位卻是“言盡天事”的鄒子。
　　鄒子談天，陸氏說地，是浩然天下公認的，而鄒子被譽為獨占陰陽家半壁江山，更是山上的共識。
　　鄒子對陸臺極為器重，不然也不會有那劍修劉材。但是陸臺當年遇到陳平安之後，陸臺就像與恩師鄒子出現了壹場大道分歧，而此事與那陸沈五夢之壹的鄭緩和他的弟弟，最終分出個儒墨之別，有點類似。
　　“我與鄒子道不同是真。”
　　陸沈連忙擺手，撇清關系道：“只是貧道可沒有這份本事，能夠準確預測到以後家族裏邊，會有個最肖祖宗的不孝子孫陸臺，再有個妳。”
　　陳平安說道：“先前我回答了妳三個問題。”
　　陸沈眨了眨眼睛，“不是壹個問題嗎？”
　　陸沈猶豫了壹下，“去驪珠洞天擺攤之前，我從青冥天下收回了‘兩夢’壹心相，到了浩然天下，進入驪珠洞天之前，又收回了壹心相。”
　　“後者妳應該已經有所猜測了，不然也不會問貧道，那件八副神人承露甲老祖宗之壹的‘西嶽’出處，貧道的這個心相，正是那‘鹓鶵’，此外確實與那件法袍金醴和龍虎山天師府有關，說實話，貧道越是在白玉京待久了，就越是對那句‘有妖魔作祟處，必有龍虎山道士’，覺得有趣，希冀著憑此解開壹個‘仙’字的根本，比如壹個資質相對平凡的修道之人，到底得道是在‘山’更快，但是得道高度有限，還是在“人”，更慢，但是大道成就更高些，所以就想要以黃紫貴人的身份，親身領教壹番此中滋味，最後此人便在蛟龍溝附近的壹座島嶼石窟中‘坐化’，兵解了。”
　　“可即便貧道壹口氣收回兩夢壹心相，即便對那驪珠洞天有過壹番足夠重視的推衍演化。”
　　陸沈流露出幾分惆悵神色，無奈道：“事實證明，貧道還是托大了，小覷了齊靜春。早知道，就該將那位試圖‘喧賓奪主’的白骨真人，壹並收回的，就屬他最桀驁不馴，造反造反，妳倒是當皇帝去啊，這家夥倒好，三千年修道歲月，孜孜不倦只求壹事，就是造自己的反，難怪會與咱們那位雅相姚清眉來眼去。”
　　“陸掌教可以說第二個了。”
　　“去劍氣長城找妳之前，以免陰溝裏翻船，好事變成壞事，我小心起見，就又收回了壹夢壹心相，分別是夢中的儒師鄭緩，以及藕花福地裏邊那個‘呆若木雞’的俞真意，順便見了見陸臺，相談甚歡，聊得很好啊。”
　　陳平安笑道：“看來是得聽聽我那學生的提醒。”
　　陸沈反問道：“第三個答案，妳是想問貧道回了青冥天下，又要收回哪些，還是想問這種貧道的‘收回’，解夢也好，心相也罷，它們的下場是什麽？”
　　“後者。”
　　“獲得壹種不再是牽連木偶的自由。誰是誰，就是誰，反正不是我陸沈了。”
　　其實關於陸沈，其實玄都觀那邊還有壹個說法，只是比起孫道長昭告天下的那句金口玉言，顯得相對沒有那麽膾炙人口。
　　陸沈此人，不是真人。眼中所見，都非真實。
　　陳平安冷不丁問了壹個驚世駭俗的問題，“那位白帝城鄭先生？總不會是妳的五夢七心相之壹吧？”
　　陸沈呆滯無言，不是腦袋被門板夾過能問出這種問題？陸沈如同挨了壹道五雷轟頂，趕緊雙手合攏，高高舉起，念念有詞壹番，然後眼神幽怨道：“陳平安，咱們勉強也能算是壹場君子之爭吧？那妳壹個有道統文脈的儒家門生，還是壹個最重規矩的習武之人，能不能講壹點江湖道義？！啊？！就算咱倆之間有那麽點恩怨，有私仇，但是妳總不能用這種下三濫的嫁禍手段吧？”
　　他娘的那個鄭居中腦子真有毛病的啊，要是被他覺得“我是不是道祖”之外，鄭居中拿貧道的師尊是沒辦法，但若是他吃飽了撐著再來壹個“我是不是陸沈”，妳讓我陸沈咋辦？！妳們有沒有考慮過貧道的感受？
　　陳平安笑了笑。
　　心情好轉幾分。
　　陸沈轉頭望向涼亭外的山水形勝，沒來由感嘆壹番，“山河壯麗，容易奪人眼目，壹個不小心就會奪人心魄，風動幡動心動也，只是如今上山修行，道訣術法千千萬，只在這壹事上，約莫是太過習以為常了，故而留意者少，很少提醒晚輩，修道之人，不比凡俗夫子，需要聚精會神，不被繁花迷人眼，不被那山嶽河瀆、花草樹木、美人在內諸多勝景，奪去壹絲壹毫的心神，而要反客為主，為我所用，氣吞山河，吾為東道主。”
　　陳平安點頭道：“是上上法門。”
　　“並非是幫忙說些開脫之詞，只是實話實說，貧道的那位余師兄，做事情，從無半點私心。”
　　“再簡單不過了，余師兄修道資質太好，道法太廣，劍術太高，於余師兄自身而言，根本不會有任何私仇，當然，他秉公行事，並不意味著不會結下私仇，比如玄都觀那位孫道長的師弟，再比如歲除宮吳霜降的那位道侶，當然還有妳陳平安的齊師兄，好像妳們壹個個的，都要把賬算在白玉京二掌教余鬥的身上。”
　　“玄都觀那邊還好說，畢竟是師兄親自出馬，披羽衣帶仙劍，闖入玄都觀，親手殺掉了孫道長的師弟。孫道長難以釋懷，貧道可以理解幾分。”
　　“只是吳霜降那邊，他的那位道侶，只是死在了白玉京余師兄制定的大道規矩之內。”
　　“至於妳這邊，要說是姜照磨和龐鼎打死了齊靜春，沒什麽可否認的，眾目睽睽之下，他們兩位德高望重的白玉京天仙，依仗身份與道法，本就不怕被人尋仇。而妳這個當小師弟的，靠猜靠想拼湊出真相，再親眼見到了那壹幕，所以要與他們討要壹個說法，也算情理之中，只是余師兄既無真正出手，再者將齊靜春避入那條死胡同的，是貧道才對，貧道就奇了怪了，妳為何對余師
　　兄如此心懷仇恨？”
　　陸沈確實好奇此事。
　　照理說，陳平安是如何都推算不到自己與余師兄的那番對話的。
　　至多就是想到閽者林正誠所想到的那壹步，是白玉京三掌教陸沈，手握壹座隨時都可能跨越天下來到寶瓶洲的白玉京，逼迫齊靜春繞路而行。
　　如果可以的話，陸沈還是希望能夠把這筆舊賬壹股腦兒攬在自己身上。
　　畢竟壹個不小心，三教祖師散道之後，第壹場十四境修士之間的搏命廝殺，就會發生在青冥天下，就在白玉京！
　　否則大師兄“之壹”的李希聖，絕不會早早在北俱蘆洲清涼宗那邊，叮囑自己那麽壹句話。那是壹句沈甸甸的“重話”！
　　再加上陸沈剛剛得出的某個結論，那就不是兩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廝殺了。
　　而是三位！
　　師兄余鬥。玄都觀孫懷中，歲除宮吳霜降！
　　“山下論事，山上問心。很難猜嗎？半點不難。山上每壹位修道之人，都在各自用壹輩子闡述、驗證某個道理。”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我相信那位尚未‘壹氣化三清’的白玉京大掌教，願意承受輸掉壹場大道之爭的後果，這是大掌教寇名的道心使然。所以無需福祿街的李先生，或是神誥宗那個道士周禮，與任何人解釋任何話，就是既定的事實。我們浩然天下的禮聖，也是如此。曾經的小夫子，後來的文廟禮聖，他站在哪裏，哪裏就是禮。”
　　“妳陸沈對那位大師兄，禮敬歸禮敬，但妳是陸沈，絕對不會像余鬥那麽執著，所以妳在驪珠洞天的所作所為，就是看上去什麽都沒有做，當然，只是‘看上去’。不過我也相信，在那些擺攤的歲月裏，妳壹定想過很多‘折中’的法子。之所以做不到，壹是不敢畫蛇添足，太過摻和到大掌教的合道過程中去，再就是就算陸沈願意退步，讓路，也是根本做不到的事。”
　　“因為余鬥才是真正的幕後人，是這個壹心想要為掌教師兄鏟除所有大道之爭對象的白玉京二掌教，余鬥絕對不允許在他師尊散道之後，青冥天下又要失去壹位師兄，唯壹壹個能夠躋身十五境的道士，只能是為他傳道授業的師兄。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余鬥在妳重返浩然、進入驪珠洞天之前，壹定以言語威脅過妳，就像我先前威脅嫩道人壹樣，怎麽，陸掌教是沒有聽出我的言外之意，還是故意裝傻？”
　　陸沈雙手揉了揉臉，貧道還是更喜歡與青同道友或是嫩道人聊天。
　　其實雙方心知肚明，只是都懶得說破壹件事而已。
　　陳平安將來只要是問劍白玉京，不管理由是什麽，身為白玉京二掌教的余鬥，就絕對不會袖手旁觀。
　　陳平安瞇眼道：“明白了。”
　　陸沈壹臉訝異道：“啊？”
　　幹嘛學貧道說話。
　　陳平安微笑道：“難怪妳會多說這番多余話。”
　　原來青冥天下已是內憂重重。
　　不然壹個如今都不是上五境劍修的自己，完全不必讓壹個自稱“明白了”的陸沈，如此多費唇舌。
　　遠遠不止於。
　　問劍白玉京的難度，要比問劍托月山，難上許多許多。
　　那麽極有可能，孫道長已經悄悄躋身十四境了，而且是壹位純粹劍修？
　　吳霜降也在夜航船那邊無異於壹場“托孤”，甚至開始恢復某種身份。
　　而歲除宮吳霜降，既有壹個青冥天下入鄉隨俗的道官身份，但是別忘了，吳宮主更是壹位浩然天下能夠陪祀武廟的兵家修士！
　　在那戰場上，會講究壹個“仁義”嗎？
　　至於玄都觀，對待山上紛爭，那更是出了名的“我們單挑妳壹個人，妳壹人單挑我們壹群”。
　　那麽孫觀主與吳霜降聯手問劍白玉京，準確說來，其實就是問劍余鬥壹人？
　　陳平安問道：“返回白玉京後，妳是不是能解夢的就都解夢，能歸攏的心相就都歸攏了？”
　　陸沈無奈道：“沒法子，貧道終究是師尊最心疼的弟子。”
　　陳平安笑道：“那麽類似壹路順風的客氣話，我就不說了。”
　　陸沈沒來由說了壹句，“如今天下，歸功於貧道的師尊，‘道士’壹詞，已經被道教獨享，壹萬年了。”
　　陳平安微微皺眉說道：“壹萬年之後，退壹萬步說，再無修道之人，屆時妳們道家的學問，也不至於太過式微才對，說不得還會有個‘文教根祇’的說法，不管怎麽說，光是壹句‘無為而治’，任何身份的人，尤其是帝王將相，想必都會十分推崇。”
　　陸沈繃著臉。
　　陳平安白眼道：“想笑就笑，我那點推衍、術算的皮毛學問，怎麽跟妳們這些宗師相提並論。”
　　陸沈果然放聲大笑，好不容易才收起笑容，“如今的天下，‘江湖’壹詞，也大變樣了，‘相忘於江湖’，就跟著變樣了。但是萬年以後，會不會江湖水皆幹涸，如魚共處於陸，只能相濡以沫？”
　　陸沈是說那末法時代的到來，只說壹事，天下蒼生，再無法修行，天地靈氣耗竭如同海枯，有靈眾生皆如遊魚處於陸地。
　　“那麽今日之儒家近，佛法廣，道法高。萬年之後又當如何？道士生死榮辱如何，看得開，道法走向去處如何，就很難看得開了。”
　　關於此事，不光是陸沈，師兄寇名，還有師尊，各自都是有過壹番推衍的。只不過陸沈是不願憂天，相對算得淺，只是用來打發光陰，師兄卻是想要找出壹種實實在在的破解之法。至於師尊到底是如何想的，估計就要比師兄更深壹層、更勝壹籌、更高壹樓了。
　　陳平安問道：“是擔心出現那種‘高不成低不就’的尷尬處境，高依舊高，就只是中間缺了壹層？”
　　陸沈坐起身，抖了抖袖子，“老話都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實在是讓人氣餒。既然修道始知非力取，是個三成人事七分天，想那麽多做什麽呢。”
　　陸沈突然說道：“陳平安，要是稍後見著了至聖先師，至聖先師多半要問妳壹個問題。”
　　陳平安問道：“怎麽講？”
　　陸沈笑道：“比如問妳如何看待那場‘三四之爭’。”
　　陳平安點點頭，“有可能。”
　　陸沈問道：“至聖先師該不會已經問過妳了吧？”
　　陳平安說道：“妳覺得我應該如何作答？”
　　陸沈說道：“難。”
　　擡高自身文聖壹脈，稍稍貶低亞聖壹脈，於情於私，沒有問題，但是於公於理，就有大問題了。
　　可要說陳平安不為自身道統文脈說話，或是壹味排斥亞聖壹脈，那就更不對了。
　　如果說回答壹個兩者都好，這種搗漿糊的答案，還不得被至聖先師他老人家當笑話看待？
　　陸沈笑道：“不如直接繞過三四之爭，但是又不算真正繞過文聖亞聖兩脈學問？”
　　陳平安點頭道：“有點道理。”
　　陸沈無奈道：“誠意呢？！說好的落魄山修士壹貫以誠待人的門風呢？說說看，妳的答案是什麽！”
　　陳平安說道：“子曰。”
　　陸沈立即接話道：“有教無類？”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沈豎起大拇指，嘖嘖稱奇道：“既不貶低亞聖壹脈，還無限拔高了至聖先師，又暗戳戳將文聖壹脈壓過亞聖壹脈半籌，便是妳那君倩師兄聽了此話，也是只有會心壹笑、十分高興的份，只會覺得自己的大道根腳，竟然還有這等妙用？！”
　　陳平安說道：“不是心中真正這般想，我敢嘴上這麽說嗎？”
　　陸沈沈默片刻，不得不點頭道：“也對。”
　　早知道如此，當年貧道就該狠狠心，將這小子直接敲悶棍套麻袋搶去白玉京當小師弟了，多省心多省力，哪有如今這麽多麻煩。
　　陸沈擡頭看天，“天要下雨了。”
　　陳平安率先走出涼亭。
　　在泥瓶巷草鞋少年離開家鄉，離開小鎮之前。
　　藥鋪的楊老頭曾經提醒壹句，讓那少年拿著雨傘離開後院，交給那位學塾先生。
　　壹大壹小，壹起撐傘走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