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烽火戲諸侯

玄幻小說

二月二,龍擡頭。
暮色裏,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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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七章 秉燭夜遊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1

  程朝露和姚小妍收拾著燉鍋碗筷,壹個是真心喜歡這類雜務,壹個是小小年紀,就立誌要當個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至於練劍壹事,對於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而言,就跟吃喝拉撒差不多平常,誰都不會懈怠,這就跟浩然天下的山下讀書人,想要考取功名差不多,都是壹種天經地義的事情。
  陳平安起身遞了碗筷給程朝露,然後擡頭望去,還真是壹條遠遊去往桐葉洲的跨洲渡船,樓船的形制樣式,仙氣縹緲,渡船四周,靈氣縈繞,如有壁畫上的壹位位彩衣女子,衣袂裙帶飄蕩雲海中,陳平安再稍稍凝神定睛細看,果然渡船壁面上,以仙家丹書之法,彩繪有壹位位山上高人點睛的飛天龍女、水仙電母,皆是女子形容,栩栩如生,陳平安在造化窟那邊吃壹塹長壹智,立即收起視線,果不其然,其中壹位壁畫龍女好似察覺到外人的遙遙窺探,剎那之間,她視線遊曳,只是未能循著那點蛛絲馬跡,找到相距極遠的那條海上符舟,片刻之後,她收斂眼眸神光,恢復如常,重歸寂然,唯有彩帶依舊飄搖,拖曳百丈外。
  陳平安扶了扶鬥笠,再伸手摩挲著下巴,渡船這道極為高明的山水陣法,能夠幫著渡船在遠航途中,路徑靈氣稀薄之地,或是穿過雷電雲雨,不至於太過顛簸,好看,瞧著就很仙氣,也很實用,可以天然壓勝雲雨雷電。
  渡船隸屬於某個女子修士居多的宗門?不然雨師雷君雲伯這類神靈,不差那幾筆,都該彩繪壁面之上,只會效果更佳。
  照理說雨龍宗早已淪為廢墟,修士死絕殆盡,難道是當年倒懸山那座水精宮主人雲簽,並未在三洲之地紮根,就此自立門戶,開枝散葉?而是帶了那撥修士重返宗門,已經開始著手重建雨龍宗,這條渡船是那雲卿機緣所得,還是與人購買而來?還是說這條渡船來自南婆娑洲,或是更加遙遠的扶搖洲,所以才會中途路過此地?陳平安在心中迅速盤算婆娑、扶搖兩洲的宗門仙家,那兩洲的跨洲渡船,陳平安其實都不陌生,早年在春幡齋,面對面打過交道的渡船管事,都不少。
  陳平安有些猶豫,要不要駕馭符舟靠近那條禦風不算太快的跨洲渡船,主要還是擔心劍氣長城這撥涉世未深的孩子,會在渡船上發生意外,與仙師們起了紛爭,陳平安倒不是怕招惹麻煩,而是怕……自己沒輕沒重的,壹個收不住手。
  能讓壹個九境巔峰、山巔瓶頸的純粹武夫,都會不小心收不住手,歸根結底,自然還是收不住心。
  陳平安可以讓壹個登城挑釁的妖族修士,安然返回南邊的家鄉,只因為對方跟浩然天下沒半點仇怨,它來城頭找樂子也好,找死也罷,陳平安剛好拿來解悶,可如今卻未必聽得進幾句來自“家鄉人”的糟心話,未必經得起“家鄉人”所做的壹兩件糟心事。
  何辜見那曹師傅怔怔出神,問道:“想啥呢,瞧見了漂亮女子就挪不開眼,魂不守舍啦?”
  於斜回補道:“換我年紀再大些,估計也會心動。人之常情,怪不得曹師傅多看幾眼,反正不看白不看,手又沒往那姐姐身上摸去。”
  陳平安笑道:“好看女子千千萬,壹切都作白骨觀。”
  納蘭玉牒這小女孩,竟是當場取出了筆紙,呵了壹口氣,就在紙上記下了這句話,然後手腕壹抖,全部消逝不見。
  陳平安有些訝異,竟然還是個頗有家底的小姑娘?都有方寸物傍身了?
  納蘭玉牒。姓氏,納蘭。驗證了心中的壹個小猜測,陳平安忍不住瞬間便思緒遠去千裏,能讓光陰長河都無法拘束的,大概就是心念了。
  先前那位化虹而至的仙人境女子修士,多半是擔負起如今雨龍宗海域的巡查職責,陳平安其實只看她腰間那枚霞光流溢的香囊佩飾,加上她壹身赤黃氣象如朝霞初升,就已經猜出了她的身份,來自流霞洲,更是松靄福地之主,女仙蔥蒨。擅長煉化天地各色雲霞,與北俱蘆洲趴地峰壹脈的太霞元君李妤,據說雙方是好友。
  天下太平了嗎。好像是的。
  這是崔瀺先前所說,也是陳平安當下心中所想。
  陳平安早就察覺到自己的心境問題,習慣性想太多。在城頭上,獨自壹人,四面八方,天下皆敵。由不得還挑著隱官擔子的陳平安不多想。壹旦想少了,著了道,壹著不慎滿盤皆輸,除了自己的身死道消,還會連累整個浩然天下的大勢走向,偏移向蠻荒天下幾分。何況只要能不死,陳平安哪裏舍得死,還有那麽多想要去見的人,散落在天地四方,等著自己去壹壹重逢。
  陳平安問道:“要不要乘坐跨洲渡船?”
  九個孩子,除了三個從頭到尾都不太喜歡說話的,賀鄉亭,虞青章,孫春王,其余都雀躍不已,想要見識見識,壹點都不考慮隱官大人的錢袋子。
  陳平安提醒道:“除了先前說過的兩點,到了渡船上邊,再記得註意隱藏妳們的劍修身份,反正只要不主動惹事,其余都沒什麽好顧慮的,想練劍就在屋內潛心練劍,想賞景就出屋賞景,百無禁忌。”
  陳平安駕馭符舟,往那跨洲渡船激射而去,快若雷光,轉瞬之間就掠出百余裏,追上了那條彩帶飄蕩的渡船,大小兩艘渡船,相距壹百多丈,陳平安以中土神洲大雅言朗聲道:“能否讓我們登船?”
  跨洲渡船那邊不能算是毫無反應,寥寥無幾出門賞景的山上煉師,無需渡船那邊出聲,都已經迅速返回住處。
  然後渡船欄桿四周,水霧升騰丈余高度,等到雲霧散去,浮現出壹把把符箓長劍,青竹材質,蒼翠欲滴,綠意瑩澈,且劍身皆有丹書敕文,是脈絡繁多的符箓壹道,斬妖壹支。關鍵還是那數以千計的符劍材質,是竹海洞天出產的青竹,道意蘊藉,天然壓勝山川鬼魅湖澤精怪,雖非青神山那十棵祖宗竹的近支,但如此數量的青竹符劍,肯定天價,絕對不是任何壹艘跨洲渡船都能夠購買、再煉化為如此珍稀符劍的,況且竹海洞天歷來極少對外販賣青竹,任由壹茬茬壹山山的青竹年年腐朽,竹花開化青泥,也絕不以此掙錢。
  那麽只剩下壹個可能了,那位從未走出洞天之外、從未在浩然天下現身的青神山夫人,主動賤賣了竹海洞天的海量青竹,甚至可能是直接贈送給中土文廟。
  所以將來有機會的話,壹定要去竹海洞天遊歷壹番。
  壹艘跨洲渡船,劍氣森森,天地肅殺。
  當年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管事多是殺伐手段不弱的元嬰地仙,甚至會有上五境修士或隱或現,幫忙押運貨物,以防萬壹。
  那些渡船外壁的彩繪女子,壹壹現身,身姿婀娜,高三到四丈不等,各自手持壹把青竹材質、煉法品秩更高的符劍,劍尖指向那條符舟武夫裝扮的中年男子,頭戴鬥笠,壹身青衫,腰懸狹刀系酒壺。
  跨洲渡船那邊,渡船修士和大多乘客,都在打量那艘橫空出世的符舟,壹群小娃兒沒啥看頭,更多註意力,還是落在了那個男子身上。
  陳平安擡起壹手,笑道:“我可以任由青竹符劍,割傷手掌,以此驗明身份再登船。”
  何辜唉聲嘆氣道:“半點不霸氣。”
  於斜回點頭道:“窩囊得很。”
  壹個身穿墨色法袍的渡船管事站在船頭,手持壹對鐵鐧,大髯卻小臉,倒是有幾分書卷氣,言語卻豪氣,簡明扼要,就說了三個字,“滾遠點。”
  陳平安高高舉起手,手指間夾住壹顆谷雨錢,還了三個字:“不差錢!”
  管事說道:“壹劍手心,壹劍眉心,樂不樂意?”
  陳平安點頭道:“無妨無妨,只是懇請渡船這邊小心些力道,別戳穿了。”
  陳平安笑呵呵補了壹句,道:“寧肯錯殺不錯放的勾當,太傷陰德,咱們都是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別學山澤野修。”
  那彩繪龍女,似乎得了渡船管事的心聲敕令,果真遞出兩劍,劍光驟然劃破夜幕,又倏忽收斂,她收劍過後,低頭望去,劍尖之上,有兩粒鮮血凝聚而成的珠子,劍尖微微震顫,來自那鬥笠漢子手心、眉心的兩滴鮮血砰然而碎,壹位水仙姿容、地祇氣息的彩裙女子又以秘術將鮮血重新凝聚,顯然沒有察覺到異樣,與那龍女壹起倒持竹劍,興許這就算是與那鬥笠漢子示好幾分了,畢竟對方此舉,極有誠意,將鮮血交予煉師勘驗身份,可不是什麽遞交通關文牒那麽簡單的。
  陳平安壹招手,將兩粒鮮血收入手心。
  那位管事神色和悅幾分,問道:“妳們從哪裏冒出來的?”
  陳平安選擇以心聲答道:“得知流霞洲蔥蒨前輩,道法無邊,已經將作亂妖族斬殺殆盡,雨龍宗地界可謂海晏清平,再無隱患,我就帶著師門晚輩們出海遠遊,逛了壹趟蘆花島,看看壹路上能否遇見機緣。至於我的師門,不提也罷,走的走,去了第五座天下,留下的,也沒幾個老人了。”
  那管事心壹緊,好家夥,竟是個假裝純粹武夫的元嬰修士!狗日的,多半是那桐葉洲修士無疑了。要麽是兵家修士,要麽是……劍修。否則體魄不至於如此堅韌如武夫宗師。
  對方心聲,極為清晰,顯然是渡船兩層山水禁制,對其修為影響不大,若是壹位金丹地仙,心聲言語傳到渡船,讓自己聽個真切,倒也不難,只是聲音卻絕對不會如此清晰。
  陳平安手掌輕輕壹拍青衫,壹襲法袍起漣漪,綻放出壹陣陣青翠霧靄,主動打破些許障眼法,顯露出身上法袍的竹絲衣質地,來自青神山。
  乘坐桂花島去往猿蹂府的劉幽州,當初少年身上就穿有壹件竹絲衣。
  這類法袍,又有“清涼境地”和“避暑勝地”的美譽。
  尤其是修行木、水兩法的練氣士,對青神山竹衣法袍的青睞,不亞於世間修士對那方寸物、咫尺物的追求。
  沒有壹個妖族修士,會將青神山竹衣穿戴在身。
  除非是壹頭道法高深的仙人境大妖,只是如今天上懸鏡,上五境妖族修士,尤其是仙人境,壹旦離開海底,休想隱匿氣息。
  大鏡高懸,是壹柄傳說中的開妝鏡。
  若是更加擅長掩藏氣息的飛升境大妖。這艘“彩衣”渡船,自認倒黴,認栽便是。無非是個力戰而死的下場,只不過大妖壹旦泄露蹤跡,也就必死無疑了。
  自有雨龍宗舊址的駐守修士,幫忙報仇。
  除了流霞洲仙人蔥蒨,金甲洲女子劍仙宋聘,還有來自中土神洲的壹位飛升境,親自鎮守蛟龍溝地界。
  那位管事抱拳道:“得罪了,請登船。”
  陳平安抱拳還禮,笑道:“山上風大,小心駛得萬年安穩船。”
  若是陳平安先以青衫竹衣示人,估計今夜就別想登船了。
  這就是人心。
  那管事笑了笑。
  倒是個會說話的。
  陳平安與渡船要了三間屋子,陳平安自己壹間,小姑娘和男孩子各住壹間。
  陳平安就壹個要求,屋子必須相鄰,神仙錢好說,隨便開價。至於彩衣渡船是否需要與客人商量,騰出壹兩間屋子,陳平安加錢用以彌補仙師們就是了,總不至於讓仙師們白白挪步,教渡船難做人。
  天底下姓錢的人最多。
  事情辦得相當順遂。壹來如今山上的神仙錢,愈發金貴值錢,再者彩衣渡船也有幾分行事退讓的意思。做山上買賣的,小心駛得萬年船,當然不假,可“山上風大”壹語,更是至理。
  陳平安雙指掐劍訣,同時運轉五行之金本命物,幫著兩間屋子都圈畫出壹座金色劍池。
  免得孩子們的閑聊對話,不知不覺就被渡船吃飽了撐著的好事者,以術法隨意窺探。
  陳平安本想再撚出幾張符箓,張貼在窗口、門上,不過想了想還是作罷,免得讓孩子們太過拘謹。
  這條渡船落腳處,是桐葉洲最南端的壹處仙家渡口,距離玉圭宗不算太遠。
  陳平安回了自己屋子,要了壹壺彩衣渡船獨有的仙家酒釀,喝了半壺酒,以手指蘸酒水,在桌上寫下壹行字,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上壹次去往桐葉洲,跨洲渡船是條擁有數座秘境的吞寶鯨。
  如今倒懸山沒了。陸臺現在也不知身在何方。
  在劍氣長城,陸臺若是以“劉材”身份現身,會讓陳平安的心境雪上加霜。可如今既然返鄉了,陳平安就不至於如何畏縮。
  陳平安習慣性在窗口張貼壹張祛穢符,開始走樁,要盡快熟悉這方天地的大道壓勝。
  這就是合道劍氣長城的後遺癥,在蠻荒天下,會被壓勝,到了浩然天下,壹樣如此。
  對於純粹武夫是天大的好事,別說走樁,或是與人切磋,就連每壹口呼吸都是練拳。
  可是對於修道之人而言,處境就比較尷尬了。如果陳平安沒有那份武夫底子,僅憑劍修身份,估計這會兒已經趴在地上。不過只要熟悉了浩然天下的大道運轉,影響會越來越小,但是壹旦與人搏命,還是會有諸多意外,簡而言之,如今陳平安等於半個妖族修士,置身於浩然天下的聖人小天地。
  陳平安閉上眼睛,似睡非睡,緩緩走樁,在劍氣長城看門這些年,靠著水磨功夫,練拳三百余萬。
  打算返回落魄山之前,再練五十萬拳。
  所以曾經想也不敢多想的練拳千萬,還是大有希望的。
  左右兩間屋子的兩撥孩子,暫時都沒有人出門,陳平安就繼續安心走樁。
  拂曉時分,彩衣渡船緩緩懸停,說是路過了蘆花島最大的壹座采珠場,會停留壹個時辰,可以與蘆花島修士購買各色明珠。
  渡船乘客只要手持壹把青竹符劍,就可以禦風去采珠場臨時搭建的仙家渡口,但是渡船這邊會有人帶隊,誰都不許擅自離開,獨自遠遊,不然就別想重新登船了,既然喜歡胡亂逛蕩,幹脆就獨自壹人逛蕩去桐葉洲。
  陳平安走出屋子,去往船頭,卻沒有要去采珠場的想法,就只是站在船頭,想要聽些修士閑聊。
  他先前想要購買幾份山水邸報,渡船那邊的答復很幹脆利落,沒有,要是嫌錢多,渡船管事寫得壹手極妙的簪花小楷,可以臨時寫壹份給他,不貴,就壹顆神仙錢,谷雨錢。
  這明擺著是欺負壹位桐葉洲修士了。
  浩然九洲,桐葉洲修士的名聲,多半已經爛大街了。
  不去采珠場開銷神仙錢,在彩衣渡船上邊,也有壹樁足可怡情的山上事可做。
  渡船懸停位置,極有講究,下方深處,有壹條海中水脈途經之地,有那醴水之魚,可以垂釣,運氣好,還能碰到些稀罕水裔。
  只不過想要享受這份漁翁之樂,得額外給錢,與渡船租借壹根仙家秘制的青竹魚竿,壹顆小暑錢,半個時辰。
  陳平安見船欄旁,已經有三三兩兩的漁翁,就花了壹顆小暑錢,有樣學樣,坐在欄桿上,拋竿入海,魚線極長,壹小瓷罐魚餌,總算不用花錢,不然渡船的這本生意經,就太黑心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以前崔東山經常在自己身邊胡言亂語,說那白紙黑字,大有深意,每壹個文字,都是壹個影子。
  這麽多年過去了,直到現在,陳平安也沒想出個所以然,只是覺得這個說法,確實深意。
  陳平安擡起頭,望向夜幕,風雪漸大。
  地之去天不知幾千萬裏,日月懸於空中,去地亦不知幾千萬裏。
  陳平安突然很想去天幕看壹看,禦風禦劍也行,駕馭符舟渡船也可。
  只不過壹想到那些孩子還在船上,陳平安就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垂釣之余,陳平安更多心思,還是那些修士的對話,只不過沒什麽嚼頭,都是些瑣碎事,不涉及天下形勢。
  陳平安現在最大的擔心,是自己身在第四個夢境中。
  別是那白紙福地的手段。
  家精心打造的那座白紙福地,最大的玄妙,就是福地內的有靈眾生,雖是壹個個白紙傀儡,卻當真有靈,能夠按照繁雜的脈絡,各自有所思有所為,與真人無異。唯壹的差異,就是福地紙人,哪怕是修道之士,可對於光陰長河的流逝,毫無知覺。
  所以陳平安當然會擔心,從自己跨出蘆花島造化窟的第壹步起,此後所見之人,皆是白紙,甚至幹脆就是壹人所化,所見之景,皆是傳說中的壹葉障目。
  天地茫茫,身在其中,仿佛壹個好酒之人,喝了個半醉醺醺,既沒醉死拉倒,也不算真正清醒,然後好像有人在旁,笑問妳喝醉了嗎,能不能再喝……如何不教人悵然若失。
  這種事情,師兄崔瀺做得出來,何況浩然三錦繡的大驪國師,也確實做得到。
  崔瀺和崔東山,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收放心念壹事,心念壹散化作千萬,心念壹收就聊聊幾個,陳平安怕身邊所有人,突然某壹刻就凝為壹人,變成壹位雙鬢雪白的青衫儒士,都認了師兄,打又打不過,罵也不敢罵,腹誹幾句還要被看穿,意不意外,煩不煩人?
  有修士大笑壹聲,猛然提竿,成功釣起了壹條醴水之魚,說是魚,其實是紅色大鱉模樣,水盆大小,四眼六腳,有明珠綴足上。那人剝下六粒珠子,再將醴水之魚隨手丟回海中。很快就有壹位身穿湘水裙的渡船女修,去購買珠子,修士壹顆小暑錢到手,笑逐顏開,與壹旁好友擊掌,好友說開門大吉,這趟去桐葉洲,肯定會有意外之喜。
  陳平安壹無所獲,全然無所謂就是了。運道太好,反而心虛幾分。
  又有人釣起了壹條歲月更久的醴魚,這次彩衣渡船女修,幹脆與那人買下了整條魚,花了三顆小暑錢。
  陳平安轉頭望去,是那渡船管事站在了身後不遠處,高冠玄衣,極有古風。
  那管事自我介紹道:“黃麟,烏孫欄次席供奉。”
  陳平安疑惑道:“金甲洲宗門烏孫欄?什麽時候有男子供奉了?”
  烏孫欄出產的十數種仙家彩箋信紙,在中土神洲仙府和世族豪閥當中,久負盛名,財源滾滾。尤其是春樹箋和團花箋,早年連倒懸山都有賣。
  與那“龍女仙衣湘水裙,掌上驪珠弄明月”差不多,壹件東西,只要能夠成為女子仙師、豪門閨秀的心頭好,就不怕掙不著錢。而男子,再將壹個錢看得磨盤大,大抵也會為心儀女子壹擲千金的。自家落魄山上,好像就比較缺少這類玲瓏可愛的物件。
  黃麟說道:“死人太多。”
  陳平安楞了壹下,轉身抱拳。
  黃麟突然笑道:“壹個敢帶著九個孩子出海遠遊的練氣士,再怕死也有數,先前阻攔道友登船,多有得罪,職責所在,還望海涵。回頭我自掏腰包,讓人送幾壺酒水給道友,當是賠罪了。”
  陳平安點頭道:“黃道友好風度。”
  黃麟壹笑置之,告辭離去。
  到了時辰,陳平安歸還了魚竿,返回屋內,繼續走樁。
  半個月後,渡船各處喧嘩壹片,陳平安推開窗戶,發現是遇到了壹處海市蜃樓。
  似有壹頭大蜃在海底,吐氣結成了壹大片連綿仙家宮闕,壹壹矗立雲海中,高低不壹,金光粼粼,恍若壹處遠古仙境,處處神仙宅。在壹條條串聯仙家宮闕閣樓的雲間道路上,車馬冠蓋,川流不息,男女皆古貌,駕車之人,多是身材魁梧的披甲金人,更有其中壹座最為巍峨的宮殿,上邊有數十黃鶴盤旋不去。
  陳平安沒來由感慨壹句,人言神物老愈靈。
  尋常的海市蜃樓,多是暢通無阻的幻境,只是這壹處海市,顯然並非如此,靈氣流轉,假象近乎真相,彩衣渡船似乎遇到過這座海市蜃樓,毫不猶豫就選擇繞道而行,不曾想繞行百余裏之後,海市蜃樓景象始終攔阻去路,有那地仙修士不知輕重利害,想要去壹探究竟,被管事黃麟勸阻下來,說這頭垂死大蜃,隱藏極深,連那仙人蔥蒨追尋數月之久,都始終尋覓不見蹤跡,再者這頭妖物,如今處於“道散”境地,類似壹位玉璞境修士的魂飛魄散,已經壓抑不住自身的道氣外瀉,深陷海市其中,尋常破障符根本無用處,而且那頭大妖今天如此作為,極有可能是兇性畢露,要在大道消亡之前,選擇與渡船拼個魚死網破。
  渡船外壁彩繪女子壹壹現身,青竹劍陣更是開啟,飛劍如雨,破開那些大蜃吞吐顯化的雲霧瘴氣,宛如壹艘袖珍劍舟。
  渡船前方,憑空出現壹座雲氣蒼茫的宮闕,還懸了壹掛白虹。
  這讓那黃麟神色劇變,世俗人間的白虹,興許談不上如何怪異,但是此地白虹,兵氣也。
  那頭大蜃當真要不再隱藏行蹤,終於暴起殺人了。
  只是不知自家這條渡船,能否支撐到仙人蔥蒨的馳援解圍。
  陳平安微微皺眉,按照聖賢的解字之法,虹字,作兩頭蛟龍解,故而以蟲字旁。
  陳平安凝神望去,那條白虹果真有正副兩道,分出了虹霓雌雄。古人將虹霓視為天地之淫氣,就像那遠古月宮蟾蜍,是月魄之精光之屬。
  黃麟站在船頭,現出了壹尊身高百丈的儒衫法相,黃麟真身則以手指作刀,割破手心,以本命鮮血作為符箓的丹書材質,當黃麟在手掌寫字之時,法相高居壹手,掌心處便顯化出壹張金色符箓,黃麟壹邊靜心凝氣書寫文字符,壹邊朗聲道:“仙官敕六丁,檄水臣蛟蜃。”
  百丈法相手心處,言出法隨的十個符箓大字,金光流淌,映徹四方,雲霧瘴氣如被大日照耀,方圓數裏之地,瞬間似積雪消融壹大片。
  黃麟再割破手心,沈聲道:“遠持天子命,水物當自囚!”
  法相手掌處,環有層層日暈,金光驀然綻放,落下了壹場滂沱大雨,更似壹大鍋滾燙沸水灑落風雪中。
  在海市蜃樓當中,壹座坊市轟然倒塌,壹個偷偷潛伏其下的龐然身影,壹閃而逝。
  壹位跨洲遠遊的乘客,竟是位深藏不露的金丹瓶頸劍修,大笑道:“為黃道友助陣斬妖!”
  只是這位劍修的練劍路數,頗為古怪,竟是在壹處觀景臺上,腳踩罡步,雙手掐劍訣,這才輕輕壹呼氣,口吐壹枚瑩瑩光彩的劍丸,去勢極快,離開渡船百丈之後,原本長不過三寸的劍丸,驀然變為壹把銘刻有仙家墨箓的漆黑巨劍,而那金丹劍修,依舊步罡踏鬥不停,最終腳下踩出壹道北鬥符陣,更有壹條青魚浮水而出,劍修壹腳踩在那尾青魚背脊上,劍訣落定收官時,念念有詞,“山人跨魚天上來,識者珍重愚者猜。手中電擊倚天劍,直斬長鯨海水開。”
  那把去往宮闕與白虹的本命飛劍,劍光流彩,拖曳出壹尊身披金甲的神將,手持墨色巨劍,電光交織,壹神靈壹飛劍,直斬而去,試圖將那白虹連同蜃樓壹並斬開。
  壹擊過後,聲響作雷鳴,風卷雲湧,氣機激蕩,連渡船都轟然震動,晃蕩不已。
  金丹劍修吐出壹口血水,伸手扶住欄桿,趕緊以心神收取飛劍,不曾想壹股遮天蔽日的瘴氣瘋狂湧出,將那本命飛劍壹裹,竟是天地隔絕壹般,斷開了劍修與本命物的牽連,劍修臉色慘白無色,心神震顫不已。黃麟立即施展神通,幫著劍修尋覓那把消失無蹤的飛劍。
  陳平安早已輕輕加重腳上力道,使得相鄰兩座屋子都安穩如常,不受那道氣機殃及。
  只不過與渡船其他修士不同,陳平安的視線沒有去尋覓那個障眼法的龐然身形,而是直接盯住了海市東南壹角的天幕處。
  陳平安擡起左手,運轉水字印,五雷攢簇,造化掌中,陳平安沒有直接祭出這道完整雷法,而是選擇了其中壹記水法天雷,主役雷致雨,鎮壓壹切作祟大蛟、毒蛇、惡蜃等水裔之屬,行雲布雨,興風起浪,職掌水府。
  陳平安手腕壹個猛然擰轉,這道凝為珠子大小的水雷,去勢極快,比那位金丹瓶頸地仙的本命飛劍,更勝壹籌,以至於彩衣渡船上沒有修士察覺到這點異樣,所以等到那記水雷,從氣象不顯,到筆直壹線,再到轟隆作響,猶如天雷震動,落下大劫,渡船眾人都誤以為是那管事黃麟的術法神通。
  與此同時,陳平安左手再攢壹記雷局,右手凝氣為劍,合成壹道“斬虹符”。
  先前水雷,砸中那頭大蜃的藏身之處,不作重傷想,只是壹個敲門做客的舉動。
  但是隨後這道先禮後兵的斬虹符,就聲勢驚人了,先前那位步罡踏鬥的金丹劍修傾力壹擊,也只是讓那掛懸在宮闕上方的白虹晃了壹晃,當擁有雷局天威加持的斬虹劍符現世,海市蜃樓之中,就像出現了壹道憑空破開小天地的纖細劍光,壹劃而下,將那兵氣白虹連同仙家宮闕壹斬而斷,再有雷局綻放,兩物當場崩碎。
  人未去。
  雷局、劍符已經開陣功成。
  天地清明,氣象壹新,再無海市蜃樓障眼攔路。
  大蜃潛入海底深處,海面上掀起驚濤駭浪,被混亂氣機牽扯,哪怕有山水陣法,彩衣渡船依舊晃蕩不已。
  那金丹劍修驚喜萬分,在壹處稀薄雲霧中,感知到了壹粒劍光,趕緊以心念駕馭那把本命飛劍返回竅穴溫養。
  陳平安猶豫了壹下,輕輕攥拳,收起壹記新劍訣,放棄了追殺那頭大蜃的打算,因為仙人蔥蒨肯定已經在趕來的路上。
  那金丹劍修抱拳朗聲道:“金甲洲劍修高雲樹,謝過劍仙前輩相救!”
  寂然無聲,並無回應。
  高雲樹只當是那位劍仙高人不喜客套,厭煩這些繁文縟節,便愈發欽佩了。
  心想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劍仙,既然會乘坐這條烏孫欄渡船,就肯定是自家金甲洲的前輩了。
  陳平安關了窗戶,繼續在屋內走樁練拳。
  彩衣渡船那邊有壹位年輕女修,送來幾壺上好的仙家酒釀,她敲門的時候,神色古怪。
  她顯然想不明白,為何供奉黃麟會對這個貪生怕死的桐葉洲修士,如此禮待。
  陳平安與她道了壹聲謝,沒有客氣,收下了酒水,然後好奇問道:“敢問姑娘,壹壺酒水,市價如何?”
  管事黃麟應該有所察覺,只是不道破罷了。
  那女修似乎給氣得不輕,擠出壹個笑臉,反問道:“客人妳覺得彩衣渡船會買自家酒水嗎?”
  陳平安將那幾壺仙家酒釀放在桌上,與先前所買酒水不壹樣,這幾壺,貼有烏孫欄秘制彩箋,若是撕下來轉賣他人,估摸著比酒釀本身更值錢。
  陳平安走樁完畢,腳步極輕,出拳極慢,已經不知不覺過去了壹天壹夜,陳平安睜眼後,以心聲與兩撥孩子言語,然後去打開門,很快九個孩子就陸陸續續趕來這間屋子。
  虞青章手裏拿了本書。
  賀鄉亭與虞青章並肩而立。
  孫春王好像比較不合群,所站位置,離著所有人都有些微妙距離。
  這三個孩子,至今還沒有在陳平安這邊說過壹句話,私底下也沈默寡言。
  陳平安大致猜得出些緣由,也不願去刨根問底。
  壹座劍氣長城,不是人人都對隱官心懷好感,而且各有各的道理。
  陳平安說道:“妳們各有劍道傳承,我只是名義上的護道人,沒有什麽師徒名分,但是我在避暑行宮,翻閱過不少劍術秘傳,可以幫妳們查漏補缺,所以妳們以後練劍有疑惑,都可以問我。”
  陳平安眼角余光發現其中兩個孩子,聽到這番言語的時候,尤其是聽到“避暑行宮”壹語,眉眼間就有些陰霾。陳平安也只當不知,假裝毫無察覺。
  何辜小聲問道:“曹師傅,先前路過海市蜃樓,那道淩厲至極的劍光,是不是?對不對?”
  何辜。個子最高,腰間別有壹把鍛煉極佳的短劍“讀書婢”,應該不是劍坊鍛造之物,而是家傳或是師傳。而且為何辜傳下此劍之人,對浩然天下的怨氣,肯定不小。
  於斜回難得說句好話,“驚心動魄,蕩氣回腸。”
  陳平安直截了當說道:“不是。”
  又是墨箓又是神將的,不敢冒認。
  姚小妍有些惋惜。
  陳平安說道:“到了桐葉洲,登岸後,如果有我覺得比較棘手的意外,妳們務必立即進入小洞天,不要有任何猶豫。”
  程朝露突然怯生生問道:“我能跟曹師傅學拳嗎?保證不會耽誤練劍!”
  雙手負後的白玄翻了個白眼,小聲嘀咕道:“真是小狗腿。曹師傅會什麽,就屁顛屁顛跟著學什麽。”
  這孩子在白玉簪子小洞天的時候,喜歡與人自稱小小隱官。
  隱官陳平安。小隱官陳李。那麽他就只好是小小隱官了。
  只是出來後,見著了真隱官,白玄反而不提這茬。
  陳平安對那小胖子程朝露笑著點頭,“當然可以。拳理劍理兩相通,練拳與練劍,當然是有界線的,卻不是山與遠山、永遠不相見的那種,而是高山與遠水的關系,只要兩理壹通,就是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反而能夠相互裨益,愈發砥礪皮囊與魂魄。”
  說到這裏,陳平安停下話頭,對其他人說道:“都回去練劍就是了,有想聽拳法閑話的,可以留下。”
  結果只有程朝露留下了。
  陳平安讓小胖子坐下,點燃桌上壹盞燈火,程朝露小聲道:“曹師傅,其實賀鄉亭比我更想練拳,只是他抹不開面子……”
  陳平安擺擺手,不讓程朝露多說此事,繼續先前自己的話語,“出拳遞向天地,是往外走,溫養拳意在身,是往內走,兩者缺壹不可。”
  壹個小姑娘腳步匆匆,去而復還,輕輕敲門,程朝露趕緊跑去開門,是那納蘭玉牒,她壹手肘撞開小胖子,由她來關了門,這才落座壹旁,再次取出了筆紙,正襟危坐,眼神示意隱官大人可以繼續言語了。陳平安笑道:“方寸物很珍貴,最好攜帶在身。”
  小姑娘立即抄錄在紙上。
  陳平安有些無奈,也不去管她,說道:“如果練拳只練筋骨血肉,不去煉神意溫養體魄,就是只會剮掉壹個人精氣神的下乘路數,境界越高,出拳越重,每次都會傷及武夫的魂魄精元,很容易落下病根,積攢隱患壹多,次次傷敵壹千自損八百的路數,如何能夠長久?尤其是動輒傷敵斃命的兇狠拳路,武夫壹旦不得其法,就好似招邪上身,神仙難救了,學拳殺人,到最後莫名其妙就把自己打死了。”
  “所以在我家鄉,又有‘傳徒先傳藥,無方非親傳’,以及‘窮學武富練武,壹人習武耗去三代財’的兩個說話,都是山下江湖流傳很廣的老話,當然是有道理的。”
  “程朝露,妳要是真想學拳,沒有問題,不過要從走樁、立樁學起,比較枯燥乏味,如果哪天覺得練拳沒勁,也不用為難,擔心會被我訓斥,專心練劍即可。”
  程朝露聽得兩眼放光,滿臉漲紅,激動萬分道:“曹師傅,我肯定會好好練拳的,只要有曹師傅壹小半的拳法能耐,就心滿意足了。”
  納蘭玉牒搖搖頭,自言自語道:“難。”
  陳平安笑道:“如。”
  小姑娘很聰慧,立即跟上壹個字,“登。”
  小胖子哀嘆壹聲,“天。”
  陳平安忍不住笑了起來。
  隨後壹路無事,風平浪靜,彩衣渡船從海上掠過了陸地上的千重水萬重山,只是哪怕從渡船俯瞰許久,人間依舊炊煙寥寥,唯有青山未老,綠水長流,飛鳥與白雲共留客。
  最終在壹個夜幕中,渡船落在了桐葉洲最南端,那座從廢墟中重建的仙家渡口所在,曾是壹個破碎王朝的舊渝州地界。
  故國舊山河,城春草木深。
  先賢古語有雲,思君不見君,下渝州。
  陳平安從窗口坐回桌旁,怔怔看著桌上那盞燈火。
  俗子無長生,三萬六千日,夜夜當秉燭。
  壹陣敲門聲響起,門外小姑娘有些雀躍,說曹師傅,咱們到了,可以下船嘍。
  陳平安應了壹聲,站起身,由著那盞燈火繼續亮著,擡起手,施展術法,將壹頂鬥笠戴在頭上。
  開了門,帶著孩子們走下渡船,回頭望去,黃麟似乎就等他這壹回望,立即笑著抱拳相送,陳平安轉身,抱拳還禮。
  走出壹段路後,陳平安突然蹲下身,伸手抵住地面,然後輕輕抓起壹把土壤,收入袖中,會帶回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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