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六章 日月皆如水上萍

　　（抱歉抱歉，晚了兩個小時才上傳章節，28000字大章節。）
　　壹場滂沱大雨，正午時分，天色晦暗，道路泥濘不堪，泥漿四濺。
　　有條橫跨江水的索橋，橋下水浪滔滔，古橋鐵鎖木板，隨風雨劇烈飄搖，幾乎要翻轉過來。
　　有壹行人撐傘走在江邊，有青衫刀客，身邊是壹位黃衣女子。
　　他們身後跟著壹對年輕男女，男子玉樹臨風，女子紮丸子發髻。
　　還有兩位隨從模樣的男子，壹老者壹青年，黃帽青鞋綠竹杖，走在最後邊。
　　雨點大如黃豆，砸在油紙傘上邊，劈啪作響。
　　遠處依稀有壹粒燈火小如流螢。
　　陳平安看了眼隨風飄蕩的江上索橋，問道：“那幅仙人圖最早現世之地，就是這條敕鱗江？”
　　葉蕓蕓點點頭，沈聲道：“正是此地。”
　　今天拂曉時分，葉蕓蕓突然找到陳平安，開門見山說要請他幫個忙，既然她與金頂觀杜含靈捉賊捉贓是肯定做不成了，就是看看能否順藤摸瓜，好讓她與杜含靈，有個說得過去的上山問拳理由。
　　這位桐葉洲山上君王，竟然敢與自己當那“片刻道侶”？葉蕓蕓倒要掂量掂量，壹個藏頭藏尾的金頂觀修士，壹身道法按斤稱，到底有幾斤幾兩。至於杜含靈如今到底是元嬰，還是已經偷偷摸摸躋身玉璞，只需她壹場問拳，自會水落石出，到時候就可以知曉杜觀主那壹身金枝玉葉的仙家筋骨，拆散架之後，到底有幾兩重。
　　葉蕓蕓又沒有失心瘋，如今肯定不會再去鉆研那幅面壁圖的所謂“扶鸞飛升法”，已經交由蒲山密庫封存起來。
　　反正欠壹個人情是欠，欠兩個也是欠，葉蕓蕓就想要拉上陳平安，來這敕鱗江壹探虛實，看看能否幫她找出點遺漏線索。
　　對方答應壹同下山。
　　不愧是繡虎師弟，果然心思縝密，同樣是山主，雙方差了不是壹星半點，人比人氣死人，動腦子算計人這種事情，還是這些讀書人更擅長，昨夜在那涼亭內，年輕山主只是看了仙圖幾眼，就能看破層層迷障，幫她數語道破天機。
　　葉蕓蕓開始為陳平安詳細解說壹幅仙人圖的入手脈絡，“仙圖壹路輾轉，真正被我得手之地，卻是個山上的小渡口，名為綠裳渡，位於沅國境內，與我們腳下這座仙苑國相鄰。前些年，我聽說剛剛復國沒多久的沅國邊境，有頭大妖隱匿山中，不小心露出了蛛絲馬跡，薛懷先趕過去了，按照大伏書院那邊的諜報顯示，推斷對方是個元嬰境的鬼修妖族，我擔心對方還隱藏了境界，書院君子去了也是送死，薛懷救不了人，就又獨自下山去了壹趟，可惜在那邊待了十幾天，搜山無果。”
　　“期間偶然路過那座蒲山早年租借出去的綠裳渡，當時有個下五境的山澤野修，老人帶著個少年，壹起在路邊擺攤，我隨便掃了壹眼，都是些不值錢的家夥什，其中有只做工精美的金匱，品相尚可，倒是可以勉強拿來裝物，就打算送給葉璇璣。老修士見我視線有所停留，便開始自賣自誇，說這是從沅國宮裏邊流出來的老物件，還是皇帝禦書房那邊的案頭清供，壹眼貨，大開門，而且挨著沅國歷代皇帝那麽近，大幾百年，是沾了龍氣的，老修士就擡起雙手，開價十個銅錢，估計是怕我嫌貴，說八個也成，價格真的不能再低了。”
　　聽到這裏，曹晴朗有些疑惑，壹件宮中禦制金匱，只賣十文錢？於是轉頭望向壹旁的裴錢，她對江湖門道和山上行話，門兒清。
　　裴錢笑呵呵解釋道：“包袱齋有自己的壹套黑話，說是十個錢，其實就是十顆雪花錢。如果有人連這個都聽不懂，那個包袱齋就可以盡情……殺豬了。”
　　陳平安問道：“沅國皇宮秘藏的這只金匱裏邊，剛好裝著那幅仙圖？”
　　葉蕓蕓惱火道：“問題就在這裏了，其實當時金匱是空的，才會讓我誤以為撿了個天大的漏，等我用八顆雪花錢買下那只金匱，散修才好像想起壹事，問我懂不懂字畫，他手頭還有壹件品相更好的寶貝，絕對更是沅國傳承有序的珍藏之物，老修士擡起手，發誓若有作假，保管天打五雷轟，我沒當真，只說可以看壹眼，結果老修士身邊的那個木訥少年，他就直接從腳邊壹個麻袋裏邊，隨手翻檢，抽出了那支仙圖卷軸，再隨便丟在攤子上。”
　　陳平安聞言笑道：“老少配合唱雙簧，是個合格的包袱齋了。”
　　葉蕓蕓只當沒聽見這個調侃，繼續說道：“我當時將那卷軸壹入手，就已經知道此物不俗，因為道心隨之生出壹份漣漪起伏，正是修道之士抓住大道契機的跡象，等到我攤開畫卷些許，好不容易才穩住心神，當時誤以為是自己躋身玉璞境沒多久，是山上那種玄之又玄的連帶‘福緣’饋贈，就毫不猶豫又花了十顆雪花錢，買下了那幅仙人圖。雙方買定離手後，我才離開攤子沒幾步路，發現老修士就已經帶著少年卷起鋪蓋跑了，當時我還覺得好笑，現在才知道原來自己才是個傻子。”
　　“我得到仙圖後，自認為足夠小心了，因為還曾秘密走了壹趟沅國的皇史宬，舊的已經淪為廢墟，是戰後新建的，所以確實流散不少密卷檔案，我還在那邊皇史宬庫房裏邊，找到了壹大堆相仿的古樟木金匱，自然不是什麽那個包袱齋所說的什麽皇帝文房了。之後我就繼續查閱簿籍，果真被我找到了關於那幅古畫的條目，確有其事，上邊的文字記錄清晰，原來得自阮國三百年前敕鱗江畔的壹座采石衙署，是采石匠人無意間從江底打撈起了壹只鐵盒，雖非美石，那座官署卻不敢藏私，當年將那鐵盒畫卷，與江中開采出的那批美石，皆是壹並入京貢物。而那壹代沅國皇帝對畫卷觀感壹般，看過很快就丟給了皇史宬收藏，而那只根據檔案記載顯示‘六面皆繪水圖’的裝畫鐵盒，早已不知所蹤。我最後還是不太放心，就親自來了敕鱗江這邊，辟水勘探六百裏江底，幾條支流都沒有放過，就是想要看看有無仙府遺址，只是當初沒能發現任何異常。”
　　正因為那個包袱齋老修士的言語，被驗證是假，葉蕓蕓反而更加當真。
　　陳平安笑道：“皇史宬遭賊很常見，而且都是家賊難防的雅賊。”
　　看了眼河水洶湧渾濁的敕鱗江，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家鄉那條龍須河，自己當年離鄉後沒多久，無數人聞風而動，幾乎是家家戶戶，都曾背著籮筐下水尋寶，就為了尋找那種以前誰都只會視為家中稚童玩物的蛇膽石，只是小鎮百姓去得晚了，極少收獲。
　　大概這就算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所以昨晚在蒲山涼亭那邊，陳平安與黃衣蕓說了句“山上消息，就是神仙錢”，誠意十足。
　　先前禦風來時路上，見識廣博的薛懷已經與陳平安他們提起過這條敕鱗江，自古就無任何壹位水神河伯坐鎮，但是江中盛產美石，聲如清磬色若玉，顏色不壹，碧色居多，又以赤紅最佳，石紋若紅鯉鱗片，極負盛名，大的，可以當做富貴門庭的風水石，小的，也可以被文人雅士拿來當做文房擺設，所以沅國歷史上曾經斷斷續續在江邊建立采石署，開采江石充盈國庫。
　　而每當朝廷裁撤衙署的封水期間，就會有精通水性的健兒，偷摸入江底采石，綠裳渡的財源，很大程度就來自於此，只是商商賈逐利，作假、拼接的手段層出不窮，會刻意“鑿山”成瘦漏之姿，這就叫石帶孔洞價格翻番，無中生有黃金萬兩。與被人故意剪裁成奇形異狀的病梅、官梅，價格遠勝尋常野梅，是壹樣的道理。久而久之，沅國當地和壹些周邊仙師就都心照不宣了，反正也是坑騙那些人傻錢多的外鄉人。
　　蒲山雲草堂子弟，才情風雅，幾乎都會有壹兩件美石雕琢而成的案頭清供，當然不可能是贗品了。
　　桐葉洲中部地帶的門閥郡望，其門第高下，往往都會按例分為膏粱、華腴和甲乙丙丁，總計六等，而桐葉洲又是浩然九洲當中，最為閉關鎖洲的壹個，實在是膏腴之地太多，物產豐茂，壹洲多平原，皆是魚米之鄉，靈氣充沛的山水形勝之地，不計其數，不然當年桐葉洲雖說宗門數量不多，但是無壹例外，都是底蘊深厚的大仙家，到頭來卻連壹條跨洲渡船都沒有。
　　而山上仙家，與山下的帝族王侯，外戚公主，可謂富兼山海，最為豪首。
　　擁有壹箱子山上地契的蒲山，就是壹個極佳例子。只不過蒲山的那些“飛地”，還算來路正，是歷代祖師，用實打實的神仙錢或是香火情，用了個極低價格購入。
　　陳平安突然問道：“既然都說是幾百年的老黃歷了，那麽歷史上河流改道，辭舊迎新就是常有的事了，葉山主當初來這敕鱗江探幽訪仙，有沒有問過當地百姓，或是仔細搜尋沅國歷代堪輿圖，翻閱本地郡府縣誌？”
　　葉蕓蕓悶不吭聲，滿臉尷尬。
　　自己當時著急趕路，哪裏想得到這麽多。
　　為了緩解黃衣蕓的尷尬處境，還得是陳平安主動轉移話題，“皇史宬秘檔上邊，關於那只鐵盒，除了說六面繪制水圖，還有沒有更多文字記錄？”
　　葉蕓蕓立即點頭道：“有。六面除了水圖，分別古篆兩字，跌宕，盤曲，渾濁，瀲灩，幽深，清淺。”
　　陳平安只得說了句昧良心的話，“葉山主還是很心細的。”
　　葉蕓蕓笑容牽強，身邊男子的這句好話，聽著怎麽像是在罵人呢。
　　只是陳平安還是忍不住多問壹句，“六面水圖，沅國新落成的皇史宬檔案房那邊，有無摹拓？”
　　照理說，皇史宬那邊是肯定會有相關拓片的，而且與庫房肯定沒有幾步路。
　　於是葉山主繼續沈默。
　　自己怎麽跟個學塾蒙童，遇見了個檢查課業的教書先生。
　　陳平安就有些無奈。
　　算了，反正都是壹筆筆秋後算賬的糊塗賬，反正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壹旁裴錢捫心自問，至多也就是能夠比黃衣蕓多想到找尋拓片壹事，那還是因為想要將寶貝壹窩端了。比如江河支流改道壹事，裴錢就絕對想不到了。
　　薛懷則是心中感慨不已，真是應了那句老話，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雲草堂還是少了個真正的頂梁柱，不然光靠師父壹個支撐門面，方方面面都要師父拿主意，難免會有些紕漏，自家蒲山，若是能有這麽個心細如發的年輕劍仙坐鎮山頭，估計就真的可以高枕無憂了。
　　薛夫子不露痕跡偷偷看了眼自己師父，再看了眼疊刀懸佩的青衫劍仙，嗯？師父有無機會，好讓自己與某人喊聲……師公？
　　只是不知陳劍仙如今有無山上道侶。不過想必以陳平安的境界、身份和相貌氣度， 山上山下的紅顏知己，定然不會少了。否則也不會與姜尚真成為摯友。
　　陳平安哪裏知道薛夫子在想些什麽，只是轉頭笑著閑聊，“到蒲山之前，看了本誌怪，書上除了東海婦與青洪君的恩怨情仇，還寫了壹位龍虎山真人的遊歷故事，書上內容有幾分真幾分假？”
　　薛懷搖頭說道：“真假難料，無據可查了。曾經只能是憑借壹些捕風捉影的小道消息，嘗試著找出那些仙跡遺址，可惜是按圖索驥，毫無收獲。”
　　傳聞數千年前，有位龍虎山天師下山遊歷桐葉洲時，遇到大瀆古龍宮旁支，有壹窟十數條陸地孽龍作祟，興風作浪，水患無邊，這位當時並未證道的天師府黃紫貴人，與那些為禍壹方的蛟龍鬥智鬥勇，分而治之，斬殺大半，又以桃木劍將壹蛟釘在崖壁上，斬斷蛟尾，煉為壹截青竹劍，煉山脈作為捆龍索，與它下了壹道天師敕令，命其千年之內不得離山半步。另外壹蛟四處逃竄，走投無路，最終被天師逐入壹座當地道觀，不得不化作壹枚門環，答應那位天師庇護道觀三百年。
　　最後天師親手開鑿壹口古井，在旁鑄煉鐵樹，將那條為首孽龍鎮壓其中。
　　天師這才去往大瀆龍宮，與那條管教無方、有瀆職過失的老龍問罪。
　　老龍叫屈不已，不得不與掌管整個東海水域的龍君求情，據說這場山水官司，最後都打到了中土文廟那邊。
　　浩然山下的，題材眾多，筆墨寫盡光怪陸離，傳奇公案，煙粉狐怪，幽婚神異，遊仙會真……
　　陳平安笑道：“薛夫子將來有機會的話，可以去大泉王朝那邊碰碰運氣，從皇史宬或是禮部入手，看看能否抽調借閱檔案。”
　　薛懷點頭道：“就聽陳山主的，如果真有線索，被我不小心找出那座大瀆龍宮主體遺址所在，我肯定第壹時間通知陳山主，到時候壹同進入龍宮探寶，事後壹切收益，落魄山與蒲山四六分賬。”
　　葉蕓蕓沒好氣道：“薛懷，妳做什麽美夢，今時不同往日了，浩然天下如今重新有了四海水君，這類遺址就算僥幸重見天日，也要理所當然地歸寶瓶洲那條真龍，妳膽敢貪墨龍宮重寶，就不怕被她從東海登岸，興師問罪，到時候壹言不合，就直接來個水淹蒲山？”
　　說到這裏，葉蕓蕓好奇問道：“陳山主，聽聞那條真龍的修道之地，正是妳們落魄山所在的那座驪珠洞天，如此說來，她與妳豈不是近在咫尺的鄰居了？”
　　陳平安以誠待人，點頭道：“是鄰居。”
　　葉蕓蕓追問道：“我還聽說這位新晉東海水君，已經是飛升境了，陳山主與她熟不熟？”
　　昨夜涼亭壹別，除了生悶氣，其實葉蕓蕓半點沒閑著，趕緊將那山水邸報給亡羊補牢了壹通，甚至還專程下山走了壹趟寇渲渠的水神廟，和入海口的青洪水君府，索要了壹大摞與寶瓶洲尤其是落魄山相關的邸報。不看不知道，壹看嚇壹跳，才發現原來那個破碎墜地後降為福地品秩的小洞天，竟然壹股腦湧現出了那麽多的“年輕天才”，除了那條成為世間唯壹壹條真龍的女子飛升境，還有落魄山陳平安，龍泉劍宗劉羨陽，數座天下年輕十人候補之壹的馬苦玄，還有壹個道號“粲然”、綽號“狂徒”的白帝城鄭居中嫡傳弟子……
　　陳平安只得說道：“隔壁鄰居。”
　　葉蕓蕓有些聽不明白。畢竟山上修士，即便隔著千裏之遙，不也算是“隔壁”？
　　陳平安無奈道：“字面意思。”
　　葉蕓蕓見對方好像不太願意多聊那條真龍，她就又想起壹件趣事，隨口問道：“陳山主參加過幾次妳們北嶽披雲山的夜遊宴？”
　　陳平安尷尬不已，“壹次都無。”
　　葉蕓蕓就有點納悶，怎麽感覺自己誤打誤撞，找回了全部場子？
　　大雨中，壹行人循著那粒微弱燈光走去，原來是岸邊有座茶棚，生意冷清，當下都沒有個避雨的客人，裏邊只有個老嫗，帶著個約莫是孫女的少女，圍坐在火盆旁閑聊，壹起看著棚子外邊的這場暴雨，爐火溫煦，正燙著壹壺用以驅寒的黃酒，少女瞧著十四五歲，雖衣衫寒酸，但是雪膚花臉，舉止妍媚。
　　陳平安站在茶棚門口，率先轉身，背對茶棚，抖了抖雨水在外。
　　壹行人各自收起手中油紙傘。
　　不過少了個小陌。
　　見著了這撥登門客人，雖然倍感意外，老嫗還是立即起身待客，詢問客人們要幾碗熱茶。
　　葉蕓蕓笑著說先每人來壹碗，等到確定了真有生意臨門，少女這才起身，走出幾步，回眸斜睨，不知看見了什麽，又低鬟微笑。
　　老嫗和孫女壹同端茶上桌，再重新坐在火盆那邊，老嫗笑道：“這是老魚吹浪呢，客官們不用大驚小怪。”
　　茶棚生意好壞，得看日子，縣城那邊如果有廟會，或是逢年過節，壹些趕集的老百姓，往返途中，可能會在這邊落腳喝碗茶湯。
　　此刻老嫗說的是壹國官話，還帶著濃重的鄉音，而且不同於寶瓶洲，大驪官話即壹洲雅言，出門遊歷，除非是壹些小國的偏遠郡縣，否則言語極為順暢。
　　而桐葉洲的壹洲雅言，可以算是浩然九洲中最名不副實的，往往是各國官話，各說各的，在那場大戰過後，依舊就只有大泉王朝，才會不遺余力去推廣壹洲雅言與中土神洲的浩然雅言，並且納入京察大計的考評內容之壹，上行下效，其實沒過幾年，從京城到地方，有官員帶頭，朝野上下，幾乎很快就熟稔了兩種雅言。
　　葉蕓蕓便幫忙給陳平安轉述內容。
　　老嫗看了眼那個坐在黃衣女子身邊的青衫男子，笑問道：“這位夫人，是陪著老爺來咱們這兒看風景？”
　　瞧著就蠻般配啊。
　　葉蕓蕓有些無奈，就不復述了，搖頭道：“跟他只是朋友。”
　　老嫗笑道：“真是可惜了。”
　　得了陳平安的心聲提醒，葉蕓蕓不過是照搬原話，與那老嫗笑問道：“老嬤嬤，可曉得這條敕鱗江上下遊，早先有沒有已經幹涸的河流、溪澗之類的？如今有無古怪？”
　　老嫗笑了笑，“回夫人的話，從沒聽說過什麽沒水的河流，但是這江邊時常有鬼作祟，喜好白日迷人下水，找陽人替死，莫說是咱們這些當地人，便是那些過路的神仙老爺，亦是沒法子。縣衙那邊的官老爺，幾乎每年都會來這邊請人做法事，我這茶棚開了好多年，倒是見過壹些道士、和尚，至於裏邊有沒有傳說中的神仙老爺，我哪敢多問。”
　　小陌走入茶棚，坐在陳平安身邊，陳平安方才多就要了壹碗熱茶，遞給小陌。
　　小陌接過茶碗後，從袖中摸出幾顆石子，輕輕放在桌上。
　　陳平安拿起其中壹顆紅色石子，紋路果然如層層疊疊的赤紅魚鱗。
　　裴錢聚音成線，問道：“師父，這幾顆江底石子，是不是有點像龍須河的蛇膽石？”
　　陳平安點頭道：“像，但是品秩低了許多。可能是真有蛟龍後裔，在此長久隱匿修道，無形中就將壹部分天地靈氣轉為了龍氣，江底石子，千百年浸染那份道韻龍氣，形同修士結丹，或是……故意剝下了壹些老舊鱗片，化作可以被山上仙師當作煉造仙材的赤色美石，就像是在與某人打招呼，遙遙高呼壹語，‘莫忘此地’。’”
　　陳平安沒有聚音成線或是心聲言語，“如果書上傳聞不假，真是龍虎山真人路過此地，還有過降妖伏魔的仙跡，想來是那蛟龍余孽，當年罪不至死，便以戴罪之身，自囚於此，不敢擅自離境越過雷池半步，必須趴窩不動，只能是千百年來，辛苦等候壹道來自天師府的真人法旨。”
　　看似無心。意有所指。
　　老嫗看了眼那個青衫刀客。
　　陳平安則剛好轉頭，朝那位老嫗笑了笑。
　　老嫗卻是望向葉蕓蕓，指了指那壺黃酒，問道：“夫人，要不要喝酒，比起茶湯更能暖胃，自家土釀的，茶鋪也可以賣的，就是不便宜，壹壺酒二十文錢。”
　　葉蕓蕓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得了小陌的心聲提醒，朝葉蕓蕓點點頭，然後手心攥著那顆石子，起身直接走到火盆旁蹲著，將石子放入炭火中，如煨芋壹般，就近取暖，低著頭，搓手笑道：“天公不作美，風雨接滔流。縱化大浪中，不懼亦無憂。”
　　原來是小陌方才定睛壹看，巧了，竟然是壹座定婚店。
　　動手之人，並非老嫗，而是這位老嫗身邊的少女，方才竟然新人重操舊業，在小陌這邊就露出了馬腳，不然還真就又要燈下黑壹遭了。
　　遠古定婚店，掌天下婚牘，向月檢書，按照不同姻緣，分別為男女牽線腳踝、手腕與心口。
　　舊天庭曾設置有壹處姻緣司，由各位明月女主人分掌壹方，轄境內定婚店數量不等。
　　萬年之後，重返人間，小陌之前別說親眼遇見這類定婚店，就算翻遍山上邸報和山下雜書，都沒看到這個歷史久遠的稱呼了。
　　反觀月老牽紅線和翻檢姻緣簿壹說，倒是不計其數，人間姻緣，陰騭之定，不可變也。
　　老嫗的大道根腳，沒半點稀罕的，壹條垂垂老矣的老虬而已。估計也是半道得來的機緣和身份，才搭建起了這座定婚店。
　　擱在當年的人間大地，小陌遇見了，都懶得正眼瞧壹下。
　　壹般來說，對方也不太敢瞧自己，擔心被誤認為是壹場問劍？
　　故而就算是那些手持天庭行雨符的水陸真龍，萬年之前，見著了自己，都會立即讓路。
　　當年小陌喜好獨自遊歷天下，大概是因為他裝束鮮明的緣故，所以很好被辨認出身份。
　　壹個能夠與碧霄洞主聊到壹塊去、還能共同釀酒的劍修，脾氣性情如何，自然不用猜了。
　　擡起頭，陳平安看了看那個挪了挪板凳，坐去老嫗身邊的妙齡少女，站起身，擡了擡腳，笑道：“小姑娘，姻緣線可不能亂牽連，勞煩收起來。”
　　少女壹臉茫然，模樣嬌俏，天真懵懂。
　　陳平安雙指並攏，輕描淡寫，輕輕朝自己腳邊壹劃，就將那根將自己與葉蕓蕓腳踝牽引的無形紅線，當場斬斷。
　　少女驟然間瞇起壹雙杏仁眼眸。
　　按照師父的說法，是壹位山上劍仙無疑了！
　　都沒有用上神兵利器或是本命飛劍，就瞬間斬斷了自己設置的那根姻緣線，而且如刀切豆腐壹般輕松，那就必須是仙人境修為。
　　老嫗怔怔看著那位青衫“刀客”，她嘆了口氣，拍了拍少女的腦袋，示意莫怕，老嫗興許是知道今日註定無法善了，她低頭笑了笑，從袖中摸出壹枚弧度微妙的紫色鏡片，再撚起衣角，輕輕擦拭，材質類似琉璃卻非琉璃，而且那份砣工之精密，絕非山下能工巧匠能夠磨礪而出。
　　老嫗擡起頭，恢復原本嗓音，沙啞開口道：“不曾想還能在離著古蜀國那麽遠的地方，有幸遇見壹位如此年輕的陸地劍仙。”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雙手籠袖，瞥了眼老嫗手中物件，長見識了。
　　龍宮種玉芝，耕得紫玻璃。
　　質地瑩澈，近乎後世白帝城琉璃閣秘制之物。而且在中土神洲那邊，此物猶有壹樁妙用，最適宜拿來煉制成壹種輔助望遠的器物，壹些個年老昏花的山下公卿，或是年紀輕輕就傷了目力的達官顯貴，憑此可以眼力恢復如年少時，此外中土各國欽天監，還擁有壹種由陰陽家陸氏秘制之物，傳聞肉眼凡胎的俗子，亦可遠觀星辰如同目前之物，看待天上星辰，脈絡分明，如神人掌觀人間山河壹般輕而易舉。
　　陳平安重新蹲下身，雙手烤火取暖，笑問道：“那只繪制水圖的河底鐵盒，是某處龍宮舊物，老嬤嬤的珍愛舊藏？三百年前，又是被誰撈起送去的沅國皇宮？”
　　老嫗看著那個神色和煦的青衫劍仙，笑道：“只要劍仙能夠幫忙取走壹道符箓，老身今天壹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然。”
　　老嫗搖搖頭，“不然就算公子是壹位山上劍仙，還真不敢殺我。”
　　陳平安點頭道：“壹道天師府真人親筆符箓，確實既是雷池禁制，又可以拿來當壹張保命符。”
　　老嫗看了眼那個蒲山黃衣蕓，再收回視線，看著眼前這個壹口桐葉洲醇正雅言的青衫男子，由衷贊嘆道：“公子委實是慧眼獨具，翻老黃歷，檢點內幕，如數家珍。”
　　三千年前斬龍壹役，殺得天下蛟龍後裔、萬千水族，紛紛停滯於元嬰境，就此止步不前，至多走江化蛟，絕不敢走瀆化龍。
　　世間再無魚龍變化。
　　如今山河解禁，天下水族如獲大赦，匯聚在白帝城那邊的龍門，逆流而上，躍過龍門，只要能夠成功躋身黃河小洞天，便可以壹舉獲得文廟封正。
　　可惜龍虎山那邊，再無天師府真人來此，為她揭走那張擁有浩蕩天威的禁制符箓。
　　好像完全忘記了這件事。
　　葉蕓蕓喝了壹口茶湯，氣悶不已。
　　茶棚外暴雨驟停。
　　走入壹位紫衣道人。
　　老道士如今身份，是梁國的護國真人。
　　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梁爽。
　　老嫗看著那個壹身濃郁紫黃道氣的老真人，熟悉，實在是太熟悉了，雖然並非當年那位龍虎山年輕天師，但是終於被自己等到了壹位天師府真人，她神色呆滯片刻，驀然嗓音尖銳，雙手十指如鉤，死死抵住幹枯臉頰，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狀若瘋癲，近乎哀求，顫聲道：“懇請天師取走符箓，求求真人法外開恩，我知道錯了……”
　　老真人雙手負後，根本不理睬那個神色悲苦的老嫗，只是笑呵呵道：“這個世道，學人做好事，並不是件多簡單的事啊，如果還想要善始善終，就更難了。”
　　梁爽來到火盆旁，輕輕按下想要起身的陳平安壹側肩膀，然後壹起蹲著，老真人拿起那壺滾燙黃酒，壹飲而盡，雙指撚起壹塊通紅木炭，擦了擦嘴角，再將空酒壺隨手往後壹拋，丟入那條敕鱗江中。
　　老真人依舊是自顧自說道：“就像我身邊這位壹見投緣的陳小友，何嘗不是年少輕狂，容易不知天高地厚，故而意氣用事、舍身成仁的事情，年紀輕輕就做過好幾次了，僥幸不死，在外人眼中，自然是運氣好三字就完事了，只是此間滋味到底如何，甘苦自知，不足為外人道也。”
　　陳平安取出兩壺糯米酒釀，放入炭火中。
　　老真人等著酒釀漸漸溫熱，隨口問道：“陳小友，既然那麽喜歡看雜書，有無最為心頭好的幾篇傳奇？先別說，容我猜壹猜，有無溫岐，若是有的話，可是那位溫飛卿的那篇？嗯？”
　　“真人算人，堪稱壹絕。”
　　陳平安會心壹笑，點頭道：“晚輩最喜歡的三篇傳奇當中，確實有那篇《竇乂》。”
　　其實當年使用化名，在壹大籮筐的備用名字當中，這個名字罕見的竇乂，其實曾與曹沫並駕齊驅，如今打算將來跟劉景龍壹起遊歷中土神洲，就用這個化名了。
　　老真人又問：“此篇最妙，又在何處？”
　　陳平安答道：“少年竇乂，曾經五年默默植樹。想來此間滋味，唯有書中人甘苦自知，恐怕溫飛卿都未能感同身受。”
　　老真人將那塊炭火丟入盆中，撫掌而笑，大聲道：“果然我與陳小友投緣，是大有理由的！”
　　作為真人梁爽的陰神，壹切喜怒哀樂，皆無拘無束。
　　除了對話雙方，茶棚內其余人，全部壹頭霧水。
　　曹晴朗和小陌，還有蒲山薛夫子，這幾個讀書人，當然聽說過那位被譽為婉約詞宗的“溫飛卿”，只是他們還真不知道溫歧寫過什麽傳世的。
　　老真人這才視線上挑，看著那個早已匍匐跪地的老嫗，說道：“求個什麽，有用嗎？”
　　老真人笑了笑，“何況已經不用求了，我不白喝妳壹壺酒。”
　　老嫗這才驚喜發現自己身上的那道天師符箓，竟然不知不覺間，就已煙消雲散了。
　　老真人提醒道：“莫磕頭，小心折我壽，壹怒之下，再給妳貼張新符。趕緊起來吧，本就是福禍自招如開門迎客的事情，就不是什麽求與不求的事情。”
　　老嫗坐在板凳上，望向那位青衫劍仙，正色道：“稟告劍仙，當年是有位雲遊至此的年輕道士，從我這邊買走了那只鐵盒。我見他是太平山道士，對方還給我看了那塊祖師堂玉牌，我勘驗過真假，便答應了。只是老身要與陳劍仙說明白，當年鐵盒之內，其實空無壹物。”
　　陳平安心中了然，就是那個與背劍老猿壹同造就出太平山內亂的罪魁禍首，對方隱藏極好，神不知鬼不覺，曾經確是太平山嫡傳修士之壹。
　　對方是蠻荒天下早就隱藏在桐葉洲的大妖之壹，彎來繞去，歸根結底，還是文海周密的謀劃。
　　看來周密曾經對蒲山，確實是誌在必得了。
　　老嫗看著那個面無表情的陳姓劍仙，內心惴惴，下意識摟住壹旁的少女，“她是我收取的唯壹弟子，先前她冒冒然牽紅線，也是我幕後指使，懇請老天師與陳劍仙就算責罰，也不要連累她。”
　　陳平安點點頭，站起身，以心聲分別與老真人和薛懷言語壹句，壹起走向茶棚外。
　　到了江邊，陳平安停下腳步，望向那個不明就裏的蒲山薛夫子，瞇眼說道：“可以出來了，既然老真人在此，我覺得就沒有必要躲藏了吧？”
　　姜尚真的預料，半點無錯。
　　蒲山雲草堂內部，果然埋藏有後手。
　　正是這位在蒲山口碑最好的遠遊境武夫，被黃衣蕓最器重的嫡傳弟子，“薛懷”。
　　紫衣道人撫須而笑，壹頭鬼鬼祟祟寄居在武夫神魂中的玉璞境鬼物罷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還要躲躲藏藏，像什麽話。
　　欺負貧道不是十四境嗎？
　　片刻之間，根本不給那頭玉璞境妖族鬼物作祟機會，老真人就已經“搜山”往返壹趟，雙指間撚住壹粒芥子大小的魂魄。
　　薛懷只覺得腦袋裂開，痛如刀絞，就要擡起雙手，陳平安立即伸
　　手抓住薛夫子的胳膊，幫忙穩住對方那壹口純粹真氣，不至於在人身天地內翻江倒海，如洪澇水患壹般傷及體魄根本。
　　片刻之後，薛懷滿頭汗水，苦笑道：“陳山主，是我先前著了道？”
　　陳平安笑道：“是對方有心算無心了，何況還是壹頭精通迷魂術的上五境鬼物，薛夫子其實不用過於自責。”
　　其實是陳平安瞎蒙的，倒也不全是亂猜，燈下黑之人事，往往離燈火最近。
　　反正這種事情，陳平安很熟悉了。
　　那麽在蒲山能夠接替黃衣蕓的人選，也就壹手之數，除了輩分不高但是極有聲望的薛懷，其實還有蒲山掌律檀溶，還有那個祖師堂管錢的，葉蕓蕓的兄長。所以在山門口，陳平安故意聊起金石壹道，本就是為了能夠與老元嬰借機多聊幾句，好讓小陌暗中多觀察幾分。
　　總得有些人，得比壞人更聰明些，才能有更多的好人有好報，就可以讓更多好人做好事，能夠可以完全不計後果。
　　薛懷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點點頭，默然抱拳。
　　陳平安只得抱拳還禮。
　　老真人笑道：“薛大宗師，妳先回茶棚便是，我跟陳小友再聊幾句。”
　　薛懷依舊沒有說什麽，只是與這位決然不會只是什麽梁國護國真人的紫衣道人，作揖行禮致謝，直腰起身後，轉身大步離開。
　　在薛懷返回茶棚後，老真人與陳平安壹起在雨後江畔緩緩散步。
　　“當今天下，道途之分，人鬼各半。”
　　“呵，斬妖除魔，真正妖魔，斬殺降服，真人天君，信手拈來，不過是依仗個境界道法，如市井俗子膂力雄健，所謂的陰陽之別，幽明殊途，無非是得道之士，天眼壹開，壹望便知。可惜斬不盡的人心鬼蜮，除不完的蠅營狗茍。”
　　老真人喟嘆壹聲，揪須不言。
　　“難也難，難如登天，易也易，易如反掌。”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就算註定人力有窮盡時，也要先竭盡人事，再來聽天命。無非是能夠做成眼前壹事是壹事，能夠手邊出力壹分是壹分。”
　　老真人撫須點頭，“是也，然也。”
　　老真人準備返回梁國道觀了，臨行前笑道：“共勉。”
　　是說那縫補桐葉洲舊山河壹事，老真人自己還要在這邊待上多年，以後雙方打交道的機會不會少的。
　　陳平安沈聲道：“共勉。”
　　老人最後笑道：“先前那座山神祠廟外，為了試探妳小子的道心深淺，必須胡說八道壹通，小子聽過就算，莫要心懷芥蒂啊。”
　　年輕人斬釘截鐵道：“真人只管放心，晚輩最不記仇！”
　　回了茶棚，陳平安才發現兩壺家鄉糯米酒釀溫熱妥當了，只是老真人沒喝就走了，就拿起，大家分了喝，老嫗和少女也不例外。
　　那位喜笑顏開的老嫗，說是歡天喜地都不為過了，壹直坐在火盆旁邊擦拭眼角淚水，見著了陳平安，喝著那碗糯米酒釀，更是連呼恩公。
　　壹旁少女則瞪大眼睛，端著酒碗卻不喝酒，只是看著那個青衫劍仙，十分好奇。
　　好像她眼中的風景，比酒好喝。
　　葉蕓蕓也輕松許多，雖然還是沒能從敕鱗江這邊得到確鑿證據，好讓她與杜含靈問拳壹場。
　　但是弟子薛懷身上，少掉了那樁原本極有可能惹來蒲山內亂的古怪禍事，還是讓壹貫神色冷清的葉蕓蕓，頗有幾分笑顏如花的姿容。
　　陳平安起身告辭時，那位老嫗趕緊跟著起身，施了個萬福，感激涕零道：“陳劍仙，此次脫困，從此恢復自由身，老身無以回報，大恩不言謝……”
　　陳平安想了想，既然妳都說大恩不言謝了，我還能說什麽？
　　本來他是想問問看老嫗，關於那些被小陌說成數量可觀的江中美石，雙方能不能做筆價格公道的山上買賣？
　　退壹步說，反正比起那個當那定婚店掌櫃的少女，學那些書上誤人子弟的言語，突然來壹句“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以身相許”要好太多了。
　　少女在那位青衫劍仙即將轉身離去之時，她突然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身，與那個手腕輕輕擰轉的少女，狠狠瞪了壹眼，以心聲警告道：“這位姑娘，可別恩將仇報啊！”
　　少女壹臉無辜，打了個酒嗝，掩嘴而笑。
　　————
　　陳平安離開那座茶棚後，就沒有再去蒲山，而是臨時起意，並未重返仙都山，稍稍繞路幾分，走了壹趟名為“燐河”的水域地界，因為自家那條風鳶渡船，跨越三洲山河，在這桐葉壹洲，從北往南，依次是清境山青虎宮，自家仙都山，靈璧山野雲渡，大泉王朝桃葉渡，壹條支流眾多的萬裏長河，然後才是玉圭宗和最南邊的驅山渡。
　　加上寶瓶洲和北俱蘆洲，渡船停岸渡口各五座，總計十七處仙家渡口。
　　壹行人禦風懸停白雲中，陳平安看著腳下那條大河，位於水源附近，大地之上已經有了個仙家渡口的雛形，當然是別家的。
　　這條與西海銜接的萬裏大河，早有多方勢力，都不約而同相中了這處極有可能成為聚寶盆的風水寶地，因為這附近的廣袤地帶，別說宗門或是宗門候補，連個喊得上名字的元嬰境都沒有，只有幾個忙著做供奉當國師、或是開山立派的金丹地仙。
　　所以就有五六個離著自家山頭頗為遙遠的仙家勢力，或者與那些附近剛剛復國、或是最新立國的山下王朝以及藩屬，壹方出錢，壹方出人出力，或是幾個有香火情的仙家門派相互結盟，陸陸續續，開始在兩岸自建渡口，再請那些精通水法的修士，出山相助，或施展本命神通或布陣，聚攏長河水運，凝聚不散，再與其他勢力爭搶天地靈氣。
　　是個再淺顯不過的道理，壹張桌子上邊吃同壹碗飯的，誰多吃誰就少，誰吃飽誰就餓肚子。
　　陳平安沿著那條大河繼續趕路，去往河流中段，很快就到了那處此行目的地。
　　按照崔東山的說法，各方勢力勾心鬥角，明裏暗裏，打了幾架，最後大河源尾兩地，再加上中段，只有三家山頭，算是站穩腳跟了，其余幾股勢力，都陸陸續續或主動或被動放棄了。
　　結果壹處半途而廢的河邊渡口，能拆掉能帶走的，都已經搬遷壹空，倒是還留下個渡口雛形的殼子，只是那邊的渡口地基已經打好，別小看這些土工事宜，光是夯土壹事，就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只說渡船落地靠岸壹瞬間的那份山根震動，若是渡口不夠結實，當場就要出現壹個牽連甚廣的大坑。所以此處渡口的舊主人，算是虧了壹大筆神仙錢，實在是沒把握能夠掙錢，就及時收手撤出了。
　　建造山上渡口壹事，就是個拿金山銀山去填補壹個巨大湖泊的活計，風險巨大，可以視為壹場豪賭。
　　除了大興土木，打造山水陣法，建造出壹處處停泊船塢，之後聚攏山水靈氣壹事，又是壹筆巨大開銷，不然哪家渡船腦子進水了，願意在此花錢停靠補給靈氣，而且壹旦渡口建成了，結果到頭來就沒有幾條渡船光顧，更會入不敷出，神仙錢打水漂不說，還會連累師門吊死在壹棵樹上。壹件雞肋的法寶靈器，還可以轉手賤賣，可是這種趴窩不動的山上渡口，誰肯傻乎乎接手？
　　再者任何壹座嶄新渡口的出現，對於鄰近仙家渡口而言，就是壹場奪人財路的，無異於大道之爭。
　　因為渡船數量的增增減減，大體有數，新建渡口，就要從同壹只碗裏分走壹杯羹。
　　陳平安望向腳下大河，
　　這就是繼牛角渡、野雲渡之後屬於自家山頭的第三處仙家渡口了。
　　在外人眼中，此處嶄新異常的渡口“遺址”，已經被某個不要臉的門派的某個不知名仙師，白撿了個現成。
　　壹個白衣少年，前不久在那邊擺了個攤子，迎接各路豪傑，壹張桌子，擺上三碗酒，對外揚言，三拳，三道攻伐術法，劍仙嘛，就只能遞出兩劍了，三劍哪裏扛得住。
　　反正老子要錢沒有，爛命壹條。
　　三招兩劍打死我，報數十下，老子如果還沒能起身，這座渡口就是妳們的了。
　　所以相距不過千裏的那座渡口，重金聘請了壹位金身境的武學宗師，來此出拳。
　　那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嚇了所有觀戰修士們壹大跳。
　　不是少年扮豬吃老虎，如何術法通天，而是被人問拳後，只挨了壹拳，就倒飛出去十數丈，滿地翻滾，然後老半天倒地不起，還要顫顫巍巍擡起壹條胳膊，大概意思是說緩緩，先讓我緩緩，我馬上就可以站起身，我壹定可以的……
　　那個金身境武夫遞拳之後，站在原地楞了半天，也沒馬上出手，問拳當然是真，畢竟拿了鄰近渡口仙師壹筆神仙錢定金的，可他不想真的鬧出人命來啊。如今大伏書院規矩重，只要是山下糾紛，死了個譜牒仙師，都是需要立即跟書院報備的，他這輩子打小就最煩讀書，自然不想去大伏書院補上壹筆讀書債。
　　等到那個少年搖搖晃晃站起身，拍了拍胸脯，才說了壹句再來，結果就是壹口鮮血噴出，差點就躺在地上繼續休息去了。
　　所以那位武夫的第二拳，只得稍稍收力幾分，仍是打得那個白衣少年在空中轉圈圈，然後重重摔在地上。
　　武夫當場就納了悶了，自己這壹拳，不說如何輕巧吧，可是不管如何，肯定並無旋勁拳罡啊。
　　第三拳，武夫幾乎算是硬著頭皮加重力道了，畢竟三拳過後，如果少年還能站起，自己就算白跑壹趟了，會少去半數神仙錢。
　　這拳過後，可憐少年，數次雙手撐地，想要爬起身，又數次口吐鮮血，重重趴下，奄奄壹息，最後面門貼地，顫顫巍巍擡起壹手，豎起大拇指，大概是想說……好拳？
　　如此壹來，讓那個金身境武夫，都有些愧疚了。
　　最後少年仍是在快要數到九的時候，坐起身，再踉蹌站起。
　　武夫趕緊將少年攙扶起來，扶著他，或者說是拖著少年壹起去往那個酒攤子，武夫自己喝了三碗酒，雙手抱拳告辭，說是得罪了。至於贏了拳才能收入囊中的剩余半數神仙錢，這位金身境武夫是半點不多想了，愛咋咋的，反正老子下不去那個狠手。
　　當天那個正在燐河源頭建造渡口的勢力，就馬上請出壹位金丹境瓶頸的老修士，兩件本命物，配合攻伐術法，極有殺力。
　　幾乎是壹瞬間的接連三道術法過後，白衣少年躺在大坑之中，衣衫襤褸，口吐白沫，抽搐不已。
　　結果不等十個數報完，就艱難起身，醉漢壹般，走向酒桌那邊，老金丹未能得手，只是冷哼壹聲，不喝酒便禦風走了。
　　不到壹個時辰，在大河入海口的那座渡口，就派了壹位金丹境劍修出馬，禦劍而至。
　　結果這場架打得更莫名其妙，肉包子打狗了，不知怎的，那個金丹劍修，好像只是與那少年以心聲聊了幾句，竟然就開始翻臉不認人，劍修收了壹大筆定金後，倒是沒賴賬，卻是朝那條大河，祭出本命飛劍，三劍劈空，打完收工。
　　這也就罷了，那個狗日的金丹劍修，竟然代替那個白衣少年，看守攤子，還對外揚言，說是改規矩了，問拳問劍，切磋道法，都照舊，但是他會還禮三劍。
　　如此壹來，誰敢來觸黴頭？
　　這位金丹劍修，大壹百歲了，剛剛三甲子，名為陶然。
　　是桐葉洲本土劍修，卻壹直是山澤野修。
　　如今就在河邊捕魚，偶爾抓只老鱉，燉上那麽壹鍋，先前來時就帶了七八種佐料，絕不虧待自己。
　　陳平安早早落在河畔，散步走向那處簡陋攤子。
　　遠處那位劍修，正在岸邊拖拽著壹張漁網往攤子走去，有幾條魚在網中活蹦亂跳。
　　就是不知道這位劍仙的手藝如何。
　　陳平安之所以會來此地，其實還有壹件密事，就是有人會在渡口附近，在此立國，而不是復國，不過準確說來，勉強也能算是壹種復國。
　　仙都山的青萍劍宗，未來下宗祖師堂譜牒修士，元嬰境劍修邵坡仙，會幫助身邊那個婢女蒙瓏，為她賜姓獨孤，改名為獨孤蒙瓏，他自己則繼續躲在幕後，準確讓寶瓶洲那個註定復國無望的舊朱熒王朝的獨孤姓氏，在桐葉洲重新開國，重建太廟，既可算是延續了國祚，又與寶瓶洲故國適當撇清了關系。
　　這壹切，邵坡仙當然是得到了崔東山的授意和支持。
　　以中嶽山君晉青的性格，肯定會在自家山頭那邊……再次向南方作揖遙遙禮敬了。
　　那位金丹劍仙到了攤子旁邊，甩了漁網在地上，指了指桌上三碗酒，與岸邊走來的那撥人，以拗口別扭的壹洲雅言，跟對方出聲提醒道：“我如今是仙都山，暫不記名的客卿。”
　　劍修陶然先自報名號，再伸出手指，遙遙指了指那張桌上的三只酒碗，說道：“通知壹聲，如今規矩有變，各出三招。”
　　至於仙都山在哪裏，這個身為不記名客卿的金丹劍修，其實他自己當下也不清楚，只知道在北方，暫時當家做主的，就是那個白衣少年，姓崔。
　　之所以“臨陣倒戈”，
　　壹來自己早年在那場戰事中受了傷，劍心幾乎破碎，道心更是稀爛，其實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紙糊金丹了。
　　不願去公門裏邊當差，這輩子都不會去的。受不了那些人前壹套人後又是壹套的嘴臉。
　　不然再不濟，陶然也還是個金丹境，還是劍修，怎麽都不至於拋頭露面，掙這種丟人現眼的神仙錢，做這種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跑腿勾當。
　　只是到了這邊，確實打不過對方，實力懸殊，那個貌若少年的家夥，竟然是個元嬰境。
　　再就是對方，承諾自己哪天正式擔任了仙都山的客卿，就可以得到壹件可以用來縫補劍心、溫養魂魄的山上重寶，法寶品秩。
　　只不過這類嘴上說說的漂亮話，他沒當真，山澤野修有點好，就是懂得認慫。
　　只是此外還有個添頭，真正讓他心動了，跟錢什麽的沒關系，那位姓崔的，說自己認識幾個劍氣長城的劍修，以後可以幫忙引薦壹二。
　　陶然半信半疑，當然懷疑更多。
　　因為如果沒有記錯，桐葉洲去過劍氣長城歷練的劍修，好像就只有壹個名叫王師子的劍修。
　　與自己壹樣，是惹人嫌的山澤野修出身，對方是在金丹境去的劍氣長城，
　　雖說去時金丹，回時還是金丹，但就憑他敢孤身前往劍氣長城，並且願意置身戰場，陶然就願意由衷佩服。
　　不過這家夥腦子抽筋了，竟然跑去桐葉宗當了祖師堂供奉，從山下豪傑變成了山上走狗，就當是自己看走眼了。
　　陶然自己當下的處境，也是自找的下場，殺了壹頭金丹境的妖族小畜生，還是對方托大了，只是很快就被壹位元嬰老畜生的扈從重傷了，壹把本命飛劍，就是在那次受創，慘不忍睹，縫補起來，鐵定是個吃錢無數的無底洞了。其實當年硝煙四起，哪裏不是實力懸殊的戰場，壹邊倒的屠戮？
　　無數京城、陪都、州郡城池，被妖族大軍席卷而過，這位山澤野修出身的劍修，都忍住了，關我鳥事。
　　到頭來只是因為壹件小事，約莫是自己腦子壹樣抽筋了吧，反正就是終於沒能忍住。
　　沒辦法，有些苦頭，總是吃了壹次又壹次都不長記性，這輩子都是這個鳥樣了，改不掉的。
　　不曾想，最後只有那個自己原本最反感的姜尚真，才算條漢子。
　　罵姜尚真，需要理由嗎？不需要。
　　何況他還真有好幾個理由，比如早年自己愛慕的兩位山上仙子，竟然都被同壹頭豬拱了。
　　身為雲窟福地的姜氏家主，陶然怎麽罵怎麽痛快，也就是自己境界低，打不過對方，不然還要當面罵。
　　但是對方作為玉圭宗的老宗主，姜尚真的所作所為，陶然還真就罵不出口。
　　所以那位崔仙師，離開渡口之前，還跟自己吹了個比天大的牛皮。
　　說只要成了自家仙都山的記名客卿，以後哪怕當面罵那姜?姓媯姓娑疾換嶧棺歟掛廡Α?/p>
　　於是陶然如今就獨自壹人，在這邊幫人看守家業，如此說來，自己只比王師子稍好點，都是看門狗唄，但是仙都山既然半點名氣都沒有，怎麽都比那個桐葉宗好吧。
　　至於何時正式開工動土，繼續建造這座渡口，崔仙師說得等到明年了，信誓旦旦，壹群王八蛋，想跟自己搶生意，鬧呢。
　　等著，回頭就並了它。
　　白衣少年抖了抖雪白袖子，大手壹揮，畫了壹個大圈，說到時候這兒，就是壹國東西兩渡口的景象了。
　　習慣就好，是個滿嘴跑渡船的主兒。
　　所幸那個元嬰境修為是真的。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我們都來自仙都山。”
　　陶然楞了楞，還是半個自家人？
　　聽說對方來自仙都山，陶然就有些好奇，這還是崔仙師之外，陶然見著的第壹個仙都山人氏。只是怎麽瞧著不像是修道之人，反而是純粹武夫？
　　不過看起來，比那位崔仙師正經、是正常多了。
　　莫不是崔老元嬰的徒子徒孫？
　　畢竟山上修士，往往是看著越小，境界越高，年紀越老。
　　對方笑著自我介紹道：“我姓陳，名平安，是崔東山的先生。”
　　好家夥，又來個說話不靠譜的。
　　不是壹家人不進壹家門？
　　壹個元嬰境老神仙的先生？
　　好歹換個像樣點的稱呼，比如師父？傳道人？
　　妳怎麽不幹脆說自己是寶瓶洲的那個陳平安？
　　老子真想按住這些天之驕子、上五境年輕劍仙的腦袋，問他們到底的境界到底是怎麽來的？
　　小小寶瓶洲，屁大地方，壹洲之地，竟然在短短甲子之內，先後出現了三位劍道天縱奇才，風雪廟魏晉，龍泉劍宗劉羨陽，落魄山陳平安，好像都是四十來歲躋身的玉璞境。
　　他娘的，老子兩甲子歲數那會兒，這幫年輕劍仙，還在穿開襠褲玩泥巴呢。
　　眼前青衫客，腰間壹側疊雙刀。
　　要麽是壹位純粹武夫。要麽這兩把狹刀，是山上仙師鑄造的法刀。
　　陳平安坐在桌旁，拿起壹碗酒，抿了壹口，笑道：“聽我那個學生說妳叫陶然，是位金丹劍仙。”
　　陶然蹲在壹旁忙著燉魚，隨口說道：“只是金丹境，算個狗屁劍仙。”
　　陳平安笑問道：“能不能問壹句，怎麽傷到了本命飛劍？”
　　陶然沒好氣道：“設身處地，妳會回答？”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有道理，以後咱們找機會多喝幾頓酒，願意說時再說。”
　　陶然嗤笑道：“少來這套，跟妳不熟，我就是在妳們仙都山混口飯吃，跟壹位耀武揚威的純粹武夫，可尿不到壹個壺裏去。”
　　陳平安壹笑置之，轉頭望向那條大河。
　　按照那位許夫子的說文解字篇，老槐生火，凝脂為燐。
　　陶然見那家夥好像在等著白吃壹頓燉魚，劍修愈發神色不悅，皺眉不已，悶聲道：“蹭喝也就算了，妳們別想著蹭吃。”
　　陳平安笑道：“陶劍仙半點不像是散修出身啊。”
　　陶然黑著臉，轉頭說道：“能不能閉嘴？”
　　陳平安舉起手中酒碗，當然可以。
　　小陌笑問道：“陶劍仙，要不要我幫忙？”
　　陶然不耐煩道：“爬開。”
　　小陌微笑點頭，也學自家公子提了提手中酒碗，好的。
　　陶然用眼角余光打量了這撥人，煩歸煩，脾氣倒是還湊合。
　　若是回頭就去崔先生那邊告刁狀，給自己穿小鞋，隨妳們背後嚼舌頭去，老子大不了就不當什麽狗屁客卿了。
　　到最後，煮飯燉魚的陶然，就蹲在不遠處自顧自吃起來。
　　陳平安放下空酒碗，說道：“陶劍仙，生姜稍稍放少了，肉桂又稍稍放多了。”
　　陶然咧嘴壹笑，有點意思。這句話，還算順耳。
　　陳平安也沒打算在這邊等著偶遇邵坡仙、蒙瓏那對主仆。
　　起身告辭，陳平安笑道：“回頭在仙都山那邊，我請妳吃頓真正的燉魚。”
　　陶然翻了個白眼。
　　見那個自稱是陳平安的家夥說走就走，這位劍修猶豫了壹下，問道：“哪個陳平安，總不能是寶瓶洲落魄山的那個吧？”
　　不曾想那個青衫刀客，竟然笑著點頭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就是了。”
　　陶然呆滯無言，然後扯了扯嘴角，轉頭呸了壹聲。
　　所幸壹行人轉瞬間就已化虹離去。
　　————
　　壹路北歸，中途在大泉王朝停步，就在那京畿之地的桃葉渡，下榻於那個名為桃源別業的仙家客棧。
　　花掉了陳平安兩顆小暑錢，這還是只要了兩棟最小的宅子，只比單間略好。
　　客棧內，還有些早就被玉芝崗之外仙師購入手中的舊淑儀樓“陰宅”符箓美人，她們如今亦是桃源別業的金字招牌之壹。
　　而且按照府尹大人的小道消息，這處桃源別業的幕後老板娘，還是胭脂榜的副評美人之壹，名次還不低。
　　在此落腳的客人，離開客棧時，桃源別業都會免費贈送壹份禮盒，裏邊裝有壹枚桃符，數張桃花箋，壹把桃花扇，其實加在壹起，撐死了也就是十幾顆雪花錢，但是意義不小。花大錢，住過了桃源別業，總不好對外嚷嚷什麽，那就落了下乘，但是出門在外，或腰懸壹枚桃符，或手持壹把桃花扇，不然就是與朋友飛劍傳信時，在桃花箋上書寫文字。
　　外人瞧見了，也就都懂了。
　　確實是住過桃源別業的有錢人。
　　若是下榻獨棟宅院，還有兩把袖珍桃木劍相送，用途就更多了，可以作為那把桃花扇的精巧扇墜，女子仙師還可以拿來當作挽髻的發釵。
　　比如先前沛江遊船上的宇文公子，就是這類有錢人。
　　寶瓶洲，必須喝過長春宮的酒釀，桐葉洲，必須住過桃源別業。
　　這才是真正會做生意的。
　　之所以如此大手大腳，是陳平安讓崔東山幫忙約了壹個人，會在此秘密碰頭。
　　金頂觀的首席供奉蘆鷹。
　　蘆鷹將他誤認為是蠻荒共主的斐然了。
　　這位掌握壹種雞肋“遠古神道相人之術”的老元嬰，也是個人才。
　　可以與九真仙館的仙人雲杪媲美。
　　壹個堅信不疑，眾人獨醉我獨醒，將他當成是白帝城城主。
　　壹個鐵了心，認為陳平安是蠻荒天下的斐然化身。
　　都是打著燈籠難找的山上奇才，在陳平安心目中，只比正陽山那個兢兢業業、掌管諜報的天才兄，略遜壹籌。
　　陳平安看著那份新鮮出爐的中土邸報，嘆了口氣。
　　那個中土神洲的山海宗，跟自己有仇嗎？
　　不愧是桃源別業，消息比起壹般的宗門候補山頭，還要消息靈通。
　　也對，桐葉洲本土修士，哪有那閑錢和閑工夫，去收集中土神洲的邸報，至多就是了解壹下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的山上動靜。
　　何況如今桐葉洲的風評如何，誰都心知肚明，何必自找罪受，花錢買罵不成？
　　轉去看幾份本土山頭的山水邸報，篇幅最多的，還是雲窟福地的花神山胭脂榜，還分出了正副兩評，
　　先正後副，登評女子，有大泉女帝姚近之，白龍洞洞主許清渚，還有三山福地那個萬瑤宗宗主之女，韓絳樹。
　　副評上邊，有小龍湫的令狐蕉魚，金頂觀壹位女冠，虞氏王朝的郡主，還有個江湖中人的女俠。
　　遺憾落選正評的女子，估計自己都沒什麽，反而是那些仰慕她們的男人，肯定要卯足了勁砸錢，也要在副評當中，為心儀女子爭個靠前的名次。
　　比如其中壹封山水邸報上邊，就專門寫了壹樁風流事。
　　有個復國極正的新王朝，壹位戶部任職的年輕郎官，不是壹般的膽大包天，小小五品官，就敢私自挪用國庫，足足三百萬兩銀子，被他全部折算成神仙錢，丟給了姜氏雲窟福地的那座花神山！
　　為此丟了官不說，還差點掉了腦袋，之所以是差點，還是因為家族砸鍋賣鐵，那個當刑部尚書以及晚來得子的父親，再與朋友借錢、銀莊賒賬，反正能用上的法子都用了，能欠的人情都欠下了，這才補上了大半虧空。
　　年輕人倒好，帶著幾個隨從，乘坐壹輛馬車，腰懸壹枚自己刻的印章，底款篆刻三字，壹戶侯。
　　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老子遊山玩水去也。
　　崔東山在先前壹起登上青萍峰途中，專門跟先生聊起這樁趣事，還說自己忙裏偷閑，在那邊看了壹場好戲。
　　原來那個年輕人的父親死活阻攔不下，氣得臉色鐵青，嘴唇發抖，在書房當場摔了茶杯，壹口壹個不當人子，逆子，孽子！
　　挨罵耳朵又不疼，年輕人依舊離家出京去了，反正是不會去找那位心儀仙子的，見壹面都不用。
　　砸錢壹事，只求公道。這叫名士風流。
　　圖那壹響貪歡，可就是下流了。絕非我輩風流帥所為。
　　再說了，自己的相貌，隨爹不隨娘，委實是磕磣了點，估計登門求見仙子，也要吃閉門羹。何苦來哉，不如給自己留個好念想。
　　結果才出京城沒多久，就屁顛屁顛回京，既發財，補上了國庫虧空，又升官了，當上了工部侍郎。
　　原來是半路上遇到了個意氣相投的同道中人，對方自稱姓周，是個來自寶瓶洲的外鄉人，是個境界不值壹提的半吊子修士，道號崩了真君，說自己來到桐葉洲沒多久，不料就像是被立馬當頭壹棍，吃了個下馬威，暈頭轉向，竟然見識到了他這種壯舉，壹下子就對整個桐葉洲的印象改觀了。最後留下了三顆見都沒見過的神仙錢，年輕人回京再壹打聽，才曉得是那傳說中最值錢的谷雨錢！
　　那位周兄還留下壹封書信，言辭懇切，不是朋友說不出這樣的話，二十年裏，是得多缺心眼，把自己多當傻子，才會誇他相貌英俊？這封信就不壹樣，反而讓他好好為官，在仕途大展拳腳，反正都如此不貪財了，不如就當個清官好官，躺著祖宗功德簿享福，誰不會，但凡投了個好胎的，享樂還用學？大把花錢還要人教？倒是那吃得苦中苦的行當，若是給妳做成了，才算天下真正頭壹等的風流紈絝公子哥……
　　年輕人壹下子就看進去了，比起自家老爹在耳邊絮絮叨叨二十幾年，可管用多了。
　　當那身份清貴不幹正事的的禮部侍郎，算個屁的造福壹方，要當就當個工部郎中，於是自家老爹又開始大罵逆子，孽子。
　　結果真去工部當差，才知道不去暗中撈油水的話，日子是如此清苦，公務繁重，加上他又腦子壹熱，主動攬活上身，走了壹趟地方州郡，風餐露宿，嘴上冒泡，手腳老繭，每天都是累得倒頭就睡，還想啥女子？老子累得連春夢都沒了。年輕人只覺得二十幾年的好日子，都連本帶利還回去了。
　　結果等他回到京城，他那個老爹，明明眼巴巴在門口等了許久，真等兒子從工部衙門返回家門了，尚書大人才瞧見馬車，就又立即回了書房，正襟危坐，等到老人看著才個把月沒見便瘦了壹圈的兒子，倒是沒有再次摔茶杯，沈默許久，壹開口，就還是老調常談的逆子，孽子……
　　其實年輕人心中苦極，原本這次回京，就想要打退堂鼓了。去禮部，或者重返戶部，當個郎官都成，工部侍郎真就不是個人幹的活計。
　　只是等到壹天朝會結束，年輕侍郎看著遠處那個父親，明明已經白發蒼蒼身形佝僂了，卻中氣十足，大嗓門與同僚們笑聲言語。
　　年輕侍郎便默默告訴自己，怎麽都要在工部衙門再熬個壹年半載的……
　　由此可見崔宗主忙歸忙，閑時也閑。
　　陳平安當初之所以會與梁爽說出那句肺腑之言。
　　“梧桐真不甘衰謝，數葉迎風尚有聲。”
　　除了是說桐葉宗的那撥年輕劍修，同樣也是說這樣的山下年輕人。
　　桃源別業壹處宅子。
　　有人當下可謂心急如焚。
　　對方不來，好似頭頂懸劍，將落未落的，可對方真要來了，更不知如何自處，總覺得比拼心機，根本敵不過啊。
　　只得獨自壹人，坐立不安，老修士哀嘆不已。
　　又是神不知鬼不覺的
　　路數。
　　有人出現在蘆鷹身後，伸出壹只手，輕輕按住這位老元嬰的肩膀，“蘆首席，又見面了。”
　　至於門口那邊，則還是那個紮丸子發髻的年輕女子，雙臂環胸，斜靠房門。
　　身後那人微笑道：“蘆首席，如此心神不寧，該不會是要拿我的腦袋，去跟中土文廟邀功吧？”
　　嚇得蘆鷹壹個蹦跳起身，苦笑道：“斐然劍仙，就不要再嚇唬我了，我是山澤野修出身，膽子不比譜牒仙師。”
　　蘆鷹壹下子自知失言，狠狠打了自己壹耳光，改變稱呼，諂媚笑道：“見過曹客卿。”
　　陳平安搬了條椅子，坐在蘆鷹對面，擡起手掌，虛按兩下，翹起二郎腿，摸出旱煙桿和煙袋，動作嫻熟，開始吞雲吐霧，火星點點。
　　蘆鷹小心翼翼問道：“曹客卿，這次召見小的，是有什麽吩咐嗎？”
　　上次見面，眼前這個家夥，報上了壹連串身份名號，什麽雲窟姜氏的二等供奉，玉圭宗九弈峰的二等客卿，還有神篆峰祖師堂三等客卿，名字倒是就只有壹個，曹沫。
　　不過今天重逢，對方除了腰間多出了兩把狹刀，而且還抽起了旱煙。
　　陳平安笑道：“蘆供奉這次下山遠遊，是挑選了中午出門吧？”
　　蘆鷹臉色尷尬。
　　上次還是門口那個女子幫著道破天機，蘆鷹才曉得原來是話裏有話，不然就會“早晚出事”。
　　陳平安問道：“沒有畫蛇添足吧？”
　　雖然對方說得晦暗不明，蘆鷹卻是立即心領神會，老元嬰說句不自誇的，自己心性和行事謹慎，比元嬰境界還是要高出幾分的，雖然站起身，卻早已使勁彎腰，老修士小心翼翼說道：“曹客卿只管放壹百個心，絕對不會有任何多此壹舉的作為，在那金頂觀，壹個首席供奉該看的，壹眼不落下，不該說的，壹句話都沒說。”
　　陳平安笑了笑，“坐下聊天。”
　　告訴壹個聰明人某個真相，對方反而會疑神疑鬼幾分，遠遠不如讓那個聰明人自己想明白壹個真相，來得堅信不疑。
　　蘆鷹奉命落座，只是如坐針氈。
　　山澤野修出身的地仙，哪怕只是位金丹，都是壹個個見慣了風雨的，道心之堅韌，心誌之不俗，說不定比那些譜牒仙師出身的元嬰，還要更好。
　　所幸對方很快就步入正題，“妳們那位杜觀主何時躋身玉璞境？還是說已經玉璞了？”
　　蘆鷹疑惑道：“回曹客卿問話，我這次返回金頂觀，那個杜含靈壹直沒有閉關的跡象。”
　　由元嬰躋身玉璞，動靜不會小的。
　　不曾想那個斐然就直接點頭道：“多半已經是玉璞了。”
　　蘆鷹稍加思量，便佩服不已，果然是那個膽大包天劍走偏鋒、卻至今都未能被文廟找到的蠻荒共主，斐然！
　　蘆鷹顧不得心頭震撼，趕緊將功補過，“下山之前，跟尹妙峰喝了頓酒，沒說漏嘴，但是看樣子，加上道觀財庫那邊的壹些蛛絲馬跡，他的弟子邵淵然，極有可能會馬上閉關，而且躋身元嬰的把握不小。”
　　尹妙峰的師父，是那個道號“葆真道人”的尹妙峰。
　　師徒雙方，曾經是大泉王朝的皇家供奉，負責幫助當時的劉氏朝廷監督姚家邊軍。
　　陳平安點點頭，突然瞇眼問道：“當真沒有畫蛇添足？蘆首席，我怎麽覺得妳像是在設計我？”
　　蘆鷹強壓下道心起伏，壹手縮袖，攥緊手中壹枚玉佩，以心聲道：“程山長，此時不收網，更待何時？！”
　　坐在院中的小陌忍俊不禁，果然被自家公子料中了，此人還有救。
　　對於蘆鷹而言，壹旦東窗事發，事情敗露，自己可就是與蠻荒天下勾結！別說中土文廟了，如今學宮書院的手腕，跟以往大不相同，就是桐葉宗的本土修士，得知此事，都要生吞活剝了他。
　　所以來桃葉渡之前，蘆鷹下定決心，瞞著金頂觀杜含靈，在壹處仙家渡口，秘密飛劍傳信壹封。
　　就只等那個斐然自投羅網了。
　　運氣不佳，也能與斐然和蠻荒天下撇清關系。運氣好，那就是天大功勞壹件！不管眼前斐然，是陰神化身，還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手段，只要被文廟逮住，說不定自己都能破格獲得文廟的許可，開宗立派去了。
　　如果上次黃鶴磯的螺螄殼道場府邸壹別，雙方就再無交集，大不了我走我的獨木橋，斐然繼續走妳的陽關道，妳不搭理我蘆鷹，我就只當沒見過妳，反正我蘆鷹屁事沒做，只是跟妳在雲窟福地閑扯了壹大通廢話，就算大伏書院和中土文廟事後追責，大不了就是被抓去那座功德林，讀聖賢書幾年，說不定還能見著那個劉叉壹面呢。
　　只是袖中的那枚書院玉牌，沒有半點動靜，自己的心聲言語好似泥牛入海。
　　蘆鷹瞬間如墜冰窟。
　　操蛋！
　　大伏書院和程龍舟那邊，竟然毫無反應。難不成是過河拆橋？打算先讓自己與斐然死磕壹場？死磕個卵，就是個死。老子就是個破爛元嬰，傷得了對方絲毫？！
　　妳們這些狗日的讀書人，滿嘴聖賢道理，結果壹肚子壞水，比我們這些野狗刨食的散修還不如……
　　只是又靈光乍現，還是說程龍舟這條老蛟出身的書院山長，其實是眼前斐然的壹顆絕妙暗棋？
　　蘆鷹壹時間心情復雜，呆滯無言，除了自己肯定要吃不了兜著走。
　　難道家鄉這好不容易有點樣子的壹洲山河，遲早還要重蹈覆轍？
　　蘆鷹覺得如今的修道生涯，其實不賴，雖說磕磕碰碰不斷，可是總能避過壹些大災大禍，不管怎麽說，如今這份來之不易的世道太平。
　　挺好的啊。
　　難道又要沒了？
　　陳平安笑道：“不管是腦子壹熱想要逞英雄，還是出於私心，只是想要自保自救，桐葉洲修士蘆鷹，到底做了件……人事。”
　　庭院臺階那邊坐著的小陌以心聲笑道，“這位老修士，有點傷感。”
　　裴錢則聚音成線，與師父說道：“蘆鷹心相，出現了壹瞬間的景象，還有壹個面容模糊的女子。”
　　來時路上，陳平安已經通過風鳶渡船的劍房，飛劍傳信壹封，與大伏書院說了三件事。
　　落魄山會在明年立春創建下宗，邀請書院山長程龍舟觀禮，再就是詢問鐘魁的傳信方式，最後就是如果金頂觀供奉蘆鷹，秘密傳信大伏書院，說自己是斐然，書院那邊可以按例錄檔此事，不過就不必興師動眾來桃葉渡這邊“圍剿斐然”了。
　　蘆鷹壹頭霧水。
　　他算哪門子的良善之輩，只是如今年紀大了，境界高了，就想要圖個安穩。
　　比如只說自己當了金頂觀的首席供奉後，在外遠遊，心甘情願自薦枕席的女修，或是想要改換門庭認他當師父、甚至是幹爹的，壹雙手都數不過來了。
　　而這麽多年，最求而不得，最心心念念的兩個娘們，壹個是太平山黃庭，是個年紀輕輕的瘋婆子。
　　還有玉芝崗那位惹下潑天大禍的女子祖師，如今整個桐葉洲，都在往死裏罵壹個死人。
　　只是蘆鷹非但沒罵她，反而專程去了壹趟玉芝崗遺址，在那邊的廢墟中，蹲著喝酒，喃喃自語。
　　因為妳是譜牒仙師，妳才是譜牒仙師，笨是笨了點，蠢得壹塌糊塗了，但妳是好人啊。
　　狠狠摔了壹壺酒在地，這個聲名狼藉爛大街的老元嬰，最後擠出個不正經的笑臉，嘿嘿而笑，當年本是想要趁著玉芝崗大多數祖師爺，去玉圭宗參加壹場聲勢浩大的開峰慶典，韋瀅入主神篆峰嘛，大事情。蘆鷹就打算來這邊的淑儀樓偷些符箓，結果，嘿嘿……
　　老元嬰離開廢墟之前，最後說了句，意外之喜啊，無意間偷看妳美人出浴，還是看少了，才漏了個脖頸，就被妳發現了行蹤，不然如今會將妳記得更真切幾分。
　　漣漪陣陣，水霧升騰，憑空出現壹位高冠博帶的儒雅老人，正是如今大伏書院的山長程龍舟，曾經的黃庭國老蛟，披雲山林鹿書院的副山長。
　　陳平安收起旱煙桿，起身與這位書院山長作揖行禮。
　　程龍舟作揖還禮。
　　如果陳平安只是落魄山的年輕山主，收到蘆鷹的那封密信，即便陳平安還是文聖的關門弟子，程龍舟還是不敢掉以輕心，但是這位年輕劍仙還有個身份，所以程龍舟這次就只是單獨前來了。
　　不過此事，書院還是會如陳平安信上所說，要秘密錄檔，而且程龍舟也已經第壹時間傳信中土文廟，壹五壹十稟報此事。
　　瞧見了那個高冠博帶、腰間懸佩壹枚玉佩的老人，蘆鷹已經完全摸不著頭腦了，到底是鬧哪樣？
　　程龍舟笑道：“聰明反被聰明誤，妳眼前的這個曹沫，根本不是什麽斐然。當然，妳可以繼續誤會下去，比如我是妖族出身，所以跟這個‘斐然’早有勾結，所以妳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寄信前往大伏書院。”
　　蘆鷹臉色尷尬。
　　自己就算信不過自己，還是信得過中土文廟的眼光。
　　有至聖先師，有禮聖亞聖，何況如今還重新有了個文聖。
　　程龍舟丟了壹份山水邸報給蘆鷹，“自己看去，答案就在上邊。”
　　蘆鷹翻來覆去，生怕錯過壹個字，只是看了兩遍，也沒想明白這個書院山長，到底讓老子看個啥？
　　也沒啥關於曹沫的只言片語啊。
　　要說曹沫是個化名，咋的，不是蠻荒天下的斐然，是玉圭宗的大劍仙韋瀅啊？所以才與姜尚真並肩而行？
　　不然，是那個劍氣長城的外鄉人……陳平安？
　　打斷了蠻荒天下的仙簪城，與王座大妖緋妃拖拽曳落河，再搬空了托月山，最後斬殺壹位飛升境劍修的托月山大祖首徒？
　　要真是。
　　老子這就立馬跪下磕幾個響頭。
　　反正傳出去，也是壹樁美談。
　　程龍舟說道：“雖然曹沫不是斐然，但是妳沒有選擇與誤以為的‘蠻荒斐然’勾結，反而涉險揭秘，大伏書院會記錄在冊，並且不對外公布，只等將來妳需要這筆功勞之時，比如可以用來將功補過，只是醜話說在前頭，有些過錯，是肯定無法-功過相抵的，妳得自己掂量。”
　　蘆鷹趕緊裝模作樣作揖行禮，與程山長道謝壹番。
　　陳平安陪著程龍舟來到庭院，這位書院山長心情復雜。
　　當年雙方初次相逢，對方還是個持柴刀穿草鞋的少年郎，曬得跟塊黑炭似的，只是少年雖然瞧著消瘦，卻給人勁峭之感，可算是外圓內方。
　　程龍舟笑道：“走到今天，真是不容易。”
　　陳平安笑道：“都壹樣。”
　　老人攤開手掌，當年那個已經不再是文聖的老秀才，賜下壹個金色文字。
　　就像個謎語。
　　伏。
　　蟄伏之伏，也是如今大伏書院之伏。
　　陳平安問道：“妳們大伏書院的楊樸，如今還不是賢人？”
　　當初在太平山遺址，書院儒生楊樸在山門口，待了足足三年，受盡白眼不說，還等於跟多個山上勢力結仇了而且楊樸還不是得了書院的授意，就只是腦子壹熱，不管不顧就去了太平山那邊看門，那會兒大伏書院的山長職務，還空懸著。是楊樸在那邊待了壹段時間後，程龍舟才上任，然後書院才真正開始為楊樸撐腰。
　　陳平安在太平山門口那邊，先後對上了壹金丹，壹元嬰，壹玉璞，壹仙人。
　　托月山大祖關門弟子離真，三山福地萬瑤宗仙人韓玉樹。
　　這兩位，都是壹等壹的大財主。
　　這兩場架，也是陳平安打完之後，收獲最豐。
　　更不談那……半部拳譜。
　　因為那位韓宗主，等於挨了十壹境武夫的壹拳。
　　“已經是了。”
　　程龍舟笑道：“這個臭小子，才當了賢人，就開始問我如何才能當君子了。理由嘛，很充分，說姜老宗主曾經親口允諾壹事，哪天等他當了君子，就可以約上陳山主壹起喝酒，而且就約在大伏書院。”
　　陳平安笑道：“本就是大實話。”
　　程龍舟說道：“我已經聯系到了鐘魁，讓他直接去仙都山那邊找妳。”
　　陳平安抱拳道謝。
　　程龍舟笑著擺擺手，壹閃而逝。
　　在確定程山長已經離開，蘆鷹才敢離開屋子，實在是怕被這個不是斐然的家夥，來壹場秋後算賬啊。
　　對方不是斐然，勝似斐然啊。
　　難怪當初，壹口壹個“斐然那個孫子”。
　　天底下敢說這種話的，並且還適合說的，找來找去，還真就只有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大人了吧？
　　看到那個青衫背影就坐在臺階上，又開始吞雲吐霧。
　　蘆鷹就只好壹步跨出，身形直接落在臺階底部，然後再落座。
　　陳平安拿出旱煙桿敲了敲，重新換上煙草，問道：“去過玉芝崗了？”
　　蘆鷹心中大為訝異，然後就只是默然點頭。
　　天下美色萬萬千，不曾想到頭來，還是想著那個只算驚鴻壹瞥的女子多些。
　　有多喜歡，自然談不上，早先就只是男子貪色，如今也只是淡淡愁緒，縈繞心扉，揮之不去，難以釋懷，好像也沒個道理可講。
　　陳平安問道：“蘆鷹，作何感想。”
　　蘆鷹毫不猶豫說道：“我要是玉芝崗的祖師堂修士，當時又在場的話，她鬼迷心竅要開門收納難民那會兒，我肯定直接壹巴掌摔在她臉上，老子罵不醒她，還打不醒她？”
　　陳平安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她是玉璞境，蘆首席就只是個元嬰，誰打誰，不好說吧。”
　　蘆鷹點點頭，“也對。”
　　那婆姨在世時，兇悍得很。
　　當然比起太平山那個年輕女冠劍修，還是要稍好幾分。
　　兩兩沈默起來。
　　蘆鷹試探性問道：“陳劍仙，妳真是那個隱官啊？”
　　這種事情，哪怕再千真萬確，還是讓人會覺得匪夷所思。
　　壹個出自寶瓶洲的外鄉人，按照推算的話，到劍氣長城那會兒，身邊這位當時還是個年輕人，怎麽就成了劍氣長城的那麽個“大官”。
　　陳平安笑道：“不然？”
　　蘆鷹開始醞釀措辭，緩緩說道：“隱官大人，我來桃葉渡之前，在金頂觀那邊，前不久翻到了壹封來自皚皚洲的山水邸報，說那兩本印譜，正是出自隱官大人的手筆，所以……能不能送我壹本印譜，當然了，若是印章，就更好了，我壹定好好珍藏，當個傳家寶，雖說我至今壹直沒個正式的山上道侶，暫無子嗣，但是這種事情，稍稍加把勁，終究不難的……”
　　蘆鷹當年就是奔著與黃庭結為道侶去的，結果倒好，差點砍死自己。問題是那個小娘們，不地道，開打之前，以及鬥法期間，楞是不說自己來自太平山。若是早知對方身份，蘆鷹別說招惹黃庭了，見了她就走，走慢了就當自己沒腦子。那會兒的桐葉洲，是公認的惹誰都別惹太平山修士。
　　雖說山中道侶生下的那類“仙家後裔”，未必壹定成材，可只要是能夠不靠神仙錢就能自主修行的家夥，往往資質超乎常人。
　　比如小龍湫的那個令狐蕉魚，還有白龍洞許清渚的那個嫡傳弟子馬麟士，以及他們掌律祖師的嫡孫尤期，修道資質就都極好。
　　結果說著說著，蘆鷹發現隱官大人朝自己斜眼看來。
　　蘆鷹立即閉嘴。
　　懂了，拍馬屁拍馬蹄上了。
　　自己這不是想要找個角度刁鉆的馬屁嘛。
　　以這位隱官大人的顯赫身份，會缺那些功力尋常的溜須拍馬？
　　看來是自己想錯了。
　　得到小陌的心聲言語，陳平安站起身，擡了擡手中旱煙桿，以煙霧在空中指指點點，凝聚出十二字，“就當是送妳了。”
　　原來是府尹大人姚仙之又趕來了這邊。
　　在陳平安屋子那邊，姚仙之見面就笑道：“陛下已經答應了，雞距筆這樁買賣，咱們大泉王朝可以跟仙都山合夥做！”
　　其實壹開始不是這麽說的，皇帝陛下在壹天清晨時分，退朝後就微服出宮，到了姚府，她與爺爺壹番談心之後，就找到了在門口那邊候著的姚仙之，皇帝陛下其實當時聽到此事，毫不猶豫就直接拒絕了此事，而且臉色還不太好看，只是不知為何，她在回宮之前，改口了，說此事可行。
　　陛下當時揉了揉眉心，再補了壹句，說國庫缺錢。
　　不過這些家事，姚仙之就不與陳先生多說什麽了。
　　皇帝陛下終究是女子，女人心海底針，他壹個糙老爺們，怎麽猜，自己又不是陳先生。
　　而別處宅院內的那個蘆鷹，看著那些漸漸消散的煙霧文字，反復讀了兩遍，老修士由衷覺得意味深長，沈默片刻，驀然壹拍膝蓋，高聲叫好。
　　“靜思敬事警世，休道修到修道。”
　　————
　　返回仙都山後，陳平安繼續出門北遊，留下曹晴朗，只帶了裴錢和小陌，做客小龍湫。
　　小龍湫離著仙都山不遠，勉強能算是壹個山上鄰居。
　　遠親不如近鄰嘛，怎能不混個熟臉。
　　初次相逢於藕花福地的太平山女冠黃庭，如今在別家祖師堂邊上結茅修行。
　　其實小龍湫那邊，還有個不打不相識的山上朋友。
　　正是那個太平山山門口當門神的兩位地仙之壹，小龍湫的首席客卿，章流註。
　　老元嬰精通水法，顯然對此頗為自負，從他的道號就可以看得出來，水仙。
　　跟蘆鷹壹樣，是野修出身，沒有避難去往五彩天下，而是搖身壹變，並且跟蘆鷹是如出壹轍的“登山”路數，成了個譜牒仙師。
　　按照周首席的說法，就是如今什麽貨色都可以往山上跑了，從早年山上人人喊打喊殺的山澤野修，變成了壹洲山河的中流砥柱，脊梁骨，頂梁柱。
　　當時雙方交手，老元嬰差點沒見著敵人的面，就被劈成了兩半。
　　後來被拘拿去了山門口那邊，魂魄剝離出來，懸在自己頭頂，壹陣陣如潮水般拍打道心的剮心刮骨之痛。
　　而且那個陌生的山巔修士，脾氣實在是……壹言難盡。
　　就那麽擡起腳，使勁踩著壹位天之驕女的玉璞境女修，壹邊大罵，然後壹腳又壹腳，都踩出個大坑，不見女子腦袋了。
　　不同於虞氏王朝的那位金丹地仙，這位如今身份清貴至極的老元嬰，當時在太平山那邊，被姜尚真幫忙打發走了。
　　壹場噩夢。
　　使得這位老元嬰返回小龍湫後，都沒敢說那邊具體發生了什麽，只是含糊其辭，說與人鬥法壹場，不可力敵，還受了傷。
　　黃庭好找，她就在小龍湫祖山的如意尖。
　　陳平安走入那間簡陋茅屋，年輕女冠正在啃苞米，火盆裏邊還有不少。
　　也不客氣，陳平安坐在凳子上，彎腰拿起壹顆苞米，開門見山道：“黃庭，需不需要神仙錢？我們落魄山財庫還有不少盈余，仙都山下宗這邊，不會跟落魄山要錢，所以不會耽誤做買賣，反正就像是賬簿上趴著的壹筆數字，妳要是真的過意不去，我們可以算利息。”
　　太平山遺址，山河破碎，千裏山河，靈氣淡薄如風中飄絮壹般，重建壹事，除了砸錢還是砸錢，硬生生靠著神仙錢來添補天地靈氣的缺失。在這之前，還需要建立大陣，以及招徠大量的山水神祇塑金身、立祠廟，填補空缺，幫助聚攏靈氣，不至於急劇流散，不然就只會為他人作嫁衣裳。
　　按照姜尚真的大致估算，壹座新太平山，如果想要在兩三百年內，恢復到昔年宗門巔峰時三成規模的山水氣候，就至少需要三四千顆谷雨錢。
　　此外各種亂七八糟的人情往來，山上鄰居的打點關系，山下王朝的生意往來，以最快速度布置十數座山水祠廟，幫助轄境內各路神祇獲得朝廷封正……
　　陳平安知道此間艱辛。
　　尤其是太平山，如今只剩下黃庭壹人。
　　不像自己的落魄山，即便在草創初期，山中就有朱斂當大管家，況且隔壁就是關系莫逆的山君魏檗，有個幾乎等於與落魄山穿壹條褲子的披雲山。
　　黃庭搖頭道：“暫時不需要，我身上還算有點家當，可以折算成不少神仙錢，要是等到哪天真缺錢了，不會跟妳這個土財主客氣的。”
　　陳平安點點頭。
　　太平山修真我，祖師堂續香火。
　　之前在那邊，陳平安是打算在八十年之內，替太平山守住太平山。
　　雙方腳下的這個小龍湫，是中土神洲大龍湫的下宗，其實準確說來是“下山”。
　　其實當年遷徙搬家的，可不止那兩位自封大聖、大王的水族精怪，它們只是跟小龍湫仙師們有樣學樣罷了。
　　不過清境山青虎宮是搬去了寶瓶洲，還在那邊建功立業，小龍湫則是跨海渡水，對外宣稱尋了壹處山水秘境。當年搬家比較快，後來回家也不慢。然後就相中了那處太平山遺址，打算躋身宗門後，搬遷祖師堂，再鑄造出壹把仿太平山的遠古明月鏡。
　　而那座中土上宗大龍湫，是當之無愧的宗字頭仙家，祖師堂嫡傳修士皆是山上的鏡工，仙師所鑄寶鏡，其中品秩最高兩種寶鏡，分別名為“停月”、“止水”，神通玄妙，壹直是有價無市的珍稀重寶。
　　修道之人跋山涉水，大多懷揣著幾樣類似物件，壹幅搜山圖，壹把照妖鏡，壹摞山水破障符，
　　就跟江湖人在外闖蕩，得有金銀細軟和火折子差不多。
　　而天下煉制照妖鏡壹途，可以分出六條分工明確的道脈，大龍湫鏡工就壟斷了其中壹脈，鑄造寶鏡最能壓勝水裔精怪，與“趕山”壹脈的照妖鏡，在山上需求最多，故而大龍湫的財源廣進， 屬於想要不掙錢都難。浩然天下各路修士，上桿子送錢。
　　在別洲境內，與大龍湫合夥做買賣、幫忙售賣寶鏡的宗門，其中就有流霞洲的天隅洞天，以及北俱蘆洲的瓊林宗。只不過前者所賣寶鏡，品秩高，價格貴，不是地仙譜牒修士或是宗門嫡傳弟子，都會望而卻步。
　　瓊林宗是只兜售那些最入門的大龍湫照妖鏡，就算是下五境散修，咬咬牙，都可以入手壹把寶鏡。
　　不同於蒲山和白龍洞，同樣作為宗門候補的小龍湫，並沒有參加那場聲勢浩大的桃葉之盟。
　　黃庭沈默片刻，笑著打趣道：“我見著寧姚了，境界很高，如果再高，就真的有點不講道理了，漂亮……也就那樣了。”
　　陳平安笑了笑，啃著苞米，直白無誤道：“寧姚在我眼中，反正就是最好看的。”
　　黃庭說道：“還有事？”
　　陳平安點頭，含糊不清道：“打算邀請妳擔任下宗的客卿，再就是有個想法，得看妳的意思了。”
　　黃庭說道：“說說看。”
　　陳平安說道：“我想要擔任妳們太平山的供奉，記名供奉。”
　　黃庭哈哈笑道：“這有什麽難為情的，就這麽說定，不過我得是妳們下宗的首席客卿。”
　　陳平安點點頭，“沒問題。”
　　這是陳平安在擔任皚皚洲劉氏的不記名客卿之外，第二次在別家山頭任職。而是直接就是供奉，甚至都不是什麽記名客卿。
　　陳平安突然說道：“妳要是不適合爽快遞劍，我可以出手做掉他，肯定神不知鬼不覺。”
　　黃庭看著這個青衫男子，面無表情，語氣淡漠，而且他……神色從容。
　　黃庭直楞楞盯著那個家夥，她楞了半天，搖搖頭，輕聲道：“還是別了。”
　　陳平安嗯了壹聲，就繼續啃苞米了。
　　吃完手中苞米，陳平安就起身告辭，說自己去隨便逛壹下小龍湫。
　　黃庭笑道：“我就不送了啊，又是客卿又是供奉的，多的是見面機會。”
　　壹襲青衫，背影遠去。
　　黃庭這才轉頭瞥了眼墻上那把佩劍，她微微皺眉，奇了怪哉，我都不怕他，妳壹把劍，怕個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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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回到仙都山青萍峰。
　　陳平安找到崔東山，先祭出壹把籠中雀，再讓崔東山打開那座從田婉手中得來的不知名小洞天，然後跟著崔東山，只帶著小陌壹同進入其中。
　　在小洞天內，陳平安甚至讓崔東山又設置了壹道金色雷池。
　　與此同時，讓小陌註意留心有無外人窺探此地。
　　崔東山神色凝重起來。
　　這可能是先生第壹次，如此興師動眾。當初在夜航船聯手對付那位吳霜降，先生可能都不如今天。
　　陳平安在山巔盤腿而坐，雙手籠袖，等到崔東山壹屁股坐下後，以心聲問道：“如何以自欺來欺天？”
　　崔東山沈聲問道：“先生是要？”
　　陳平安說了壹句讓崔東山先是如墜雲霧、繼而心頭巨震的言語，“我自己已經忘了，只知道必須再與妳請教這個手段。”
　　那位大驪太後南簪，也有類似手段，卻只能算是最下乘、最不入流的手段。
　　比起陳平安想要的那份通天手段，差了十萬八千裏。
　　崔東山默不作聲。
　　陳平安就開始閉目養神。
　　崔東山站起身，原地踱步畫圓而轉，突然抖了抖兩只雪白袖子，低頭端詳壹番，嘆息又嘆氣。
　　最後站定，眺望遠方。
　　當年在驪珠洞天的袁家祖宅，自己這個“少年崔瀺”，與那齊靜春，師兄弟二人重逢。
　　齊靜春曾經有意無意詢問壹事，為何妳會從十二境跌境到元嬰境。
　　當時的半個崔瀺，未來的崔東山，想法和解釋，並無隱瞞，是真心話。
　　因為按照他“自己”的理解，是齊靜春的學問，是出於文聖壹脈卻又可以別開生面，可是自己和那個老王八蛋，卻被牽連太多，
　　老秀才學問被禁絕，神像地位壹降再降，甚至被搬出文廟，打砸破碎，在崔東山看來，是因為齊靜春已經“上岸了”，但是自己這個文聖首徒，“崔瀺”卻必須破而後立，徹底撇清師承道統，憑借事功學問，在壹洲之地東山再起，重返仙人，甚至是躋身飛升境。
　　齊靜春當時還有壹問。
　　“那天妳和崔明皇，明面上是演戲給吳鳶看，其實是給我看，累不累？”
　　放妳的屁，累個錘子的累。
　　妳們倆看笑話累不累才對。
　　因為事實上，這個齊靜春，何嘗不是與師兄崔瀺配合演戲，給未來的“師侄崔東山”看？
　　關鍵是師兄二人，並無任何言語交流，甚至都無需碰面。
　　就只是壹種心有靈犀的默契。
　　雙方各憑棋力，看似處處針鋒相對，並且落子都是真，實則最終卻在棋盤上布下同壹局。
　　崔東山如此少年心性，並非是崔東山裝模作樣，自然是崔瀺那個老王八蛋刻意為之。
　　這還只是第壹層，猶有第二層，崔瀺又給自己設置了重重禁制、關隘，這就像明明都是自己，憑什麽妳這個老王八蛋更有錢，甚至學問更高、棋力更強？
　　那麽當年“累不累”三個字。
　　大概就是身為師弟的齊靜春，對師兄繡虎的壹種獨有寬慰之語？
　　而那場對話，齊靜春最後神色傷感，以那輕聲三字，好似作為壹場收官。
　　“崔師兄。”
　　文聖壹脈，當時還算大師兄小師弟的那場古怪重逢。
　　師弟齊靜春以“累不累”壹語開篇，以壹聲崔師兄收官。
　　此刻崔東山收起心緒，再次擡起兩只雪白袖子，法袍大袖之上，各有壹串蠅頭小楷，猶如水草又如飄萍壹般起伏不定。
　　“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
　　崔東山轉頭望向自己先生。
　　陳平安睜開眼，神色溫柔，微笑道：“先生學生，妳我心境，都要四季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