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烽火戲諸侯

玄幻小說

二月二,龍擡頭。
暮色裏,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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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百五十章 去開山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49

  紅棉襖小姑娘雖然出現短暫的氣餒,可她是李寶瓶唉,很快就鬥誌昂揚,不動聲色地挪開腳步,偷偷摸摸從高大女子的左手邊位置,繞到她身後,再走到她右手邊,看看她的衣裳,瞅瞅她的大荷葉,李寶瓶覺得還是好看,真是美。
  聽過了崔瀺的罵娘和老人的訓斥,陳平安琢磨出壹些意味來,可仍是不敢置信,咽了咽口水,對高大女子小聲問道:“這位老先生,是齊先生的先生?是那什麽文聖?儒家的大聖人?”
  難怪這壹路走得如此跌宕起伏。會遇上戴鬥笠的阿良,風雪廟的陸地劍仙,當然還有這個姓崔的。
  高大女子點頭笑道:“是這樣的。”
  女子真身,是石拱橋底下所懸的老劍條,孕育而出的劍靈,在近萬年的漫長等待期間,她曾經親眼見證了最後壹條真龍的隕落,那場可歌可泣的落幕之戰,三教和諸子百家的大練氣士,聯袂出手,仍是死傷無數,戰死之人的屍體如雨落大地,魂魄凝聚不散,連同真龍死後的氣運,混淆在壹起,最後造就了驪珠洞天,卻被她視為稚童打架、孩子兒戲。
  這位劍靈從頭到尾全在冷眼旁觀,偶爾眼前壹亮,就偷偷拾取幾件漂亮好看的物件,神不知鬼不覺。
  她本以為自己的余生,要麽就是睡覺,要麽就是打著哈欠,觀想那些氣勢恢宏的遠古遺址,在其中飄來蕩去,比孤魂野鬼還不如,就這麽壹點點在光陰長河裏隨波逐流,等待靈氣渙散殆盡的那壹天。
  但是在驪珠洞天破碎之際,她挑中了陳平安作為第二任主人,不是天生大劍仙胚子的寧姚,不是來歷不俗的馬苦玄,更不是什麽謝實、曹曦這些土生土長的小鎮天才。
  這壹切,齊靜春功莫大焉。
  先是那壹夜,齊靜春獨自壹人枯坐廊橋到天明,就在那塊風生水起的匾額下邊,為的就是說服她睜眼看壹看泥瓶巷少年,哪怕壹眼都好。
  其實劍靈的第壹眼感覺,是沒有感覺。
  她實在是見過太多太多驚奇了。
  所以她無動於衷,對她而言,驪珠洞天破碎下墜也好,天道反撲百姓遭殃也罷,對她沒有任何影響。
  可她確實有壹點好奇,齊靜春這麽壹個被譽為有望立教稱祖的讀書人,為何偏偏選中壹個連書都沒讀過的孩子。
  所以她在那天之後,多看了少年幾眼,仍是沒覺得如何。
  後來她實在無聊,終於記起在齊靜春離去之時,憑借小鎮聖人的身份,截留下了驪珠洞天最近十多年光陰長河之中的——“壹抔水”,它被齊靜春以大神通撈取起來,放在了廊橋底下。
  於是她有壹天,閑來無事,總得找點事情做不是?便開始現出真身,懸停在廊橋底下的水面上,她壹邊梳理頭發,壹邊觀水。
  全是那個泥瓶巷少年的點點滴滴。
  有伏線千裏的幕後謀劃,有市井巷弄的雞毛蒜皮,有包藏禍心的善舉,有無心之舉的禍事,有家長裏短有悲歡離合,有傷心有誠心,有人生有人死。
  她覺得挺有意思,比看壹群孩子打打殺殺、圍毆壹條小蟲有意思多了。
  比如屁大壹個孩子,背著差不多有他大半人那麽高的背簍,說是要去上山采藥,然後還沒上山,就哭得那叫壹個驚天動地。
  又比如孩子站在小板凳上,手拿鍋鏟碎碎念,今晚壹定要燒壹頓好吃的,不鹹不淡剛剛好。
  還比如那個跑著離開糖葫蘆攤的孩子,壹邊跑壹邊流口水,只能努力想象著小時候嘗過的滋味。
  最後比如那個孩子為了活下去,大中午都在溪水深處釣魚,全然不知神仙難釣中午魚的道理,曬得比黑炭還黑。
  劍靈知道這些皆是苦難,但是她又從來不覺得這是什麽難熬的苦難。
  因為劍靈曾經跟隨她的主人,征戰四方,屍山血海,滿地神祇的殘骸,能夠堆積成山。那些大妖的妖丹,能夠壹次性串成糖葫蘆,吃起來嘎嘣脆。那些化外天魔的身影,遮天蔽日,壹劍摧破。
  所以齊靜春再次找到她後,她仍是不願點頭。只是齊靜春這麽會說道理的聖賢,都無計可施的時候,齊靜春重新收回了那壹抔光陰-水,在廊橋上輕輕倒入龍須溪水,那些畫面緩緩流淌,從為了送信身形匆匆的少年陳平安,最後回到在神仙墳裏、祈求娘親身體平安的孩子陳平安。齊靜春在倒水的第壹時間,就決定不再堅持說服劍靈。
  他開始走向廊橋壹端,恰恰是他大失所望的最後關頭,有壹句無心之語,總算略微打動了鐵石心腸的劍靈,“我們都對這個世界很失望啊。”
  劍靈不動聲色,那抔水即將全部融入溪水,最後壹幕是孩子在泥瓶巷與父親告別,“爹,我五虛歲,是大人啦!”
  劍靈望向那個背影,說道:“讓他走壹趟廊橋,如果他能夠堅持前行,我可以考慮。”
  齊靜春震驚轉頭,隨即開懷大笑,使勁點頭,“我相信陳平安,請妳相信齊靜春!”
  男人大步走下廊橋臺階,兩只大袖子晃得厲害,仿佛裏頭裝滿了齊靜春的少年時光。
  劍靈被少年壹句問話打斷思緒。
  少年小心翼翼問道:“既然是齊先生的老師,那我們能不能不打?”
  劍靈松開手中的雪白荷葉,它先是飄向高空,然後壹瞬間變得巨大,足足撐起了方圓十裏的廣闊天幕。
  她搖頭道:“為了齊先生,妳必須要打這壹架。”
  陳平安撓頭道:“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既然跟齊先生有關,妳又這麽說了,我相信妳……”
  少年停頓片刻,眼神堅毅,凝視著高大女子,咧嘴笑道:“打就打!”
  她會心壹笑,轉移視線,望向那個還在拖延的老頭子,為了解開綁縛卷軸的那個繩結,就花了大半天功夫,這會兒還在嘀嘀咕咕呢。
  “我曾經只知道躲在書齋裏做學問,錯過了很多,走出功德林後,就想要嘗試壹下以前不敢想象的生活,比如痛快喝酒,跟人粗脖子吵架,吃辛辣的食物,光膀子下水遊泳,就這麽壹路走過了很多地方,見識過很多的名山大川……”
  她打趣道:“文聖老爺,還沒完呢,脖子橫豎挨壹刀,嗯,是壹劍,妳這麽拖著毫無意義。”
  老人悻悻然道:“我這不是等著妳們倆改變主意嘛。”
  她瞇眼冷聲道:“老家夥,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老秀才呵呵壹笑,“老家夥?”
  她笑容愈發溫柔,“我記下了。”
  老人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打就打,誰怕誰。真以為我打架不行啊,那只是對比我吵架的本事。”
  老秀才總算解開繩結,手腕壹抖,那幅畫卷啪壹聲,橫向鋪展開來,斜斜墜向地面,老人壹手持畫卷這壹端,這幅山河長卷是真的長,瞬間鋪面了水井四周的地面,陳平安先前想要挪步,被高大女子按住肩膀,讓他不用動。
  膽大包天的李寶瓶幹脆就蹲在地上,仔細觀摩起來,不忘伸手這裏戳戳那裏點點。
  加上站在老人身後的少年崔瀺,此時幫老秀才捧著行囊。
  老人輕喝道:“收!”
  依舊是老水井這邊,蹲在地上研究那些山山水水的李寶瓶驀然驚醒,鋪在地上的畫卷沒了。
  而且小師叔和那個脾氣不太好的女鬼姐姐,以及先生的先生,她該稱呼為師祖的老人,壹起消失不見了。
  她擡起頭望去,恢復成了壹支卷軸,安安靜靜懸停在空中。
  少年崔瀺對此並不感到奇怪,站在原地乖乖捧著行囊,壹臉哀莫大於心死的憤懣表情。
  她猛然站起身,高高舉起那方印章,大聲問道:“姓崔的,我小師叔呢?!妳不說我拍妳啊!我出手揍人從來沒輕沒重的,不小心拍死妳我不負責的啊!”
  崔瀺看了眼小姑娘,臉色漠然,點頭道:“妳拍死我算了。”
  挑釁是吧?
  白衣女子就算了。妳這個壞蛋也來?
  李寶瓶楞了楞,然後大怒,二話不說就壹陣撒腿飛奔,繞過畫卷後,個子比白衣少年矮的她,壹個身形敏捷的跳躍,手中印章啪壹聲重重砸在崔瀺腦門上。
  少年崔瀺滿臉匪夷所思,眼神癡癡,伸手摸了摸更加紅腫的額頭,他突然就丟了行囊,蹲在地上,抱頭喊道:“這日子沒法過了,誰都能欺負老子啊!”
  小姑娘沒來由有些愧疚,握住印章的手繞到身後,將作案工具悄悄藏了起來,然後就開始去研究那畫軸,希望能夠把小師叔找出來。
  ————
  陳平安環顧四周,有點類似當初被劍靈第壹次扯入“水底”,四周皆是茫茫虛無,因此襯托得某些“實物”顯得格外“實在”,比如眼前遠方,有壹堵高墻,不管陳平安怎麽伸長脖子,都看不到墻壁的盡頭。
  站在他身邊的白衣女子,伸手握住那把被金色絲結挽在壹起的青絲,笑道:“這既是在山河卷裏,也是在文聖的意識之中,說起來比較復雜麻煩,妳只要知道在這裏出劍,妳我都可以沒有後顧之憂,這也是我為什麽要答應老頭子的壹個原因,要不然當時就在河畔大崖上開打了。”
  她另外壹只手突然按住陳平安的肩頭,“現在這裏是太近了,所以妳看不到真身面貌,我帶妳後退壹些,先退個八百裏好了。”
  陳平安感覺整個人都在風馳電掣,倒退出去不知道多遠,最終站定後,少年顧不得身體的不適和氣府的沸騰,張大嘴巴,望向“那座山”,八百裏之外遙遙遠望的壹座山,還能如此巨大?
  家鄉披雲山跟它比起來,應該就像是壹個小小的土堆?
  高大女子臉色肅穆,“還有壹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文聖答應在這裏打架的話,可以給妳壹點額外的待遇。”
  陳平安已經被震驚得無以復加,有些口幹舌燥,“啥?”
  她凝視著少年的那雙眼眸,“在這裏,妳出劍之時,會擁有類似十境練氣士的修為。當然,這是假象,但卻是極其真實的假象。我希望妳置身其中後,能夠仔細體會,這對妳將來的修行……沒什麽用處。”
  她自己被自己逗樂,忍俊不禁道:“好吧,我只是想要讓妳知道壹件事,別光顧著練拳,尤其是老是覺得練拳就是為了活命,那也太沒出息了,怎麽可能誌向只有這麽點大?妳想啊,妳是誰?”
  陳平安呆呆回答:“陳平安?”
  答非所問就算了,關鍵是妳不是陳平安還能是別人?
  她彎下腰,揉了揉少年的腦袋,“除了是陳平安,還是我的主人啊。”
  少年有些難為情。
  大山之巔,有老人憤憤道:“好嘛,之前著急得很,現在不急啦?”
  劍靈深呼吸壹口氣,指了指那座山嶽,“那是中土神洲最大的壹座五嶽高山。”
  陳平安點點頭。
  她望向遠方山嶽,眼神炙熱,“那麽如果山嶽擋住妳的大道,妳該怎麽做?”
  陳平安輕聲道:“爬過去。”
  她嘴角翹起,並不惱火,又問道:“但是當妳手中有劍呢?”
  陳平安想起自己手持柴刀開路的場景,問道:“開山而行?”
  她大笑道:“對!”
  高大女子大踏步向前走出,站在陳平安身前,她伸出並攏手指,在身前由左到右緩緩抹過。
  壹點極小極小的光亮,在最左邊的位置,驟然爆開。
  如日當空。
  然後壹直蔓延向右邊。
  刺眼至極的光亮每多綻放壹寸,高大女子的身影就黯淡消逝壹份。
  最終,陳平安看到前方懸停有壹把無鞘長劍,像是等人握劍已經千萬年了。
  光線已經散去。
  少年緩緩前行,握住了長劍的劍柄。
  壹瞬間,握住長劍的草鞋少年只覺得天翻地覆,所有氣府竅穴都在震動,身體四周氣流絮亂,吹拂得少年幾乎睜不開眼睛。
  陳平安閉上眼睛,心有靈犀道:“同行!”
  長劍瘋狂顫鳴。
  如秋蟬在最高枝頭,對天地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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