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烽火戲諸侯

玄幻小說

二月二,龍擡頭。
暮色裏,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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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零七章 浩蕩百川流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3

  虞氏王朝,洛京。
  來自青篆派的金丹修士戴塬,剛剛從宮中返回,期間馬車路過那座氣派恢弘的積翠觀,這位虞氏王朝的金丹供奉,也沒想著能夠與那位國色天香的女子國師,攀附上什麽關系,自己境界不夠,真要敲門拜訪,吃閉門羹倒是不至於,可是喝個茶,過過眼癮,有啥意思。何況那呂碧籠道行極深,且來歷不明,戴塬也不敢管不住眼睛。
  放下車簾,戴塬嘆了口氣,不知怎的,有些想念小龍湫的那位水仙道友了。
  只是戴塬卻沒有發現,有個手持綠竹杖的白衣少年,其實壹直躺在馬車頂上,翹著二郎腿,好似在為戴塬護道呢。
  虞氏王朝的皇室供奉,有內幕外幕之分,大致相當於仙家門派的記名、不記名客卿。
  而戴塬便是內幕供奉之壹,名次不算太靠前,但是自家山頭有個好祖師,高太書是王朝次席供奉,僅次於那位道法通玄的護國真人。
  壹山之內兩金丹,在如今風水雕敝的桐葉洲,不說橫著走,斜著走,總是可以的。
  因為年關時分,下了壹場鵝毛大雪,據說地方上凍死了好些衣不遮體的貧寒百姓,老皇帝又開始忙著下罪己詔了。
  自家門派,早年傍上了個靠山,寶瓶洲老龍城侯家。
  而出身侯家的壹位觀湖書院“正人”君子,因為在老龍城戰場,戰功卓著,如今已經升任桐葉洲南方那個五溪書院的副山長。
  戴塬在太平山遺址那邊,不但無功而返,送出手壹方月下松道人墨,才算僥幸撿回了條小命。
  跟小龍湫的首席客卿,老元嬰章流註,之前那麽多場鏡花水月,確實沒白看,有難同當。
  在高祖師和虞氏老皇帝那邊,戴塬自有說法和手段糊弄過去,高書文美其名曰免得留下什麽隱患,仔細勘驗過戴塬傷勢,未能發現什麽。老皇帝倒是為人厚道,讓內使從國庫裏邊,挑選了壹件還算稀罕的山上靈器,賞賜了戴塬,約莫是那麽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意思。
  虞氏王朝的先帝,也就是當今天子的庶子,當年在那場禮樂崩壞的亂世中,與蠻荒妖族自稱兒皇帝,結果竟然被人梟首。
  至於那名刺客,到底是怎麽越過戒備森嚴的京城,又是如何潛入皇宮大內,最終成功取走皇帝首級,在蠻荒軍帳那邊都是壹樁懸案了。
  反正這樁慘案,當年被蠻荒軍帳封禁了消息,等到大戰落幕,虞氏恢復國祚,傳聞有個老宮女說漏了風聲,是虞氏那位馬背上的天下的開國皇帝還魂索命來了,那壹晚,黑雲遮月,陰風陣陣,吹倒了無數花木,只聽得馬蹄陣陣,只見那太祖皇帝高坐馬背,手持長矛,壹人壹騎就沖進了皇宮,壹矛砸下,猶不解恨,又壹矛,就連人帶被子將那個不肖子孫給打成了三截……
  總之越傳越邪乎,所以戴塬每次進宮覲見皇帝陛下,總覺得有幾分陰森滲人,不是什麽久留之地。
  戴塬是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當然不是怕鬼,而是怕死。
  這次入宮,戴塬是得了高祖師的壹道法旨,需要邀請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故地重遊。
  自家山頭有處白玉洞天,在那白玉山市賞雪,是桐葉洲久負盛名的美景。
  其實戴塬心知肚明,是老皇帝眼瞧著快要不行了,撐死了再熬個半年,就要駕鶴西遊了,當然了,擱在山下,得說是駕崩。
  那個護國真人呂碧籠,再精通煉丹,估摸著也是無力回天了,註定無法為皇帝延壽。
  老龍城侯家那邊,有個話事人,如今就在自己山頭那邊,等著虞氏王朝未來的新君和皇後娘娘。
  但是青篆派之所以如此興師動眾,不但戴塬來了洛京,連祖師高書文都同行,還是因為山中,來了個比侯家更了不起的厲害勢力,何止是有錢有勢,據說連那半仙兵就有好幾件,又與雲林姜氏是姻親,正是那個老龍城苻家的苻南華,此人跨洲南下,大駕光臨青篆派。
  戴塬從袖中摸出壹只明黃色龍紋錦盒,壹看就是皇宮造辦處的手藝,打開盒子後,裏邊正是老皇帝先前賜下的壹塊彩色墨錠,繪五嶽真形圖,可以視為壹件類似符箓的防禦寶物,五嶽真靈加持威力,還可以直接入藥,只因為壹次性消耗,未能躋身法寶品秩,戴塬手指摩挲著墨錠,憂心忡忡,好巧不巧,又是墨錠,就讓這位內幕供奉不由得想起那位現身太平山的青衫劍仙,是拉攏,是殺是剮,好歹給句準話,都好過現在這樣提心吊膽。
  如果對方只是憑恃劍術,要做掉自己,戴塬大不了就硬著頭皮去與書院告狀,無論是找天目書院或是大伏書院,怎麽都能為自己求來壹張保命符,想必那位劍仙也不願意宰掉壹個無冤無仇的金丹,就付出被書院或是中土文廟拘押起來的代價。所以戴塬怕就怕那個自稱是玉圭宗客卿的劍仙,半點不講究劍仙風範,與自己玩陰的。
  畢竟壹個能與姜尚真稱兄道弟的山上修士,能是個什麽行事循規蹈矩、為人正大光明的君子?
  何況對方還說了,說不定哪天就要去青篆派拜訪自己。
  妳倒是來啊,大大方方亮明身份便是,不然就學那女冠黃庭,與青篆派護山大陣問劍壹場。
  戴塬悔青了腸子,喃喃嘆息道:“不該去太平山趟渾水的,早知如此,寧肯打斷自己的腿,都要留在山上。”
  雖說虞氏壹脈的名聲是徹底爛大街了,但畢竟虞氏王朝的底子還在,恢復國祚後,地盤不減反增,如今桐葉洲評出了個王婆賣瓜的十大強國,虞氏王朝就位列其中,而且名次不低,得以居中,所以文武重臣們,壹個個打了雞血,公然揚言在十年之後,要保五爭三。
  如今高居第三的強國,就是那個出了個著名風流種的大崇王朝,聽說這個年紀輕輕的工部侍郎回心轉意了,昔年浪蕩子,還真被他當了個好官。
  摘得魁首的,當然是毫無懸念的大泉姚氏了。
  虞氏文武,當然都希望排名最好是僅次於大泉王朝。戴塬腹誹不已,且不說做不做得到,
  就算真排第二了,咋了,名次靠近了大泉姚氏,咱們虞氏王朝,就能像個男子,貼近那位傾國傾城的姚氏女帝的臀兒了?
  當年跟隨高祖師參加桃葉之盟,他可是聽說了個有鼻子有眼的小道消息,說那個狐媚尤物、壹洲無雙的大泉女帝,在她青春正好時,就在那入京途中,早早與壹個外鄉男子花前月下、私定終身了。
  還說那人其實出身貧寒,都不是修道之人,靠著花言巧語,才騙了未來女帝的身子。
  戴塬坐在車廂內,嘖嘖不已,他娘的,羨慕死老子了。不知道哪個祖墳冒青煙的小兔崽子,有此艷遇?!
  別讓老子瞧見了他,不然壹記道法砸去,專門對準那廝褲襠,呵呵,就讓那小子可以直接入宮當差了。
  馬車停下,戴塬在洛京有座陛下親自賜下的宅第,上任主人,是個禮部侍郎,外界傳聞是上了年紀,是又受到了驚嚇,就嗝屁在了青篆派山中,其實是那老驥伏櫪,“馳騁沙場同馭倆駒”之時,不小心馬上風了。
  戴塬走下馬車,驀然驚喜,瞧見了門外壹位仙風道骨的得道之士,想啥來啥,看來最近自己運道不錯,可算是否極泰來了?
  壹個情難自禁,戴塬也不客套寒暄什麽,直接快步向前,伸手握住老元嬰的手,“章老哥!”
  老元嬰亦是有些動容,搖晃胳膊,沈聲道: “戴老弟!”
  那場太平山遺址風波,雙方患難與共,所幸劫後余生,此時此景,可謂感人肺腑,毫不遜色那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其實兩人身邊,幾步路外,就有壹位白衣少年,竹杖拄地,打著哈欠,看著倆異姓兄弟在那邊敘舊。
  戴塬小聲道:“章老哥,光是咱倆去府上喝酒,未免乏味,不若?”
  於情於理,戴塬都該盡地主之誼。章流註沈吟不語,稍有猶豫。
  戴塬說道:“章老哥,到了這洛京,就聽我的,走!”
  戴塬便領著章流註重新坐上馬車,去往京城內的壹座仙家客棧,名為燈謎館,其中有座三照樓,是京城最高樓,寓意日月與美人容光皆是天下最美。是將相公卿和山上仙師舉辦酒宴的首選之地,壹年到頭人滿為患,想要臨時登樓飲酒,只靠兜裏有幾個錢,是註定不成的,至少在壹個月之前預約,才有可能排上位置。只不過戴塬是三照樓的老主顧了,又是內幕供奉,青篆派還是壹國仙府領袖,不管何時去都喝得酒。
  這還要歸功於那位暴斃的“兒皇帝”,虞氏王朝的京城,建築幾乎完好無損,未被妖族摧殘。
  戴塬在來時路上,就以兩只紙鳶傳信,喊了兩位來自其他門派的晚輩女修,她們都是青篆派的熟客了,在綠珠井那邊,兩位仙子,可是每年有抽成的,而戴塬在青篆派,就管著四大勝景裏邊的兩個,除了財源廣進的壹口綠珠井,還有那棵系劍樹,只不過後者就只是樹上掛了把劍仙佩劍,沒半點油水可掙。
  在符信之上,戴塬詢問她們是否得閑,來燈謎館小酌,除了自己,還有壹位山上摯友。
  戴塬進了燈謎館,卻不是直奔喧嘩無比的三照樓,而是由壹位相熟的妙齡女修帶路,來到壹處鬧中取靜的好地方,頗有野趣。只見那茅屋兩棟,圍以壹圈竹柵欄,門前就是壹畝清塘,栽滿荷花。
  女修衣裙合身,腰肢搖晃,她壹路上與兩位仙師言笑晏晏。
  與章流註坐在葡萄架下,戴塬本想讓那女修取來燈謎館最好的佳釀,不過章流註說不必了,從袖中取出兩壺龍湫酒,那位管事女修曉得戴內幕的喜好,秋波流轉,眼神詢問戴塬是否需要自己安排幾位燈謎館清倌兒,戴塬笑著擺手,說不用了。女修離去之前,只說有任何需要,與她招呼壹聲便是,顯而易見,只要戴塬開口,便是讓她留下陪酒,都是可以的。
  那棵葡萄藤顯然是是壹株仙家花木,年關時分,猶然綠意蔥蘢,果實累累。
  章流註倒了兩杯酒,桌上酒杯都是極為雅致精巧的仿花神杯。
  戴塬抿了壹口龍湫酒,稱贊了壹通酒水滋味後,趁著四下無人,輕聲問道:“聽說金頂觀那位葆真道人的高徒,如今正在閉關,有望躋身元嬰?還有那小道消息,說這個邵淵然得了杜觀主賞賜下的壹份鎮山之寶,又沾了大泉姚氏的龍氣,才能夠在短短二十年內,壹路破境順遂,是得了天時地利人和的。”
  章流註似笑非笑道:“壹個如此年輕有為的元嬰地仙,不去入贅大泉姚氏扶龍,真是可惜了。”
  老元嬰是野修出身,這輩子最是瞧不起這些占盡便宜的譜牒地仙,比如身為青篆派掌門的高書文,章流註就相當不順眼。
  戴塬嘿嘿笑道:“若是真能入贅大泉,與那位女帝結為夫婦,日日扶龍,夜夜壓龍,真是壹份令人艷羨的齊人之福。”
  好酒葷話似那掃愁帚,當章流註舉杯,戴塬立即提起酒杯與之輕輕磕碰,各自壹飲而盡。
  戴塬小聲問道:“章老哥這次來洛京,是以小龍湫首席身份,有事要與老皇帝相商,還是?”
  章流註笑意玩味,以心聲說道:“受人所托,找妳談個買賣,戴老弟,容我先賣個關子,總之是件因禍得福的天大好事,只管寬心飲酒。”
  戴塬壹聽那“因禍得福”,就像吃了顆定心丸,果真不著急問那緣由,只是與章首席勸酒不停,各自聊了些桐葉洲最近的山水見聞。
  章流註有意無意問了些青篆派的近況,戴塬倒是除了壹些涉及山頭機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要是章流註還是個野修,戴塬哪敢如此坦誠,可既然章流註如今“改邪歸正”,成為小龍湫的首席客卿了,就再不宜重操舊業,否則章流註只會得不償失,戴塬便不用忌諱太多。
  只是戴塬也有些犯嘀咕,章流註如此關心綠珠井與那座白玉山市的收入作甚,而且還問得頗為詳細,難道是小龍湫如今那個掌權的權清秋,要讓章流註來與自己探探口風,打算與青篆派結盟,例如聚攏起兩座山頭的那幾條仙家渡船,合夥商貿?
  不到半炷香功夫,章流註停下言語,轉頭望去,頓時眼前壹亮。
  兩位暫時不知門派的譜牒女修,壹瘦壹腴,各有千秋。
  前者容貌出彩,瓜子臉,姍姍而行,纖細腰肢不盈壹握,都要讓老元嬰擔心會不會扭斷了。
  至於後者,更是讓老元嬰壹見心動,挪不開眼睛。
  用那狗賊姜尚真的言語形容,就是她向我走來,就像兩座大山朝我撞來。
  老元嬰心中喟嘆不已,若有壹場床笫廝殺,老夫必敗無疑。
  那麽多的鏡花水月不是白看的,戴塬早就清楚這位元嬰前輩的口味了,便招手讓那清瘦女修坐在自己身邊,另外那位身姿豐腴的譜牒仙子,壹開始瞧見了章流註,她臉色如常,心中卻哀怨不已,這個戴內幕,今天怎麽喊了這麽個老東西壹起喝酒,真是為難自己了。
  只是壹想到戴塬的身份背景,她便只好強顏歡笑。
  瞥了眼那老修士的持杯之手,還好,與山下凡俗老人幹枯如雞爪的手掌,還不太壹樣,反而透著些許白玉瑩光,這讓女修心中稍稍訝異幾分,莫不是個“金枝玉葉”的陸地神仙?
  如今的虞氏王朝,國之砥柱有三,洛京積翠觀,護國真人呂碧籠,道法深不可測。
  再有壹位遠遊境武夫的大將軍黃山壽,此人出身貧寒,起於微末,少年行伍出身,如今不過不惑之年,就已經功無可封。而虞氏王朝如今唯壹拿得上臺面的,就是這位大將軍當年被視為以卵擊石的“負隅頑抗”了,因為黃山壽當年沒有跟隨老皇帝他們流亡逃難,去往青篆派秘境的“行在”,而是聚攏起壹支精騎,在舊山河四處遊曳,與蠻荒妖族多次廝殺,雖說傷亡慘重,但是這支兵馬始終不曾潰散。
  “此人是虞氏王朝這座茅坑裏的玉石。”
  這可是天目書院壹位新任副山長的公然言語,毫不掩飾他對整個虞氏王朝的不屑,以及對那位武將的獨獨高看壹眼。
  最後便是戴塬所在的青篆派了。
  故而當她壹聽道號水仙的前輩,竟然就是那位久聞其名未見其面的小龍湫首席客卿,還是位元嬰老神仙,她那身姿便愈發軟綿了幾分,豐肌弱骨,跪坐敬酒時,壹條大腿,有意無意間稍稍貼近老元嬰。
  女子穿了件綢緞材質的法袍,又是跪坐之姿,故而弧線緊繃,那份觸感微涼,老元嬰卻是心頭壹熱。
  酒過三巡,醉醺醺然,戴塬摟著身邊女修腰肢,而章流註身邊這位仙子,早已依偎在老神仙的懷中,壹口壹個章大哥。
  只是這次出門遠遊,章流註可不是什麽遊山玩水,為了沾花惹草才來的洛京,今天這頓葡萄架下的小花酒,撐死了只是假公濟私,忙裏偷閑而已。不然章流註早就壹手持杯,壹手去那白皙肥膩的峰巒中探囊取物了。
  原來那夜陳劍仙離開野園之前,私底下交待過章流註,話說得客氣,有勞水仙道友走壹趟虞氏王朝,找那個當內幕供奉的戴塬敘舊,幫忙打聲招呼,就說他跟青篆派依舊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但是與擔任虞氏內幕供奉的戴塬卻是不打不相識,所以他接下來會看看有無機會,可以幫著戴塬在虞氏王朝這邊的山水官場裏邊,百尺竿頭更進壹步。
  說實話,章流註都有點羨慕戴塬有個內幕供奉身份了,不像自己,就只能在小龍湫當個清湯寡水的首席客卿。
  以至於在趕來洛京途中,章流註都開始心思活泛起來,能不能與下任小龍湫山主打個商量,讓自己在某個成功復國的山下王朝,謀個類似“國師”的身份?例如在桐葉洲如今評選出來的十國裏邊,挑選壹個暫時缺少頂尖戰力的大王朝,就像那個百廢待興的大崇王朝,好像目前國師之位就依舊空懸?戴塬不過是個金丹境,自己卻是實打實的元嬰。壹旦成了,豈不美哉?
  屆時自己當了那大崇王朝的新任國師,又有那個陳劍仙當幕後靠山,壹洲山河,誰還敢小覷我章流註?覺得我出身不正?
  壹個能夠讓中土仙人都要頗為禮敬、且退讓三分的劍仙。
  這條大腿,我是抱定了!
  喝完壹場可謂清淡的花酒,戴塬雖然大為意外,還是聽從章流註的心聲提醒,雙方總算要步入正題了,得讓那兩個尤物先行離開,暫時不用她們繼續陪侍飲酒。
  那個豐腴女子果然伶俐乖巧,半點不糾纏膩歪,只是善解人意地心聲詢問,需不需要她們去戴內幕的府邸那邊等候喝下壹場酒。
  戴塬得了章流註的心聲,便與她笑著答應下來。
  等到兩位譜牒女修走遠了,章流註瞬間散去滿身酒氣,眼神清冽異常,搖身壹變,成了個氣勢淩人的元嬰前輩,以心聲道:“戴塬,接下來我與妳說的任何壹個字,都不要泄露出去,無論是妳家祖師高書文,還是虞氏朝廷,今天這場議事,天知地知妳知我知而已。”
  在浩然天下,不要小看任何壹位辛苦爬升到元嬰境的山澤野修,這是常理。
  戴塬見那章流註的異樣神態,便立即曉得了輕重利害,趕緊收斂笑意和嘴上調侃,正襟危坐起來,畢恭畢敬以心聲道:“章首席請說,晚輩洗耳恭聽。”
  章流註便說了陳劍仙與自己交待過的那番言語,戴塬聽得神色專註,壹個字都不敢錯過,只是聽完之後,欣喜之余,又有幾分惴惴不安,壹時間猜忌叢叢,這算是天上掉餡餅,白撿了壹份山水前程?天底下真有這樣的好事?那個出手狠辣、城府深沈的劍仙,憑什麽對自己青眼相加?對方真不是拐彎抹角,貪圖青篆派的那份豐厚祖業?有沒有可能,章流註其實與那劍仙早已私下談妥,不宜明爭,便來暗搶?自己會不會忙前忙後,到頭來竹籃打水壹場空不說,還要成為青篆派壹個吃裏扒外的的千秋罪人?
  章流註好像已經猜到戴塬那份百轉千回的心思脈絡,撚起身前那只仿花神杯,雙指先輕輕提起,再重重壹磕桌面,瞇眼笑道:“陳劍仙最後還有兩句話,讓我捎給戴老弟,第壹句呢,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得了便宜還賣乖。”
  戴塬滿臉苦笑,心弦緊繃。
  章流註停頓片刻,繼續說那“第二句話”,“見著了戴塬,不是跟他商量要不要做事,而是在手把手教他怎麽做人。”
  戴塬才喝了壹壺龍湫仙釀,此時卻泛起了壹肚子苦水,壹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眼前這個章老哥,果然已經與那青衫劍仙是壹條賊船上的盟友了。
  章流註恢復笑臉,緩緩道:“戴老弟,不要多想,這位陳劍仙,在咱們桐葉洲,是有個宗字頭門派的譜牒修士,沒有理由,更沒有必要坑害壹個金丹修士,桐葉洲三座書院又不是擺設。”
  戴塬心情忐忑,沈吟片刻,臉上堆起笑容,試探性問道:“章老哥,能否與我說句交心話,那個劍仙,當真不是覬覦青篆派的家業,不是讓我當那背叛師門、監守自盜的內應?”
  章流註嗤笑壹聲,根本不屑與戴塬說半句解釋言語,雙方本就是風月場的酒肉朋友,戴塬如此不知好歹,愚不可及,難怪才是個無望元嬰的金丹譜牒,若是個在山下野狗刨食的散修,如此優柔寡斷,不識大體,早就死翹翹了。
  章流註將那只酒杯翻轉過來,杯口朝下,擱放在案幾上邊,“話都已經帶到,言盡於此。聽不聽由妳,戴老弟,我這個當老哥的,最後額外提醒妳壹句,這類白送壹份潑天富貴的好事,瞻前顧後,不知珍惜,過了這村就沒這店,只會悔之晚矣。”
  戴塬壹咬牙,說道:“做了!”
  真正讓戴塬下定決心的,還是聽說那位劍仙,竟然出自某個桐葉洲宗門。
  只要不是那種劍走偏鋒的壹錘子買賣,戴塬就稍稍放心幾分,不然戴塬還真擔心落個裏外不是人的慘淡下場,別說是虞氏王朝的內幕供奉,恐怕連祖師堂譜牒身份都要保不住,屆時東窗事發,被高書文察覺,以這個高老祖的心性和手段,是絕不會讓自己活著去當個野修的。
  章流註呵呵壹笑,神態倨傲,真不知道那位好似神龍出海、天馬行空的陳大劍仙,瞧上了戴塬什麽,分明是個給那陳劍仙提鞋都不配的玩意兒。
  章流註重新翻轉酒杯,戴塬立即身體前傾,提起酒壺幫忙倒滿,再給自己倒了壹杯。
  章流註微笑道:“就不說那些空話大話了,反正就咱哥倆的過命交情,務必勠力同心,精誠合作。”
  戴塬雙手持杯,眼神堅毅道:“章老哥,說句真心話,我就當是將壹副身家性命,都交待在這杯酒裏了。”
  葡萄架上邊,突然探出壹顆腦袋,望向那戴塬,打抱不平道:“妳們青篆派怎麽回事,竟然將戴老神仙這匹千裏馬當驢用,豈不是暴殄天物?”
  別說就是戴塬嚇了壹大跳,就是章流註都差點沒忍住,直接祭出壹件防禦法寶,再攻伐本命物,至於會不會誤傷了戴老弟,全憑天意了。
  戴塬呆呆擡頭,看著那顆“倒懸”在葡萄架上邊的頭顱。
  戴塬在門派裏邊,除了壹口綠珠井,其實就再無實權了,青篆派真正管事的修士,全是祖師高書文的親信,管錢的,是個高老祖的姘頭,她除了手握財庫,這個除了高老祖誰都不拿正眼瞧的風騷娘們,還負責白玉山市的壹切事宜,而門派掌律,就只是個資質很壹般的龍門境老修士,卻分走了喚龍潭這塊肥肉,就因為是高老祖的嫡傳弟子,便作威作福,平日裏見著了自己這位金丹地仙,卻總是皮笑肉不笑,壹口壹個戴師侄。
  章流註泰然自若,問道:“這位道友仙鄉何處,敢問道號?”
  那白衣少年保持那個古怪姿勢,壹臉誠摯道:“我是東山啊。”
  章流註笑問道:“那麽不知東山道友,來了多久,聽了多少?”
  對方抖了抖手中壹封詔書,嘩啦啦作響,壹本正經道:“比妳們先到片刻,剛才忙著欣賞這份皇帝陛下的罪己詔呢,什麽監守自盜什麽悔之晚矣,都沒聽著,所以完全沒有必要殺人滅口。”
  章流註臉色陰沈。好家夥,陰陽怪氣得很吶。
  白衣少年將那份詔書收入袖中,笑道:“哈哈,章首席是不是聽說我早到此地,便松了口氣?覺得我至多是擅長隱匿身形氣機,真要交手,未必有多能打。嘿,這就是章首席高興得太早了點,因為我是騙妳們的啊,我是壹路跟著妳們走入的燈謎館,見妳們聊得投緣,不忍打攪,就在葡萄架上邊小憩片刻,不信是吧?那就看看妳們腳邊,是不是有壹小堆的葡萄籽兒?”
  戴塬立即低頭去瞧,章流註卻是紋絲不動,兩人是只差壹境的地仙修士,可這就是譜牒仙師與山澤野修的真正差距了。
  章流註故作鎮定,撫須微笑道:“這位道友,真是不走尋常路。”
  壹個能夠趴在葡萄架上半天的修士,自己竟然從頭到尾毫無察覺,絕對不可力敵!
  崔東山壹個翻轉身形,雙手抓住葡萄架,飄然落地,抖了抖袖子,背靠壹根葡萄架木柱,“行了,不與妳們兜圈子,我還有正事要忙。”
  崔東山望向那個老元嬰,“我家先生擔心妳說不清楚,會在戴塬這邊畫蛇添足,所以才讓我跑這壹趟洛京,事實證明先生是對的,妳章流註確實自作聰明了,沒關系,既然我來了,就由不得妳們倆糊塗或是裝糊塗了。”
  崔東山轉頭望向那個戴塬,直截了當說道:“戴塬,想不想在百年之內,當個青篆派眾望所歸的第八代掌門?順便再能者多勞,兼任這虞氏王朝的首席內幕供奉?”
  戴塬神色尷尬,哪裏跑來的瘋子,在這邊大放厥詞。
  崔東山見他不說話,笑著點頭:“很好,就當妳默認了。”
  在與章流註說道:“至於章首席,在小龍湫的官帽子,已經夠大了,封無可封,總不能當那山主吧,畢竟是個外人,於禮不合。沒有了林蕙芷和權清秋,大龍湫又不是真的無人可用了。”
  章流註臉色微變,這等小龍湫頭等密事,此人豈會知曉?!
  崔東山微笑道:“我家先生說了,作為妳這趟洛京之行幫忙捎話的酬勞,他可以在小龍湫那邊幫妳說句公道話,允許妳保留首席客卿的頭銜,再去大崇王朝謀個官場身份,例如……國師?所以妳離開洛京後,不用立即返回小龍湫,直奔大崇王朝好了,去找那個叫蔡釉君的工部侍郎,就說自己是周肥的山上朋友,願意暫時給他當幾年的幕僚賬房,先生讓我提醒妳,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先花幾年功夫,耐著性子摸清楚了大崇廟堂的官場底細,章首席,這就叫?”
  章流註立即接話道:“磨刀不誤砍柴工!”
  壹壺龍湫酒,喝得老元嬰心腸滾燙,好像那個大崇國師,已是落袋為安的囊中物了。
  至於眼前這個自稱“東山”的道友,既然是陳劍仙的得意學生,那就是半個自家人了。
  關鍵是那位陳劍仙好似未蔔先知的代為鋪路,剛好是章流註心中所想,那個蒸蒸日上的大崇王朝,正是老元嬰最想去壹展身手的最佳“道場”。
  與此同時,章流註對那個好似可以輕易看穿人心的陳劍仙,敬畏更多。
  再聯系到小龍湫野園內的那場變故,章流註總有壹種錯覺,那位劍術通玄的陳大劍仙,心性、手法、氣度,仿佛更像野修。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頃刻間就讓小龍湫兩位元嬰譜牒修士,淪為階下囚,如今還被龍髯仙君拘拿去了中土上宗,生死不知。
  崔東山點頭贊許道:“孺子可教,前途無量。”
  然後崔東山擡起壹只袖子,揮了揮那份久久縈繞不去的女子脂粉氣,嘖嘖道:“妳們兩位,都是所謀甚大的地仙修士,要潔身自好啊,要好好修身養性啊,尤其是與那些譜牒女修,少喝花酒,少打神仙架,留點氣力,攢點口碑。不然壹個未來的大崇國師,壹個青篆派的第八代掌門,給外人的最大印象,竟然是那花叢,就有點不像話了。如今桐葉洲山上,說大很大,說小很小,好事不出門,壞話傳千裏。”
  戴塬瞥了眼章流註,章流註端坐原位,目不斜視。
  崔東山伸出壹根手指,朝兩位地仙指指點點,“先生與我,可不希望將來自家山頭的座上賓,都是些常年混跡於脂粉窟中、風流帳裏和石榴裙下的英雄好漢。”
  章流註有些悻悻然,心中大罵戴塬誤我!
  在認識戴塬之前,老夫是出了名的修行勤勉,哪裏認識半個譜牒女修、狗屁仙子。
  崔東山拍了拍手掌,笑道:“就像章首席方才說的,那咱仨就勠力同心,精誠合作?”
  章流註與戴塬都起身行禮,信誓旦旦,只差沒有對天發誓了。
  崔東山最後抖了抖袖子,嬉皮笑臉道:“我也學壹學章首席的畫蛇添足,關起門來說句自家話,如果妳們兩個膽敢壹錯再錯,哪天讓我家先生失望了,我就先打妳們半死,再讓妳們明白什麽叫生不如死。”
  崔東山動身離開仙都山之前,自家先生曾經問了個極有意思的問題。
  如果是玉圭宗韋瀅暗中許諾,給出差不多的名利誘惑,那章戴兩人,是不是同樣會鞍前馬後,並且更加死心塌地?
  崔東山點頭說是。
  先生便笑著說了句,那就說明人心上下功夫,還遠遠不夠牢靠,無妨,滴水穿石,徐徐見功。
  兩位地仙,壹個金丹噤若寒蟬,壹個元嬰只說不敢,絕對不會辜負陳劍仙的栽培和信任。
  白衣少年宛如壹團白雲,憑空消散,天地靈氣不起絲毫漣漪,來無影去無蹤。
  葡萄架下,章流註與戴塬面面相覷。
  沈默許久,戴塬小聲道:“章老哥,我宅子那邊,就只是咱哥倆喝個淡茶吧?”
  “不然?!”
  章流註沒好氣道:“溫柔鄉是英雄冢,空耗我輩修士精神,百害而無壹利。”
  戴塬默然點頭,怪我咯。
  章流註說道:“我就不去妳宅子飲茶了,就在這邊繼續喝酒,咱倆仔細思量,總得計較出個大致章程來。”
  戴塬精神壹震,立即落座,給章流註倒上壹杯酒,神采奕奕道:“還是章老哥穩重,咱哥倆是要好好商量。”
  兩位同舟共濟的地仙,開始坦誠交心,聊著聊著,就連虞氏王朝與那大崇王朝未來如何結盟,都聊出壹點眉目了。
  確實,比喝花酒有滋味多了。
  果然大丈夫就不該沈溺於溫柔鄉,要謀大業啊。
  結果葡萄架那邊又探出壹顆腦袋,嘖嘖不已,“真不是我說妳們倆,都啥腦子啊,談了些什麽啊,寡婦夜哭呢?”
  章流註和戴塬身體僵硬,對視壹眼,皆是倍感無力的頹然。
  崔東山從袖中摸出兩本冊子,隨手丟在酒桌上,“見者有份,記得都多看幾遍,背個滾瓜爛熟,再寫個千八百字的讀後感,回頭我要考校妳們的。”
  白衣身形再次消逝不見。
  兩位地仙修士,如同兩個學塾蒙童,剛剛拿到手壹份先生給的課業。
  久久無言。
  戴塬用眼神詢問,那家夥走了嗎?
  章流註以眼神回答,妳問老子老子問誰去,問那位腦子有坑的崔仙師嗎?
  那咱哥倆咋個辦?就這麽幹站著也不是個事啊。
  不如翻閱那本冊子?
  越來越心有靈犀的兩位地仙,別說嘴上言語,都用不著心聲交流,就幾乎同時落座,埋頭看書。
  在那積翠觀,老真人梁爽轉頭望向庭院中,壹襲白衣好似從地下壹個蹦跳而出,瞧見了那位女子國師呂碧籠,“呦,老真人才收嫡傳,又找道侶嘞。”
  梁爽只當耳旁風,難道那繡虎崔瀺,少年時就是這麽個無賴德行?回頭得問問小趙。
  崔東山晃著袖子,大步走入屋內,坐在女冠馬宣徽對面,直楞楞盯著那個道號滿月的呂碧籠。
  按照虞氏王朝的秘檔記載,護國真人呂碧籠,她算是半個譜牒修士出身,曾經在壹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國道觀內修行,因為清心寡欲,誌在求真,故而壹直修出了個元嬰境,她才開始外出雲遊,路過虞氏王朝京城時,見那積翠觀是個道氣濃郁的福地,便在此歇腳,得了個朝廷頒發的道牒,依舊不願顯露境界,等到亂世來臨,她實在不願眼睜睜看著虞氏國祚斷絕,才違背本心,主動放棄壹貫的清凈修行,勉強算是大隱隱於朝,當了護國真人。
  至於那座地方上的小道觀,當然是真實存在的,那個虞氏藩屬小國的禮部檔案和地方縣誌,確實都有明確記載,即便那座小道觀早就毀在戰火兵戎之中,相信肯定也會有個女冠,名為“呂碧籠”。
  女子國師倍感不適,只是有那個身份煊赫的老真人在場,她不敢流露出絲毫不悅神色。
  壹個能夠肆意調侃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的“少年郎”,豈是她壹個小小元嬰修士能去招惹的。
  崔東山壹開口就讓呂碧籠道心震顫,“聽我家先生說,妳其實出身三山福地萬瑤宗,是那仙人韓玉樹安插在此的壹顆棋子?”
  “這會兒是不是還心存僥幸,想著到了我們天目書院那邊,韓玉樹會為妳斡旋壹二?比如韓宗主會授意他女兒韓玉樹,暗中通過虞氏老皇帝,或是繼任新君,找理由為妳開脫,好在書院那邊減輕罪責,最好是能夠以戴罪之身,留在洛京,哪怕失去了護國真人的身份,爭取保留壹個積翠觀觀主的頭銜,用妳的私房錢,舍了自家嫁妝不要,再耗費個兩三百年道行,也要大辦幾場周天大醮,好將功補過?”
  “是不是想說根本聽不懂我在說什麽?”
  “說吧,妳在萬瑤宗金玉譜牒上邊的真名,叫什麽?不要把我們天目書院當傻子,我很忙的,沒那閑工夫,陪妳玩些小孩子過家家的勾當。”
  聽到那個白衣少年,壹個壹個“我們天目書院”。
  這個“呂碧籠”,直到這壹刻,她才真正怕了。
  梁爽境界足夠,對那呂碧籠的心境起伏,洞若觀火,便以心聲問道:“是妳瞎猜的?”
  崔東山笑答道:“我可不敢貪功,是先生的猜測。我哪裏想到這個冒用‘呂碧籠’身份的娘們,會這麽不經騙,不打自招了。”
  猶豫了壹下,崔東山還是與這位老真人告知壹個更大的真相,“之前先生與韓玉樹在太平山舊址那邊,有過壹場各不留手的兇險鬥法,韓玉樹殺手鐧盡出,符箓和陣法造詣極高,先生再聯系洛京和青篆派的陣法,就有了個猜測。以萬瑤宗擅長當縮頭烏龜的行事風格,既然打定主意要創建下宗了,肯定會有呂碧籠這樣的馬前卒,早早出山布局,總而言之,在先生那邊,這就是壹條很淺顯的脈絡。”
  梁爽撚須而笑,“陳小道友心細如發,明察秋毫,不隨貧道當個‘天真道士’,真是可惜了。”
  至於陳平安跟韓玉樹的那場鬥法,梁爽聽過就算,何況崔東山最後那句“很忙,沒有閑工夫”,本就是故意對自己說的。
  崔東山瞥了眼那個福運深厚、極有宿緣的年輕女冠,有無機會,挖墻腳撬去仙都山,反正這個馬宣徽是要留在桐葉洲的,極有可能會被梁爽留在梁國某個道觀,那麽在自家宗門當個記名客卿,不過分。
  事實上,女冠馬宣徽,說是嫡傳,並不嚴格,其實她只是梁國真人“梁濠”的記名弟子,卻非真正能夠繼承梁爽衣缽的那個人。
  故而與弟子馬宣徽,緣來即師徒,緣散則別脈。
  梁爽這壹道脈,只在浩然山巔才知道些內幕,是出了名的香火雕零,實在是收徒的門檻太高,而且有條祖訓不可違背。
  “上古天真,口口相傳,傳壹得壹。”
  這就意味著梁爽這壹脈道統,歷來都是壹脈單傳,師無二徒。
  在這之外,又有壹份極為隱蔽的玄之又玄,事實上梁爽尋找傳道恩師的轉世之人多年矣。
  簡單說來,自從第壹代祖師開山,立起道脈法統,在那之後的漫長歲月裏,壹條傳承將近萬年的悠久道統,就像從頭到尾只有師徒兩人,只是互換師徒身份而已。
  突然想起壹事,那個野心勃勃的萬瑤宗韓玉樹,該不會已經被陳小道友給那個啥了吧?
  老真人反正閑來無事,便雙手籠在道袍袖中,迅速大道推演,天算壹番。
  不料很快就伸手出袖,使勁抖了抖手腕。
  呦,燙手。
  雖然演算不出壹個確切答案,那韓玉樹依舊生死未蔔,可在老真人看來,其實就等於有了個板上釘釘的真相。
  幾千年的山居道齡,又沒活到狗身上去。
  梁爽微笑道:“回頭我就與小趙打聲招呼,幫我放出風聲去,就說韓玉樹曾經活蹦亂跳的,有幸與老天師梁爽論道壹場。”
  如此壹來,再有旁人精心演算,就得先過他梁爽這壹關了。
  崔東山故意對此視而不見,只要我什麽都沒看到,先生就不用欠這個人情。
  崔東山只是擡起壹只手,淩空指點,咄咄怪事。
  那個化名呂碧籠的萬瑤宗譜牒女修,壹頭霧水,不知這位天目書院的儒生在做什麽,她猜測眼前眉心壹點紅痣的少年,聽他的口氣,極有可能是那位剛剛跨洲赴任的年輕副山長,溫煜。
  梁爽掃了壹眼,卻知道崔東山在搗鼓什麽,是壹個圍棋定式,以變化眾多著稱於世,故而被譽為“大斜千變,萬言難盡”。
  山下的國手棋待詔,山上的弈林大家,曾經對此都極為推崇,但是後來卻被白帝城鄭居中和繡虎崔瀺壹起否定了,彩雲譜之壹,鄭居中唯壹中盤劣勢極大的壹局,就是以大斜開局,崔瀺只是在官子階段,棋差壹著,最終輸了半目。以至於如今的棋壇名家,幾乎都不再以大斜定式先手。
  梁爽不覺得崔東山是在炫耀什麽,畢竟天下棋手能夠與鄭居中下出這麽壹局棋,興許能夠沾沾自喜壹輩子,可是對滿盤占優卻功虧壹簣的繡虎而言,反而是壹種無形的恥辱。可崔東山此刻為何如此作為,老真人沒興趣去探究,有些人做的有些事,外人是如何想都想不明白的,比如當年大玄都觀孫懷中的借劍白也,這位道門劍仙壹脈的執牛耳者,等於放棄了躋身十四境。
  崔東山冷不丁問道:“妳願不願意脫離萬瑤宗?從此就只是當個與三山福地‘無緣無故’的呂碧籠?”
  女子慘然壹笑。
  宗主韓玉樹何等梟雄心性,以鐵腕治理壹座福地,豈會容忍壹個祖師堂譜牒修士的背叛。她敢這麽做,只會死路壹條。
  所以她已經有了決定,既然身份敗露,肯定還會牽連萬瑤宗被文廟問責,那麽韓玉樹就註定沒辦法幫助她脫困了,只會盡量與她撇清關系。所以她幾乎可以預見自己的下場,去天目書院,被盤查,被書院山長刨根問底,被關禁閉,說不定還會被拘押去往中土神洲的功德林。不幸中的萬幸,是她還年輕,是有希望躋身玉璞境的,大不了就當是閉關修道了,不過是從這洛京積翠觀換了個地方。
  這也是韓玉樹讓她早早離開三山福地的根源之壹,希望她在壹兩百年之內,在桐葉洲這個虞氏王朝的積翠觀,打破元嬰瓶頸,在這期間,韓玉樹除了傳授壹兩種極其上乘的道法秘訣,肯定還會暗中為她傾斜大量的天材地寶和神仙錢。
  到時候,呂碧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創建下宗,使得韓玉樹坐擁三座宗門。
  崔東山微笑道:“在劍氣長城,或是北邊的寶瓶洲,像妳這樣的臨陣退縮,可是要被斬立決的。”
  “妳要是覺得書院知曉此事後,就只是將妳關個百來年光陰,那也太小看如今文廟秋後算賬的力道了,尤其是妳這種居心叵測的地仙,罪責最大,所以聽我壹句勸,離開積翠觀之前,趕緊多敬幾炷香,看看能不能請來道祖保佑,親自替妳與文廟求情。不然妳會被關到死的,別說是躋身了玉璞境,就算是成為了仙人,又如何?”
  “對了,別忘記壹事,如今五溪書院的山長,是北俱蘆洲魚鳧書院的周密,他的脾氣如何,想必妳壹清二楚,不然堂堂山長,也不會在功德林閉門思過,文廟甚至都不敢讓他去天目書院,就是怕他每天住在桐葉宗不挪窩了,屆時大伏、天目和五溪三位山長共同議事,周山長聽說了妳的豐功偉業,妳覺得會不會幫妳說好話?退壹萬步說,韓玉樹就算失心瘋了,也要保下妳,妳覺得周山長會不會噴他壹臉唾沫星子?”
  本就已經是驚弓之鳥的女冠,又見到那白衣少年擡起壹手,雙指並攏,眼神堅毅,信誓旦旦道:“我溫煜可以對天發誓,我要是不在天目書院的山長和當學宮司業的先生那邊,不把這件事給坐實了,不把妳關到白發蒼蒼,以後我就跟妳壹起姓呂。”
  老真人喟嘆壹聲,“積翠觀的茶水真心不錯,不能白喝,那貧道也提醒滿月道友壹句好了,離開積翠觀之前,除了敬香祈福,可以多帶幾百本書籍,被幽禁後聊以解悶,再隨身攜帶壹把鏡子,做個伴兒,美人白發鏡先知。”
  女冠慘無人色,驀然轉頭,先雙手掐道訣,再祭出壹件秘寶本命物,似乎施展了壹門封山屏障術法,這才顫聲道:“晚輩知錯了,梁天師救我!”
  梁爽啞然失笑,搖搖頭,“滿月道友,哪有妳這樣的病急亂投醫,貧道可不是妳的救命稻草,這位才是。”
  崔東山笑道:“韓玉樹在她身上設置了壹道宗門禁制,韓玉樹壹旦察覺到不對勁,哪怕隔著千山萬水,這位滿月道友,還是會當場變成個道心崩碎成壹灘爛泥的白癡。所以先關門,再找梁老哥救命,說明她還不算蠢到家。”
  女冠神色惶恐,開始自報名號,“我真名龍宮,是萬瑤宗祖師堂嫡傳弟子,恩師早已仙逝,我們這壹法脈,除了我,就只剩下幾位資質尋常的中五境修士了,結丹都是奢望,壹些個資質好的,早就轉投別脈了。”
  崔東山忍俊不禁,“龍宮?竟然取了個這麽大的名字,敢情妳這輩子投胎為人,天生就是做大事來的?”
  梁爽神色冷漠,對那萬瑤宗和韓玉樹,厭惡至極。
  修什麽道,求什麽真,成什麽仙。
  好好壹座風水極佳的三山福地,被折騰得如此烏煙瘴氣,那個身為福地真正主人的道友,既然那麽閑,也不管管?
  壹場大戰,就像篩子,將桐葉洲所有人心都給梳理了壹遍。
  宗主、山主和掌門跟供奉、嫡傳之間,人心背離,勾心鬥角,宗門跟藩屬門派之間,尚且貌合神離,分賬不均。
  那麽可想而知,這些山頭和仙師,與他人,與這天地,豈會“同道”?就只是像壹場廝殺,輸贏多寡,結果兩分。
  崔東山突然問道:“妳們萬瑤宗的下宗首任宗主人選,是哪個?總不可能是韓玉樹的那個嫡女吧?”
  她說道:“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此事,據說是上任宗主名義上的關門弟子,是韓玉樹代師收徒,但是除了韓玉樹在內幾位祖師,好像誰都不曾親眼見過此人,只知道此人年紀輕輕,修道資質萬中無壹,是三山福地歷史上最年輕的金丹,這還是因為此人成功結丹時,曾經惹來壹份極大的天地異象,就算宗門陣法都未能完全遮掩,這才泄露了些許天機。宗門上下,這些年,誰都不敢擅自議論此事,壹經發現,就會被掌律祖師親自囚禁在後山水牢之內。我之所以知曉,還是韓絳樹先前秘密造訪積翠觀,這位宗主嫡女與我親口說的,說她這位天資卓絕的小師叔,道號‘梧桐’,極有可能成為壹位飛升境大修士。”
  說到這裏,她猶豫了壹下,輕聲道:“我看得出來,韓絳樹與那修士,多半有染。”
  因為韓絳樹先前在道觀內,與自己聊起那個年輕修士時,韓絳樹自以為隱藏得很好,其實壹雙眼眸裏,滿是春水情意。
  只是話壹說出口,她便自覺失言,不該當著壹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和壹位天目書院副山長的面,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不料那白衣少年點頭微笑道:“很好,我就愛聽這些。妳不妨再多聊些萬瑤宗的腌臜內幕,照實說便是,不用刻意誇大其詞。”
  壹直雙手掐訣穩住道心的女冠,“快要支撐不住了。”
  梁爽伸出壹根手指,隔著壹張茶幾,指向女冠的眉心,淡然道:“定。”
  霎時間女冠如同昏睡過去,耷拉著腦袋,她就像進入壹個香甜美夢中。
  崔東山嘿嘿壹笑,站起身,來到女冠身邊蹲著,審視片刻,擡起手掌,輕輕壹拍對方額頭,打得對方魂魄壹並飄出身軀,再站起身,雙指撚住那件同樣昏迷的魂魄“衣裳”,抖了抖,再隨便壹抹,將魂魄推回身軀皮囊內,只余下人身小天地內的座座氣府,如星羅棋布,懸空而停。
  崔東山緩緩踱步,祭出壹道金色劍光,畫出壹座劍氣雷池禁地,崔東山時不時歪頭,或是踮起腳跟,仔細打量起這位女冠的心相,最終在壹處“府邸”之內,發現了韓玉樹精心設立的壹道秘密禁制,崔東山驀然五指如鉤,剎那之間,就被他扯出壹條金色文字構成的“纖細星河”,幾乎同時,另外壹手就“摹刻”出了壹條幾乎完全相同的金色文字,為女冠填補上了那條心田溝壑。
  崔東山再狠狠壹巴掌打醒了那位女冠,壹本正經提醒道:“梁老哥不惜耗費九牛二虎之力,才幫妳解決掉了這個天大隱患,楞著幹嘛,還不趕緊與真人道聲謝?”
  臉頰微疼的女冠不明就裏,趕緊起身後撤幾步,與老真人打了個道門稽首,感激涕零道:“謝過天師救命大恩。”
  從頭到尾都是默默喝茶的馬宣徽,她打定主意,自己以後壹定要離這個白衣少年要遠壹點,再遠壹點,最好是雙方就幹脆別再見面了。
  想來這個家夥的先生,也好不到哪裏去?不然能教出這麽個學生?
  崔東山坐回原位,“龍宮,妳可以馬上動身了,自己去天目書院那邊稟明情況。”
  龍宮怯生生問道:“溫山長不與我同行嗎?”
  崔東山壹臉茫然道:“天目書院的溫副山長?我又不是溫煜。”
  龍宮如墜雲霧,誤以為自己聽錯了,苦笑道:“溫山長莫要說笑了。”
  崔東山板起臉道:“我是東山啊。”
  梁爽問道:“到底是怎麽個處置?”
  崔東山揉了揉下巴,“天目書院那邊自有定論,不過龍宮屬於自首,如果再多聊點萬瑤宗和韓玉樹的腌臜事,按照文廟的老規矩,可以稍稍減輕責罰,關到死,肯定是不至於的,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她還能去蠻荒天下那邊的戰場上將功補過,至於運氣好與不好,就看天目書院的溫煜,還有五溪書院的山長周密,到底是怎麽個態度了,反正我聽說這個溫煜,脾氣半點不比周密好多少,只不過周密是擺在臺面上的,傳聞溫煜此人,骨頭極硬,且心思縝密,曾經在南婆娑洲戰場,活活坑死了壹頭管著軍帳的仙人境妖族,如果僅憑戰功而論,不談什麽資歷,溫煜直接當個天目書院的山長都是可以的。”
  中土文廟,將魚鳧書院的周密從功德林解禁,得以平調往桐葉洲擔任書院山長,用自家周首席的話說,這就叫文廟開始放狗咬人了。
  擺明了是讓整個桐葉洲南部仙府山頭,都老實壹點,畢竟是壹個當年擔任山主赴任之前、要被先生贈予“制怒”二字的讀書人,而且還是壹個在“民風淳樸”的北俱蘆洲、都要找上門去、親自動手打人的書院山長,那麽這麽壹號人物,來到了桐葉洲的五溪書院主持事務,本身就是壹種震懾。
  此外,亦是文廟對戰功彪炳的玉圭宗,給了個善意提醒,做事情不要太過分,往北邊伸手不要太長,差不多就可以了,總之不要學當年的那個桐葉宗,總覺得壹洲仙府皆藩屬。
  而溫煜擔任天目書院的副山長,如今按照文廟的禮制,儒家七十二書院,都是壹正二副的配置,壹般來說,兩位副山長,壹個管治學,相對務虛,負責文風教化壹事,壹個管庶務,大大小小都可以管,尤其是當下的浩然天下,未來山下的所有禮部尚書,都必須是書院出身,溫煜如今就是那個住持具體事務的副山長,故而山上事,他溫煜可以管,書院轄境之內,山下各國他更要管。
  龍宮如喪考妣,再次望向那位老真人求救。
  她哪敢去蠻荒天下的戰場廝殺,寧肯被書院關押起來,她曾經遠遠見過蠻荒妖族大軍如潮水般湧過的場景,早就嚇破膽了。
  壹座座無法挪動的城池,就像人躺在地上等死,被蟻群啃食幹凈,瞬間只剩下壹具白骨屍骸。
  崔東山說道:“這個娘們心性不定,說不定走到半路就要腿軟,試圖逃竄,所以就有勞梁老哥護送她壹程了。”
  梁爽點頭道:“反正順路,貧道剛好要去見壹見火龍真人的那位弟子,到底是怎麽個修道天才。”
  當年趴地峰的年輕道士張山峰,其實差點就要成為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如果不是大戰在即,天師府需要壹個拿來就能用的“打手”,再者小趙又不願意拔苗助長,就拒絕了火龍真人那個讓弟子“世襲罔替”外姓天師的提議。
  梁爽隨口問道:“那這積翠觀,還有虞氏朝廷那邊,妳要不要給個說法?”
  崔東山沒好氣道:“給個屁的說法,要不是我看那位太子殿下還算有點人樣,雄才偉略的明君肯定算不上,昏君倒也不至於,反正當個虞氏皇帝,還算綽綽有余了。”
  梁爽笑了笑,“這不是繡虎作風。”
  崔東山難得有些吃癟,“都不曉得梁老哥是在誇人還是罵人。”
  梁爽微笑道:“別藏著掖著了,不如讓貧道開開眼?”
  崔東山站起身,從雪白袖中抖落出壹個栩栩如生的瓷人,竟然正好便是龍宮的姿容身段,就像壹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馬宣徽看了又看,若非兩位女子國師壹站壹坐,不然自己還真無法辨別真假。
  崔東山再從袖中摸出壹頭女鬼的魂魄,擡手虛托,輕輕說了句“走妳”,魂魄便依附在那具閉目的瓷人中,崔東山再雙指並攏,抵住瓷人眉心處,如為佛像開臉,畫龍點睛。
  片刻之後,瓷人睜開眼眸,施了個萬福,竟是與龍宮極為相似的嗓音,甚至就連那份清冷氣質,都如出壹轍,“奴婢龍宮,道號滿月,忝為積翠觀觀主,見過主人。”
  崔東山伸手壹抓,將龍宮擱放在桌上的那把拂塵握在手中,拋給眼前“龍宮”,後者手捧拂塵,搭在壹條胳膊上,打了個道門稽首,“奴婢謝過主人賜下重寶。”
  崔東山斜眼真正的龍宮,“楞著做什麽,還不趕緊摘下頭頂太真冠,送給咱們這位滿月道友,至於妳腳上那雙綠荷白藕仙履,還有身上那件施展了障眼法的道袍,等會兒再說。”
  梁爽說道:“可惜,幸好。”
  可惜的,是這等逆天手段,成本太高,無法像那甲胄兵器、仙家渡船之流量產,幸好的是受此瓶頸約束,瓷人數量有限,不至於天下大亂,徹底抹掉“人”之名實。
  修道之人,人已非人。
  可如果再有這瓷人,遍布人間,後果不堪設想。
  壹個不小心,就會重蹈覆轍,讓整個人間淪為萬年之前的遠古天庭。
  屋內壹旁的龍宮和弟子馬宣徽,是被那女鬼魂魄給障眼法了,誤以為這個瓷人自身並無靈智,其實不然,梁爽才看得穿層層迷障之後,那壹點真靈的閃爍不定,那就像人之開竅,很快就會茁壯成長,簡而言之,是壹屋之內兩主人,其實女鬼魂魄是與那瓷人靈性並存的,雙方未來到底是怎麽個主次之分,只看崔東山的個人喜好。
  遠古神靈俯瞰人間,將大地之上的所有有靈眾生視為螻蟻。
  螻蟻就只配低頭看地,擡頭看天就算猖狂?
  曾經的人族是如此,這些如今看似孱弱不堪不成氣候的瓷人呢?
  梁爽心情凝重,沈聲道:“虧得還有人能管住妳。不然換成我是文廟管事的,就把妳關到死。”
  崔東山搖晃肩頭,洋洋得意道:“只要有先生在,誰敢欺負我?”
  梁爽壹笑置之。
  崔東山換了個稱呼,嘿嘿說道:“老梁啊,我覺得吧,等到馬宣徽在梁國那邊了結那樁宿緣,就可以來積翠觀這邊潛心修行大道了,以後繼任觀主,都是可以的嘛,壹家人不說兩家話,但凡有點好處,我肯定都先緊著自家人。”
  梁爽皺眉道:“是陳平安的意思?”
  崔東山壹拍茶幾,怒道:“說啥昧良心混賬話?!”
  梁爽冷笑道:“嚇唬我?”
  崔東山拿袖子抹了抹茶幾,“好些事情,先生不願為之,不屑為之。”
  既然只是不願和不屑,那就不是做不到了。
  梁爽好奇問道:“陳平安是要學妳崔瀺,用那事功學問,來縫補壹洲山河?”
  崔東山搖頭道:“不太壹樣的手法,先生最擅長化為己用,再來別開生面。”
  不知為何,壹聽到崔瀺二字,那個龍宮就開始頭疼欲裂,雙手捂住腦袋,壹位修道有成的元嬰地仙,竟是汗如雨下。
  顯而易見,崔東山確實撤掉了她那道禁制,只是又為龍宮新加上了壹道山水關隘。
  比如但凡她的壹個念頭,只要稍稍涉及“崔瀺”或是“繡虎”,就是這麽個道心不穩的淒慘下場了。
  等到龍宮好不容易穩住道心,那個她已經猜出身份的白衣少年,又笑嘻嘻說道:“跟我壹起念,崔瀺是老王八蛋,崔瀺是老王八蛋。”
  可憐龍宮,這壹次她竟是疼得後仰倒地,身體蜷縮起來,只差沒有滿地打滾了。
  梁爽對此視而不見,問道:“沒有壹兩百年,不成事吧?他這麽分心,自家修行怎麽辦?”
  “我家先生有個估算,在五彩天下重新開門之前,就能大致有個雛形了。從山上到山下,從道心到人心。而且不會太過耽擱先生的修行。”
  “如此之快?!”
  “不然妳以為?”
  梁爽陷入沈默,拿起那鬥笠盞,喝了壹口茶水,以心聲問道:“妳這陰神,是要?”
  崔東山撇撇嘴,“跟老梁妳沒什麽好隱瞞的,是要去蒲山雲草堂撈個嫡傳身份,還有個爛攤子需要收拾。”
  梁爽又問道:“那妳的陽神身外身,如今置身何處?”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在五彩天下,就在幾天前,剛剛找到了白也的那處修道之地,反正空著也是空著,我可以幫忙打理。”
  梁爽打趣道:“這是要在那邊創建下宗?豈不是與韓玉樹英雄所見略同了?”
  只要崔東山在五彩天下那邊,再創建壹個宗門,寶瓶洲的落魄山,就可以從上宗順勢升遷為“正宗”,而桐葉洲的青萍劍宗,則可以升為上宗。
  在這件事上,與萬瑤宗的謀劃,是差不多的路數。
  崔東山伸手握拳,輕輕捶打心口,擡頭望向天花板,滿臉悲愴神色,“壹想到自己竟然跟韓仙人想到壹塊去了,就氣啊,氣得心口疼啊。”
  馬宣徽終於忍不住了,鼓起勇氣與老真人輕聲道:“師尊,我不想來這積翠觀修道。”
  老真人點頭笑道:“都隨妳。不過妳也不用怕這個家夥,師父與他的先生,是壹見如故的好友,只靠這層關系,這個崔東山,就不敢拿妳怎麽樣的。”
  梁爽當然很清楚壹個真正的繡虎,棋力如何。
  像今天這種戲耍龍宮,再有之前在燈謎館那邊,跟章流註和戴塬的打交道,不過是兩碟佐酒菜罷了,崔東山不過是隨便抖摟了個相對偏門的怪招,只能算是著力於棋盤局部的騙著和欺著,都稱不上是什麽真正的神仙手。
  梁爽終於問出了那個心中最大疑惑,“為何給人當學生,當得如此誠心。”
  事實上,當下這個置身於積翠觀的老真人“梁爽”,與那梁國京城內的天師梁爽,還是有些差異的,並不同於尋常修士的陰神出竅遠遊,簡單說來,就是後者要高於、大於前者。在這壹點上,國師崔瀺與崔東山亦然。
  崔東山淡然笑道:“某個句子,同道方知。天師何必多問。”
  龍宮與馬宣徽都是道門女冠,故而不理解崔東山此語玄妙所在,因為涉及到了壹首佛門禪詩。
  孤雲野鶴,何天不飛。
  梁爽搖頭道:“不對。妳所說,恰好是反的。”
  崔東山笑道:“當真相反?天師不如再想想?”
  之所以又更換了壹個稱呼,當然是心知肚明,眼前陰神梁爽,不過是幫忙真身提問。
  梁爽點點頭,“倒也是。”
  崔東山的言外之意,並不深奧,更不是什麽故弄玄虛,無非是說壹個淺顯道理。
  自己選擇壹種有限的自由,怎就不是壹種大自由?
  梁爽又問道:“那貧道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妳其實隨時可以選擇壹種完全純粹的自由?”
  崔東山卻反問道:“妳如果有朝壹日,需要同時跟崔瀺,鄭居中,齊靜春,吳霜降下棋,妳會怎麽選擇?”
  梁爽笑道:“不落座,不撚子,不對弈。”
  崔東山攤開雙手,“這不就得了。”
  梁爽瞇眼問道:“那就更有意思了。既然妳服管,讓妳心甘情願服管之人,又該誰來管?”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
  這個老家夥,對待此事,果然還是念念不忘,跟那鄒子其實是差不多的心態。
  梁爽並沒有就此放棄那個答案,靜待下文。
  崔東山默不作聲。
  這就很煩人啊,自己這個小胳膊細腿的仙人,面對壹位飛升境巔峰大修士,實在是硬氣不起來啊。
  崔東山第壹次懷念那個老王八蛋了。
  崔東山嘆了口氣,緩緩道:“我家先生說過,做那有意思的事情,當然很有意思,卻未必有意義。但是做成了有意義的事情,壹定有意思。”
  梁爽思量片刻,“此理不俗。”
  崔東山哀嘆壹聲,說道:“某個句子,同道方知。天師何必多問。”
  梁爽哀嘆壹聲,自家真身的那壹粒心神芥子,終於徹底撤出陰神心湖,“妳煩我也煩,不愧是同道。”
  馬宣徽瞥了眼那個虞氏王朝的女子國師,還好還好,她也聽不懂。
  崔東山伸出手掌在嘴邊,“梁天師梁天師,看架勢妳這陰神要造反,必須管壹管他了!”
  梁爽懶得跟這個家夥瞎掰扯,站起身,說道:“滿月道友,給妳半個時辰收拾壹下,貧道在蕉蔭渡口那邊等妳。”
  崔東山突然喊住老真人,“老梁,我得替先生求壹樣東西。”
  梁爽疑惑道:“何物?”
  見那崔東山笑得賊兮兮,梁爽開始亡羊補牢,“事先說好,貧道是出了名的兩袖清風,要是仙兵之流的鎮山之寶,這類身外物,絕對沒有,至多是幫妳先生去跟小趙借取,三五百年不歸還,問題不大。”
  貧道身為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妳們天師府總不能光讓人幹活不給工錢吧。
  崔東山搓手道:“梁老神仙最是擅長望氣,對這壹洲山河氣運,定然了如指掌。”
  梁爽大笑道:“不費錢的玩意兒,讓貧道白擔心壹場,讓陳小道友等著便是。”
  在老真人帶著馬宣徽離開積翠觀後,崔東山看了眼兩個“呂碧籠”,後仰倒地,後腦勺枕著雙手,懶洋洋說道:“抓點緊,更換道袍和雲履,同時再多說壹些虞氏皇室、廟堂和山水官場的內幕,有什麽就說什麽,別怕說得繁瑣零碎。壹些個萬瑤宗的道訣秘術,能教給自己的,就趕緊傾囊相授,吝嗇誰都沒有吝嗇了自己的道理。”
  龍宮默默脫掉靴子,先穿上壹身尋常道袍,再扯住法袍壹角,輕輕壹扯,就將壹件宗門賜下的“鳳沼”法袍扯下,遞給那個手捧拂塵的“呂碧籠”。
  那個呂碧籠披上法袍,穿了那雙雲履,壹摔拂塵,換胳膊挽住,微笑道:“謝過龍宮道友。”
  龍宮心中古怪至極。
  驀然聽到那人又開始反復念叨“崔瀺”二字,龍宮就像瞬間挨了壹記悶拳,癱軟在地,花容失色,汗水浸透道袍。
  崔東山之後站起身,坐在門外的臺階上,屋內龍宮戰戰兢兢與呂碧籠說那些秘聞密事,崔東山也聽得心不在焉。
  突然以拳擊掌,有了,剛剛想到了壹句發自肺腑的誠摯言語,回頭可以與先生說上壹說。
  天風浩蕩,吾心浩茫,連千山引萬水,於無聲處起驚雷。
  崔東山雙手托腮。
  只說桐葉洲那個桃葉之盟,其中有大泉王朝,蒲山雲草堂,小龍湫。當下如何了?
  至於那個金頂觀,首席供奉蘆鷹,如今瞧見了自家先生,又會如何?
  壹洲三書院,大伏,天目,五溪。
  大伏書院山長程龍舟,賢人楊樸。五溪書院副山長王宰。天目書院副山長溫煜。
  壹洲南北,兩個最大的宗門,玉圭宗,桐葉宗。
  玉圭宗的周首席和雲窟福地,桐葉宗的元嬰劍修王師子。
  稍遠壹點,新任東海水君,真龍王朱。
  再遠壹點,南海水君李鄴侯。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有那清境山青虎宮,宮主陸雍。還有敕鱗江老虬,裘瀆。墨線渡負山魚,於負山……
  中部的那條萬裏燐河,青萍劍宗會建立起壹座私人渡口。
  再來說桐葉洲未來的壹個個山下王朝,腳下這座即將迎來新帝的虞氏王朝,加上那個國力鼎盛冠絕壹洲的大泉姚氏,作為青萍劍宗鄰居的大淵王朝,章流註即將就會去找那個年輕侍郎當幕僚的大崇王朝……
  只說那條燐河之畔,已經有人謀劃立國壹事,國姓獨孤。
  先生還是太平山的首席客卿,皚皚洲劉氏的不記名客卿。
  要想縫補桐葉洲這壹洲山河。
  首先就是天地靈氣的聚攏好穩固,例如各路修士的大肆搜山,就地斬殺蠻荒妖族修士。
  又比如在那敕鱗江畔的那座定婚店附近,老真人梁爽打殺了那頭依附在薛懷神魂中的玉璞境鬼物。
  再就是是桐葉洲本土修士的仙逝、兵解,壹身道行與氣數,悉數重歸天地。壹般仙府,尤其是宗字頭門派,都有秘法能夠挽留那份精粹道氣。
  此外山下各國,山上仙府,大肆修繕、創建仙家渡口,同樣可以籠絡天地靈氣在壹地,凝聚不散。
  青萍劍宗的選址,崔東山沒有破壞金頂觀的那座護山大陣謀劃,便是因為這個。壹個戰力相當於仙人的玉璞境觀主,影響不大,但是金頂觀那座法天象地的北鬥大陣,卻能夠為桐葉洲北部帶來壹份不可估量的靈氣補給。
  二,龍氣。
  各國紛紛復國,越是國力強大的鼎盛王朝,龍氣越是充沛,這壹點極其可貴,因為屬於“無中生有”,無需與壹洲天地借助任何實物。
  三,壹洲各地文武廟的文運與武運,其中山運,比如帝王君主重新封禪五嶽。而那宗字頭和各路仙府門派,肯定會大量砸入神仙錢,江河。
  四,香火。京城、州郡縣在內的大小城隍廟。朝廷大量封正山水神祇,或是各地淫祠順勢升遷,被納入朝廷的金玉譜牒,或是文武英靈補缺位置,山水神靈建祠廟,塑金身,從此接納人間香火。
  五,古戰場的濁氣轉清,以及那些淪為鬼城的地界,將那煞氣和汙穢之氣,轉為清靈之氣。可以是通過壹場場的水陸法會、周天大醮,幫忙引渡亡魂。
  六,最終,最虛無縹緲的,也是最至關重要的,還是要縫補人心。
  而這些,是自家先生在決定下宗選址桐葉洲沒多久,就已經想得壹清二楚。
  壹條條或明或暗的脈絡,桐葉洲三百余人物的名字境界、籍貫背景,以及由他們壹路延伸出去的兩千多人,都被先生壹壹記在心頭。人與事,人為節點事為線,最終就像共同結成壹張縱橫交錯的大網。
  今天做客積翠觀的老真人梁爽,所看見的,甚至所想到的,註定只是先生那個桐葉洲心相天地的壹隅之地。
  何況這還僅限於桐葉洲。
  寶瓶洲,北俱蘆洲呢,整個浩然天下呢?
  都不說北俱蘆洲了,只說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還有那個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嶄新雨龍宗,中土神洲的九真仙館,小龍湫的上宗大龍湫,郁泮水的玄密王朝,青神山,百花福地,密雲謝氏,鄧涼所在的九都山……還有那些曾經頻繁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的管事們,以及他們背後的各洲宗門。
  而且如果沒有意外,已經有壹小撮浩然各洲劍修,在先生不惜耗費香火情的邀請之下,秘密去往扶搖洲了,先生絕不能讓那些貪圖礦脈的修士,在本就已經足夠破敗的扶搖洲山河繼續雪上加霜,各憑本事掙錢無妨,但如果因此各路豪傑大打出手,不惜打個天崩地裂,那就得問過那撥劍仙答不答應了。
  老秀才要是知道自己先生做了這麽多,而且在未來甲子之內,只會做的更多。
  老秀才還不得揪斷胡須,不得心疼死?
  但是自己的先生,至多只會讓老秀才道聽途說些許消息。
  先生就是這麽給他的先生這麽當學生的。
  當那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就壹直守在城頭那邊,最終成為了劍氣長城最後壹個離開城頭的劍修。
  當了文聖壹脈的關門弟子,就要為先生合道三洲所在山河補地缺,不遺余力,不計代價。
  崔東山站起身,長呼出壹口氣。
  浩蕩百川流。
  天人選官子。
  ————
  大淵王朝境內那座鬼城內,十幾個來這邊只是求財的野修、武夫,估計誰都沒有想到,自己會變成壹個掙辛苦錢的苦力,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收攏城內殘余屍骸,開辟出壹座座類似義莊的停靈處,還要盡量辨別那些屍骨的身份,接下來才能幫忙下葬,再勒石立碑,壹壹寫上籍貫姓名,所以這就需要他們硬著頭皮去當那戶部胥吏了,找書,查閱檔案,這些個野修和武夫,估計壹輩子都沒接觸過這麽多書籍,然後會在壹座破敗城隍廟內,由那個名叫古丘的年輕人負責記錄,壹個個在陰風陣陣、燈光慘慘的廢墟遺址內,這撥只是求財而來的家夥,他們還要兼任“鬼差”,每天晚上都要與那些鬼物陰靈問話,勘驗身份。
  書生姓鐘,身邊那個肥得流油的胖子,自稱姑蘇,姓庾,每天在那美婦人身邊打轉,嘴上喊她姐姐,卻又自稱庾哥哥。
  而那個頭目,刀不離身的披甲壯漢,是個五境武夫,他與那山澤野修出身的婦人,半路認識,算是壹段露水姻緣野鴛鴦。
  美婦人名叫汪幔夢,個兒不高,身段小巧玲瓏,壹白遮百醜,何況女子面容,又生得媚麗,加上她又喜歡身穿那束腰的短打夜行衣,腳踩壹雙繡鞋,行走時還會故意擰轉腰肢,好像隨時都要被壹陣風吹倒在地。
  她每次見到那個腦滿肥腸的姓庾胖子,都只得強忍著惡心,虛與委蛇。
  好在每天都有正午時分的前後三個時辰,可以繼續搜刮金銀財寶和古董珍玩,只是他們在這座城內,所有收獲,還是要被那個身份古怪的古丘錄檔,分門別類,大致估算出個價格,因為按照他們與那個鐘姓書生的約定,十成收益,只能抽取壹成。
  壹開始當然是所有人都不樂意,天底下哪有這樣的買賣,私底下壹合計,便惡向膽邊生了,趁著那位神出鬼沒、修為高深莫測的青衫刀客,暫時不在城內,就要與那姓鐘的不對付,壹天月黑風高夜,故意撇下那個古丘,想要合夥宰掉那個寒酸書生,結果被壹個胖子拎雞崽似的,將他們所有人吊起來,打了個鬼哭狼嚎,只有那個美婦人,被那胖子稱呼為姐姐,痛心疾首說了句姐姐妳糊塗啊,卻逃過壹劫,雖然她同樣被吊起來了,頭朝地腳朝天的,卻沒挨揍。
  在那晚之後,所有人就都認命了。
  這天夜幕裏,在舊州城隍廟內,陰靈鬼物都已退出去,坐在昔年城隍爺大案後的古丘,輕輕放下筆,擡頭望向那個坐在大堂門檻上的……鬼物,輕聲問道:“鐘先生,為什麽不與他們直說,妳每天逼著他們如此作為,既能活命,還能掙錢,更可以為他們積攢陰德福報。”
  鐘魁背對著那個同樣是鬼物的古丘,說道:“這就涉及到了有心為善和無心為惡,妳可以多想想此間學問,哪天想透徹了,說不定妳就可以坐得穩城隍位置,翻得動功德簿了。”
  這個古丘,生前曾是大淵王朝某個織造局官員的嫡子,兩榜進士出身,在這州城鄰近的壹個縣城當那縣尉,只是壹個文弱書生提刀砍殺,又能擋住什麽,又能護住什麽,被那帶頭闖入縣衙的妖族修士給生撕活剝了,死得痛苦且淒慘,但是受此劫難,死後卻沒有淪為厲鬼,而是始終維持住壹點靈光,孤魂野鬼,飄蕩來此,甚至壹步步成為了這座鬼城的主人,還收了那桃樹小院的“羞赧少女”當倀鬼,因為不喜壹位新大淵王朝自立為君的家夥,做事情馬虎潦草,不分青紅皂白,根本不問死者身份,將那些骸骨隨便聚攏,搬運途中,稀碎不堪,古丘曾經試圖夜訪軍帳,與那位負責水陸法會的武將好好商量,結果直接被當做壹頭作祟兇鬼,根本不理會古丘壹邊躲避修士攻伐的壹邊反復解釋,約莫是將他當做了壹樁軍功吧,古丘就此心灰意冷。
  那個倀鬼少女,拎著兩壺埋藏多年的老酒,來到城隍廟,將壹壺酒遞給鐘魁。
  鐘魁起身接過酒壺,正色道:“小舫,可不許見異思遷,喜歡鐘哥哥啊。”
  閨名小舫的少女倀鬼,嫣然壹笑,“不會的。”
  鐘魁便有些失落,“偷偷喜歡,問題不大。”
  少女搖頭微笑道:“也不會啊。”
  鐘魁哀嘆壹聲,坐回門檻,揭了泥封,嗅了嗅,自怨自艾道:“都怪我這壹身凜然正氣,驅散了多少桃花運。”
  古丘有些無奈。
  這個鐘先生什麽都好,就是在這件事上,有點混不吝了。
  鐘魁喝完酒,就踱步返回臨時住處。
  那個胖子不知道去哪裏鬼混了,擔心庾謹弄幺蛾子,鐘魁便擡起手掌,掌觀山河,尋覓那個胖子的蹤跡,結果很快就撤掉術法,無奈搖頭。
  城內壹處仙家客棧遺址,地氣溫暖,冬末時分,竟然花木茂盛,在壹處青草地上。
  件件衣衫散亂在地。
  壹具豐腴的雪白的胴-體,雙手攤開,青草便從指縫間滲出。
  女子高高擡起頭顱,如泣如訴,鼻息膩人,顯然是被欺負得慘了。
  看得那個趴在墻頭上的胖子唏噓不已。
  壹場盤腸大戰,好不容易才在男嘶吼女哭聲中“鳴鼓收兵”,約好了來日再戰。
  關鍵那位姐姐,期間分明瞧見了墻頭那邊的胖子,她卻仍是嫵媚而笑,壹挑眉頭。
  看得胖子差點壹個沒忍住,就要去“救駕”,大喊壹聲,速速放開那姐姐,賊子休要逞兇。
  悻悻然返回鐘魁那邊,胖子癱坐在美人靠,嘿嘿笑道:“好個棋逢對手將遇良才。”
  廊道中擱了只火盆,鐘魁正在看書,也不搭話。
  兩處相鄰的州城高官府邸,好像兩個鄰居在慪氣,壹處藏書樓,名為七千卷藏書樓,隔壁就有個八千卷藏書樓。
  庾謹翹起二郎腿,雙手擱在欄桿上,問道:“鐘兄弟,城內那些被古丘拘押在縣城隍內的厲鬼,既然已經救不回來了,不如?”
  黃泉路上無逆旅。
  陽間人殺人,陰間鬼吃鬼。
  鐘魁搖頭說道:“別想了。”
  壹旦被這個胖子拿來當成果腹之物,那些厲鬼就註定沒有來生來世了。
  庾謹哭喪著臉道:“那我何時才能恢復境界,鐘魁妳想啊,若是身邊跟著個飛升境扈從,出門在外,多風光?”
  鐘魁只是低頭翻書,隨口說道:“還是那個約定,妳敢擅自吃掉任何壹頭遊蕩鬼物,我就讓妳立即跌壹境。”
  庾謹氣得直跺腳,只是這等委屈,習慣就好,想起方才瞧見的那幅旖旎畫卷,胖子抹了抹嘴,試探性問道:“這種花前月下的人倫之樂,只要我不強求,雙方妳情我願,妳總不會攔著我吧?”
  鐘魁點頭說道:“只要兩廂情願,隨便妳。可如果被我發現妳對女子施展了什麽秘法,老規矩,跌壹境。”
  庾謹哈哈笑道:“好,就憑寡人這相貌,這氣度,勾勾手指頭的事情,天底下有幾個女子,抵擋得住我這種老男人的魅力。”
  鐘魁翻書頁時,擡起頭看了眼胖子,沒好氣道:“妳壹個堂堂鬼仙,還要不要點臉了?”
  “古人誠不欺我,娥眉是那嬋娟刃,殺盡世上風流人。”
  胖子只覺得余味無窮,“我只恨不能把臉皮丟在地上,讓那位姐姐當被褥墊在身下,唉,姐姐起身時,後背都紅了,心疼死我了,恨不得去幫忙揉壹揉。”
  胖子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撚住臉皮,輕輕壹扯,就將整張臉皮扯下,露出壹副沒有任何血肉的白骨面容,隨便抖了抖那張臉皮,“我這玩意兒,可以給女子當那臂擱,手爐,衣裳,靴子,脂粉,妙用無窮。”
  鐘魁對此視而不見,只是笑道:“小心家底不保。”
  胖子壹下子就聽出了鐘魁的言下之意,趕緊將臉皮重新覆住臉龐,顫聲道:“不能夠吧?”
  鐘魁說道:“不保證。”
  胖子使勁捶打胸脯,痛心疾首道:“這種喪心病狂的下三濫勾當,鬼都做不出來,是人幹的事情?!”
  手上動作力道不小,肥肉顫顫,就像壹塊五花肉摔在了砧板上邊,晃悠悠的。
  胖子突然壹個蹦跳起身,氣得臉色鐵青,哀嚎道:“氣得寡人差點當場駕崩!”
  鐘魁置若罔聞。
  胖子蹲在鐘魁腳邊,笑容諂媚道:“鐘兄弟壹定要幫我啊。”
  見那鐘魁只是看書,胖子立即改口道:“鐘大哥!”
  伸長脖子,看了眼書頁內容,胖子贊嘆道:“鐘大哥真是雅致呢,有那古人之風,細嚼梅花讀古詩,雪夜溫酒翻禁書。”
  鐘魁只是翻看那本學案書籍,曾經被大淵袁氏列為禁毀書名目,只是舊書樓主人膽子大,私藏了壹個最早的刊印版。
  庾謹小聲道:“鐘魁,妳與我說句實話,那個小陌,到底是啥境界?”
  鐘魁說道:“具體什麽境界我不清楚,我只清楚小陌先生只要願意,砍死妳不在話下。”
  庾謹壹屁股坐地,盤腿而坐,見火盆光亮略顯黯淡了,趕緊伸手撥弄炭火,這不是擔心自家鐘兄弟腳冷嘛,嘴上絮絮叨叨起來,“其實我第壹次瞧見那個小陌先生,就覺得面善,回頭參加那場慶典,定要與小陌先生多聊幾句,反正大家同為天涯淪落人,都是給人當扈從的,雙方肯定有得聊。不過說句掏心窩子的大實話,我還是要比小陌先生更幸運些,如鐘兄弟這樣的讀書人,獨壹份的,剛毅木訥近乎仁,壹身浩然正氣,自然不怒自威,就算是隱官大人都比不上,這種話,我都敢當著隱官的面說。”
  鐘魁瞥了眼這個馬屁精,笑道:“難怪是個能夠當皇帝的,確實能屈能伸。”
  “丈夫持白刃,斬落百萬頭。”
  胖子唉聲嘆氣,雙手搓著臉頰,“好漢不提當年勇,風流俱往矣。”
  鐘魁問道:“有沒有見過那位劍術裴旻?”
  “不熟,沒聊過壹句話。當年裴旻跨海遠遊,遠遠路過我那個可憐巴巴的小草窩,我就只是遠遠見過壹面,都沒敢打招呼。飛升境劍修呢,惹不起。”
  鐘魁又問道:“鄒子呢?”
  “見過。”
  庾謹緩緩說道:“生前死後,各自見過壹次。還是個京城浪蕩子那會兒,見著個路邊算命攤子,是鄒子擺下的,除了說我有血光之災,還說了幾句怪話,當然了,後來證明都是些讖語,我壹開始肯定不信啊,後來就在街上挨了壹耳光,楞是沒敢還手。後來朝野上下,就開始流傳壹首歌謠,大致意思,比較含蓄曲折,反正就是拐彎抹角的,說我有那天子命吧,皇帝陛下疑心重,壹通亂抓亂砍,鬧了個雞飛狗跳,最後就殺得只剩下我那壹大家子了,說真的,我想造反?做夢都沒想過的事情,其實就是被皇帝逼的,總不能伸長脖子讓人砍掉腦袋吧,那就反了唄。不過我也是第二次見著鄒子,才知道那些歌謠的由來。我倒是無所謂這些有的沒的,只是問了鄒子壹件事,若真有天命,如果沒有那些歌謠的出現,我壹個原本只知道混吃等死的紈絝子弟,還怎麽當皇帝,妳鄒子所作所為,算什麽,算是替天行道,是順時而動,推波助瀾?還是……人定勝天?!”
  鐘魁合上書籍,說道:“鄒子談天,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其語閎大不經,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於無垠。”
  胖子伸手烤火取暖,盯著炭火光亮,點頭道:“這是我六歲就在書上瞧見的內容了,是陳平安的那位先生,咱們文聖說的嘛。”
  鐘魁笑道:“壹個六歲就記住這些內容的人,當真壹輩子只會混吃等死?妳自己信不信?”
  胖子晃了晃腦袋,委屈巴巴的,“不去想這些了,如今就蠻好的,跟在妳鐘魁身邊,跌境歸跌境,憋屈歸憋屈,總好過……”
  說到這裏,胖子沈默片刻,又開始捶胸哀嚎,“思來想去,比起之前,半點不好啊。”
  鐘魁輕輕拍打書籍封面,轉頭望向天邊壹輪月,喃喃自語道:“言語這個東西,很奇怪,是會壹個字壹個字,壹句話壹句話堆積起來的。”(註1)
  “可又像是在火盆旁邊堆雪人。”
  “佛經有雲,善用心者,心田不長無明草,處處常開智慧花。”
  “既然我們人身已得,佛法已聞,就要努力修行,勿空過日。”
  胖子擡起頭,看著鐘魁的眼神臉色,又低下頭,繼續撥弄炭火。
  鐘魁拍了拍胖子的肩膀,輕聲笑道:“庾謹,我們是鬼物不錯,但是不要心外見鬼。”
  胖子再次擡頭,咧嘴笑道:“曉得了,若是見鬼如見人,便可見人如見佛,故而明心見性,即心即佛。”
  鐘魁瞪眼道:“道理倒是都懂!”
  兩兩沈默片刻,鐘魁說道:“我可以幫妳收回五成家底。”
  胖子壹把抱住鐘魁大腿,“恩公啊!”
  結果被鐘魁壹臉嫌棄地按住腦袋,使勁挪開。
  胖子擡手作抹淚狀,“鐘魁,說真的,妳給寡人當個首輔,領銜文武百官,綽綽有余!寡人當年要是有妳輔佐,別說壹洲山河收入囊中了,就連隔壁的金甲洲要被寡人拿下來。”
  類似這種屁話,都聽得耳朵起繭了,鐘魁只是有些奇怪,問道:“只是幫妳討要回來五成,就這麽開心?妳這是鬼上身了?”
  論財迷程度,這個胖子足可與陳平安媲美,甚至猶有過之。
  畢竟陳平安只是喜歡掙錢,花錢之大方,也是壹絕。可是這個胖子,摳搜得令人發指。
  庾謹給了壹個出乎意料的古怪答案,“要對某些傻子好壹點。”
  鐘魁笑問道:“為何有此說?”
  庾謹嘿嘿笑道:“直覺。”
  ————
  天目書院。
  小書齋內,壹位書院君子正在翻看壹份書院秘檔,是那仙都山即將創建宗門,名為青萍劍宗,是寶瓶洲落魄山的下宗。
  首任宗主崔東山。此外種秋來自桐葉洲的藕花福地,至於下宗掌律崔嵬和首席供奉米裕,都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除了這幾位必須記錄在案,下宗其余成員,就無需跟書院報備了。
  他站起身,笑道:“稀客。”
  門口訪客,是五溪書院的副山長,君子王宰。
  雖然溫煜與王宰這兩個性情相投的至交好友,如今都擔任書院副山長,但其實在王宰從劍氣長城返鄉後,這麽多年過去了,今天才第二次見面。
  王宰看著擁擠不堪的書齋,“果然還是老樣子。”
  書齋內除了書還是書,書架早已放滿,地上也是層層疊疊而起的小書山,只是“山腳處”,都擱放了壹塊木板。
  懸了壹塊文房匾額,寫有“不可獨醒”四字。
  此外還有壹幅裝裱起來掛在墻上的字帖,是從壹篇詞中截取而來的內容。
  “吾廬小,在龍蛇影外,風雨聲中。”
  是真跡!
  這只是溫煜閑暇時的讀書處,不是處理書院事務的地方,壹般情況溫煜也不會在此待客,所幸書齋內總算還有壹條多余的椅子,只是也放了壹大摞書籍,溫煜可沒有待客的覺悟,王宰只得自己動手,搬掉那座小書山後,坐在椅子上,風塵仆仆的副山長,長呼出壹口氣,“這壹路好走,心力交瘁。”
  溫煜知道王宰為何沒有乘坐渡船,雖說五溪書院在壹洲南邊,但是許多事情,界線並不明顯,儒家書院又不是那些仙家山頭,不存在什麽搶地盤的嫌疑。
  溫煜調侃道:“鳴岐兄,先前那場文廟議事,出了好大風頭,羨慕羨慕。”
  王宰,字鳴岐。
  王宰笑道:“換成是妳,根本就不敢去鋪子喝酒。”
  在劍氣長城,王宰其實常去避暑行宮,只是那會兒隱官大人,還是蕭愻,除了洛衫和竹庵兩位劍仙,也能經常見到龐元濟。
  因為王宰不但去過劍氣長城,而且恰逢其會,還成為整個浩然天下,唯壹壹位留下壹塊無事牌的人書院儒生。
  正反兩面,除了壹句“待人宜寬,待己需嚴,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無事。”
  還有王宰之後臨時加上的壹行蠅頭小楷,“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願有此心者,事事無憂愁。”
  不是王宰寫得有多好,而是在學宮書院以及浩然宗門眼中,王宰這塊無事牌的存在,太過特殊了。
  是孤例。
  相鄰兩塊無事牌,王宰記得很清楚。
  其中壹塊,是壹位金甲洲劍仙的“肺腑之言”,“從不坑人二掌櫃,酒品無雙陳平安。”
  另外那塊,“文聖壹脈,學問不淺,臉皮更厚,二掌櫃以後來我流霞洲,請妳喝真正的好酒。”
  估計此人與當時王宰的處境差不多,是壹位馬上就會離開劍氣長城返鄉的浩然劍修。
  王宰有些怔怔出神,臉色黯然,溫煜也不打攪,等到王宰回過神後,又有了笑臉。
  方才王宰其實本想說壹句,妳溫煜以為那些無事牌,是寫給外人看的嗎?
  都是那些劍修們在自說自話。
  都是遺言!
  只是話到嘴邊,王宰還是咽回肚子了。
  哪怕溫煜是最要好的朋友,王宰也不願意聊這個,只是笑道:“妳是不知道,我當時厚著臉皮寫了無事牌,受了多少冷嘲熱諷,酒鋪那邊,有人稱呼我是‘清流聖賢’和‘君子大人’,還當場問我是不是再酒水裏下毒了。還有人勸我別坑害二掌櫃了,說二掌櫃人品再不行,這種事情還是做不出來的。”
  “當然,也被人誤認為是陳平安的酒托了。”
  “這些都不算什麽,妳知道讓我最難受的壹句話,是什麽嗎?”
  王宰自嘲道:“是有個蹲在路邊的老劍修,元嬰境,他晃著酒碗,朝我說了句,‘多半還算個剩下點良心的讀書人。’”
  剛剛壓下的那份復雜心緒,因為自己這句話,王宰又有些心情沈重起來。
  我們書院,從頭到尾,都是外人。
  甚至從來不被劍氣長城視為盟友。
  只有兩個讀書人,是例外。
  所以就有了那個“遠看是阿良,近看是隱官”的說法。
  是罵人嗎?
  是也不是。
  不是真心視為自己人,劍氣長城的劍修何等桀驁,何等自負,會與人講理?會浪費口水罵人?
  他們根本不會與浩然修士廢話半句,問劍就是了。
  溫煜只是安安靜靜聽著好友的言語。
  王宰見桌上那只眼熟至極的竹筒,就要去抓起,溫煜趕緊伸手按住竹筒,警告道:“不許打攪午睡。”
  原來這只青竹筒裏邊,飼養著壹只極為罕見的墨猴,大僅如拳,它當真可以為主人研墨,而且天生喜好以墨汁為食,故而都不用清洗硯臺。
  最後壹任坐鎮劍氣長城的儒家聖賢,名為葉老蓮。
  他與溫煜是亦師亦友的關系,卻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先生弟子。
  竹筒內的墨猴,與那墻上的字帖真跡,便都是葉老蓮離開浩然天下之前,贈送給溫煜的。
  王宰隨便拿起身邊壹本書籍,搖頭道:“跟妳說了多少遍,看書時不要折角。”
  溫煜笑著打趣道:“書是讀給自己看的,什麽鈐印壹枚藏書印,什麽子子孫孫永寶用,我又沒有妳這種世家子的酸講究。”
  只說兩人的出身,確實是雲泥之別。
  不過兩位同窗,從不忌諱談論這個。
  王宰翻到壹頁,提起書本,指著上邊壹方印章,壹看字跡,就知道是溫煜的親自篆刻藏書印,“這是什麽?”
  八字底款,“書山有路,高天觀海。”
  溫煜看了眼,笑道:“我又沒說自己沒有私章,只是說在自己這邊,不去奢望什麽子孫永寶用,言傳不如身教,長輩交給子孫的書上聖賢道理,遠遠不如長輩們的日常為人。”
  王宰問道:“我送妳那方印章呢?”
  溫煜笑呵呵道:“不在這裏,在處理公務的那張桌上擱著。好歹是鳴岐兄厚著臉皮,幫我辛苦求來的,我哪敢怠慢了。”
  王宰在離開劍氣長城之前,曾經為某位同窗好友,與陳平安討要了壹方印章。
  因為在陳平安編撰的百劍仙印譜當中,其中壹枚印章,底款篆文為“日以煜乎晝,月以煜乎夜”。
  剛好王宰的那個朋友,名字中有個“煜”字。
  而這個人,便是此刻坐在王宰對面的溫煜。
  因為王宰主動開口,又詢問能否添補內容,反正是舉手之勞,陳平安當年就專程為那方印章加上了邊款和署名。
  其實那方章的印文,因為太過文縐縐,在晏琢的綢緞鋪子,吃灰多天了,所以陳平安也就是跟晏胖子打聲招呼的小事,就讓人送來了酒鋪。
  只不過那會兒蕭愻尚未背叛劍氣長城,陳平安還不是隱官大人,署名就只是簡簡單單的“陳平安”三字而已。
  雖說只是壹個順水人情,極有可能壹輩子都不會與那溫煜見面。可要麽不答應,只要答應了,陳平安就沒有半點敷衍了事,邊款內容,以極其細微的蠅頭小楷,篆刻了多達八百余字的經文內容。
  只不過百劍仙和皕劍仙兩本印譜,都未記錄邊款內容。
  如此才好,不然溫煜就要臊得慌了,畢竟自己不像好友王宰,都沒去過劍氣長城。
  王宰放回那本書籍,從袖中摸出壹方印章,輕輕放在桌上,笑道:“忍痛割愛送妳了,勉強算是壹份賀禮吧。”
  是那葉老蓮曾經翻閱印譜長久視線停留處的“霜降橘柿三百枚”。
  溫煜道了壹聲謝,“我兜裏窮得哐當不響,可沒有回禮。”
  王宰擺擺手,嘆了口氣,“如今整個桐葉洲,就是砧板上的魚肉。遍地的過江龍,總有壹天,地頭蛇會不堪忍受,到時候就要明裏暗裏紛爭不斷了。”
  “那就趁著那壹天還沒有到來,早早把規矩立起來。”
  溫煜淡然說道:“書院的道理,無需苦口婆心反復念叨,只說壹遍就夠了。”
  王宰笑道:“妳該去我們五溪書院當副山長的。”
  溫煜搖頭道:“妳更適合五溪書院,就像我更適合待在這天目書院。”
  王宰欲言又止。
  就知道這家夥絕不會白送禮物。
  溫煜無奈道:“行了行了,規矩之內,我壹定能幫就幫。再說了,以後誰幫誰還兩說。”
  王宰呵呵壹笑,說道:“我這個人,比某人更加重情重義,明面上不能幫,暗地裏也要找機會幫上壹幫。”
  溫煜直截了當道:“我跟陳平安都沒見過面,何談情義。”
  王宰威脅道:“溫煜,醜話說在前頭,妳這個天目書院的副山長,要是當得沒有半點人情味,那咱倆的朋友關系,可就要淡了啊。”
  溫煜板著臉說道:“君子之交本就淡如水。”
  王宰哪裏會不了解這個朋友,跟自己裝呢。
  溫煜問道:“小龍湫那邊的變故,已經知道了吧?”
  王宰點頭道:“是來時路上得到的書院邸報。”
  溫煜笑道:“要是他不出手,我也會去找那位龍髯仙君說道說道了。不得不說,這壹手釜底抽薪,確實做得漂亮至極,大快人心!”
  王宰起身說道:“我還有點事請,需要找範山長。”
  溫煜揮手道:“記得別順手牽羊,當竊書賊這種事情,怎麽都比看書折角更過分。”
  王宰笑著離去,雙手負後,以示清白,然後沿著那條“崎嶇山路”走出書齋,走到門口處時,溫煜伸長脖子,驀然怒喝道:“王宰!”
  王宰只得原路返回,將壹本書籍放回原位,溫煜直接站起身,瞪眼道:“還有兩本呢!”
  王宰又從袖中摸出兩本書籍,笑道:“都是當書院副山長的人了,恁小氣。”
  溫煜氣笑道:“換成我在劍氣長城,保管喝酒不花錢。”
  “絕無可能。”
  王宰靠在門口那邊,說道:“可妳要是去了劍氣長城,說不定能夠當上酒鋪的三掌櫃。”
  溫煜不置可否,好奇問道:“妳們這麽熟,陳平安就沒送妳壹方私章?”
  王宰笑瞇瞇道:“妳猜。”
  大步離去。
  擡頭看天,大日高照,自認在劍氣長城寸功未立的讀書人,朗聲道:“道路泥濘人委頓,豪傑斫賊書不載。真正名士不風流,大石磊落列天際。”
  “原來是君子!”
  ————
  墨線渡,掌櫃名叫於負山,道號亦是負山。
  在自家鋪子門口,年輕容貌的於負山,臨河垂釣打發光陰。
  晚來風波定,上下兩新月。
  看到了壹位背劍的年輕女冠,長得真美,只覺得自己心中最心儀的女子,恐怕從今夜起,都要排第二了。
  不料那位女冠靠近後,就開門見山道:“我叫黃庭,聽說妳願意去太平山修行?”
  先前有個戴鬥笠披蓑衣的客人,確實有說過這麽壹檔子事。
  只是真等到黃庭走到了跟前,於負山便有些靦腆。
  黃庭見他猶豫,想來是有些為難之處了,便說道:“不強求。”
  她撂下話便要禦劍離去,於負山連忙丟了魚竿,斬釘截鐵道:“去!怎麽不去!”
  黃庭站在原地。
  於負山便只好停步,疑惑不解,這是要交待壹些山頭門規之類的?
  黃庭指了指大門敞開的店鋪,“不管了?”
  於負山大手壹揮,“皆是身外物。”
  黃庭嘆了口氣,怎麽感覺找了個只會花錢不會掙錢的大爺。
  落魄山上。
  雖說崔東山已經與中土某位畫聖談妥,但是朱斂反正閑來無事,便雙手各持壹支毛筆,左右開弓,同時落筆,正在繪畫壹幅人物掛像圖。
  以工筆細致描摹,畫中人物纖毫畢現。
  青衫背劍。
  尤其壹雙眼眸,極其傳神。
  朱斂微笑道:“可還行?”
  壹個就趴在畫案硯臺旁的蓮花小人兒,使勁點頭,大概是覺得誠意不夠,坐起身,使勁鼓掌。
  蓮藕福地內,狐國沛湘找到水蛟泓下。
  沛湘微皺眉頭,面有愁容,“這次下宗慶典,沒有邀請我們,是不是山主有些意見了?借機敲打我們?”
  建立下宗,多大的事情。
  她與泓下,雖然境界不高,可她們好歹是上宗祖師堂成員啊。
  泓下的心思,相對沒有這位狐國之主那麽多,輕聲道:“肯定是山主有自己的考量吧。”
  壹處桐葉洲山上的鏡花水月。
  “姜賊又去哪裏摸雞糞了?”
  “有點懷念崩了真君。”
  “沒有崩了真君痛罵姜賊,美中不足。”
  “聽說有個出身寶瓶洲的年輕劍仙,竟然是隱官。”
  “隱官是什麽官?在哪裏當的官?”
  “算是劍氣長城最大的官了。”
  “我了個乖乖,姜狗賊要是遇到此人,豈不是要拼了老命都要往前湊?”
  “就不是壹路人,肯定混不到壹塊去。”
  “做人不能只罵姜尚真,多多少少,還是需要了解壹點天下事的。”
  山海宗崖畔,大雨滂沱時分,壹個昵稱撐花的小姑娘,獨自撐傘在海邊,望向壹望無垠的遼闊海面。
  小姑娘蹲下身,就像躲在油紙傘裏邊,怔怔看著遠方。
  聽飛翠姐姐說過壹個道理。
  沒有說出口的特別喜歡,就像壹場無聲無息的鯨落。
  小姑娘其實聽不太懂,就是聽著有點傷感。
  風鳶渡船上邊,小米粒,柴蕪。白玄,孫春王。這四位,竟然不但混得很熟了,好像還極有默契,壹得空,就湊壹堆,來右護法的屋子這邊碰頭。
  柴蕪的酒水,如今都歸右護法掌管了。
  就像孫春王,雖然在白玄看來,還是那麽個死魚眼小姑娘,又不喜歡喝酒,也不懂喝茶,但是練劍之余,都會來柴蕪這邊坐壹坐,可其實落座了,又從不敢柴蕪聊什麽,除非右護法在場,死魚眼才會嗑點瓜子,稍微有那麽動靜,不然傻了吧唧坐在那兒,壹動不動,跟鬼似的,比壓歲鋪子的那個小啞巴還話少。
  今天又是四人齊聚,共商大業。
  壹不小心就聊到了無甚意思的修行壹事,白玄就開始用長輩口氣,教訓那個當下境界最低的柴蕪了。
  柴蕪喝過了壹大口酒,自有理由,“小陌先生和崔宗主都讓我不要著急破境。”
  白玄眼神憐憫,啜了壹口枸杞茶,道:“草木啊,這是他們倆安慰妳呢,妳還真信啊,練氣士的三境,除了柳筋境,其實還有個別稱,叫啥,曉不得?”
  幫柴蕪取了個綽號。草木,有那,讓柴蕪自己挑壹個。
  柴蕪疑惑道:“什麽?”
  白玄翻了個白眼,“還不趕緊與咱們右護法請教壹二!”
  小米粒撓撓臉,小聲道:“好像叫留人境。”
  白玄立即朝右護法豎起大拇指,“學識淵博!”
  小米粒強行擠出壹個笑臉,其實也沒啥高興啊,這種誇人言語,太假了嘞。
  柴蕪端起酒碗,抿了壹口酒,“不著急。”
  散會後,小米粒開始在渡船上邊“巡山守夜”。
  趁著四下無人,右護法便偷個小懶,放下金扁擔和綠竹杖,壹個站定,氣沈丹田,閉上眼睛,想了想,然後才緩緩出拳,自顧自吆喝道:“指撮壹根針,拳掃壹大片,出拳如射箭,收拳若飛劍……”
  這可是裴錢繼瘋魔劍法之後,又偷偷傳授給自己的壹套絕世拳法。
  裴錢說了,天底下的拳法,除了她師父最強,還有兩種,也老霸道了,壹種是自學成才的王八拳,還有壹種就是天橋派了。
  小米粒問過裴錢,啥叫天橋派,裴錢只說那可是壹個鼎鼎有名的江湖大幫派,出拳就能掙錢,嘩啦啦壹大片的銅錢,就跟下雨壹樣,都到自家碗裏來……
  米裕趴在樓上欄桿那邊,偷偷看著小米粒在那邊用心練拳。
  等到黑衣小姑娘收拳站定,深呼吸壹口氣,重新肩挑金扁擔手持綠竹杖,大搖大擺,繞著渡船壹圈又壹圈。
  米裕笑容溫柔,然後輕聲喊道:“小米粒,嘛呢。”
  小米粒轉頭望向樓上,哈哈笑道:“睡不著瞎逛哩。”
  米裕腳尖壹點,單手撐在欄桿上,飄落在甲板那邊,雙手抱住後腦勺,與小米粒壹起閑逛起來。
  小米粒擡起頭問道:“米大劍仙,是想家麽?”
  米裕搖頭笑道:“沒呢。”
  能夠喊米裕壹聲大劍仙而不生氣的,就只有隱官大人和小米粒了。
  黑衣小姑娘提起行山杖,用拳頭撓撓頭,滿臉歉意,輕聲道:“是我吵到妳睡覺啦?以後我大晚上散步的時候,腳步輕些哈。”
  米裕簡直要聽得心都要化了,只恨小米粒不是自己的閨女啊,瞇眼而笑,搖頭道:“怎麽可能,右護法只管大踏步走著!”
  小米粒嘿了壹聲。
  米裕想起白玄聊起的壹件事,笑問道:“我聽說右護法跟人猜拳天下無敵?”
  小米粒笑容尷尬,“麽的麽的。”
  皺著兩條疏淡微黃的小眉毛,右護法有些犯迷糊了,誰這麽消息靈通耳報神啊,連這個都曉得?
  其實是白玄那個白大爺,壹次無意間瞧見了小米粒巡山到落魄山壹條溪澗,蹲在河邊,扒拉著石頭,逮住只螃蟹,玩猜拳呢。
  贏了之後,黑衣小姑娘便蹦蹦跳跳繼續巡山去了,不忘自言自語,唉,愁啊,今兒又是大獲全勝。
  把白玄給笑得差點滿地打滾,好不容易才捂著肚子,強忍著沒有笑出聲。
  米裕倒也講義氣,沒有出賣那個不小心說漏嘴的白玄,畢竟這家夥已經夠慘的了,隱官大人已經在仙都山那邊等著白玄了,要是再添上這麽壹筆賬,再多個裴錢……
  米裕笑道:“不猜拳,那就猜謎?”
  哦豁。
  小米粒眼睛壹亮,這可是自己的獨門絕學!
  “余米,妳猜猜看,是誰經常迷路找不到家門啊。”
  “啊?”
  “哈,是麋鹿唉。”
  “原來如此。”
  “那是誰會在巡山的時候經常腳滑摔跤啊。”
  “容我想想,算了,好像想不出。”
  “是狐貍嘞。”
  “……”
  “米大劍仙,今兒就算了吧,不猜了哈,我要留下那幾個壓箱底的謎語,回頭問好人山主嘞,好人山主比妳聰明些,他每次都是想壹想,就想得出答案。”
  “畢竟是隱官大人嘛。”
  “好人山主偶爾也是會想壹下不太夠,要想兩三下的。”
  “右護法的壓箱底謎語,這麽厲害?”
  “其實我知道,是好人山主故意多想那麽壹兩下的,不過好人山主這會兒還不知道這件事嘞。”
  “好的,我會幫忙保密。”
  寶瓶洲。
  當壹封中土神洲的山水邸報流傳寶瓶洲。
  山上山下,壹洲山水皆震動。
  原來我們寶瓶洲,有大驪鐵騎,繡虎,隱官!
  壹個返回家鄉的蘇氏子弟,與幾個剛認識沒多久的同窗好友,壹起外出負笈遊學,路途不遠,只在州內。
  除了走那些郡縣官道,也會跋山涉水,探幽訪勝,摹拓碑文,壹路上經過那些城隍廟和山水神靈的祠廟。
  那個姓蘇的少年,並不知曉,那些山水神靈,都會悄然現身,暗中護送壹段山水路程,直到轄境邊境,才返回各自祠廟。
  而這個少年,始終被蒙在鼓裏,不知自己身後,懸掛有兩盞燈籠,各有落款。
  壹為落魄山陳平安。
  壹為隱官。
  故而這位蘇氏子弟身後,會有壹位身形縹緲的青衫劍客,擁有壹雙金色眼眸,卻長久閉眼,背劍之姿。
  如壹尊至高神靈,默默庇護少年。
  仙都山,青萍劍宗。
  壹襲青衫離開那座小洞天,來到綢繆山景星峰,弟子曹晴朗在此閉關破境。
  而在暫時作為道場的洞天之內,在那絳闕仙府的頂樓外,垂掛著三條金色的雨幕,而每壹條雨線,都是壹部三教經典的文字銜接而成。
  陳平安在確定整座綢繆山的靈氣流轉,確實並無任何問題後,這才稍稍放心,只是依舊沒有就此離去,就在秘府門外的壹棵古松下駐足,雙手負後,眺望遠方,辭舊迎新,又將壹年春來到,壹去不回唯少年。
  ————
  (註1,來自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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