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烽火戲諸侯

玄幻小說

二月二,龍擡頭。
暮色裏,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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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壹章 飛鳥絕跡冰窟中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0

  ? 就算是章靨這樣的書簡湖老人,也都沒想到今天這場雪,下得尤其大不說,還如此之久。
  那股洶洶氣勢,簡直就像是要將書簡湖水面拔高壹尺。
  大雪兆豐年。
  不止是壹句市井諺語,在書簡湖數萬野修眼中,壹樣適用,雨雪朝露這些無根水,對於書簡湖的靈氣和水運而言,自然是多多益善,座座島嶼,估計都恨不得這場大雪只落在自己頭上,下得不是雪花,是雪花錢,壹大堆的神仙錢。
  事實上,已經有不少地仙修士,去往天上,施展神通術法,以各種看家本領為自家島嶼攫取實實在在的利益。
  冬至這天,按照家鄉習俗,春庭府包了餃子。
  前壹天,小泥鰍也終於壓下傷勢,得以悄悄重返岸上,然後在今天被顧璨打發去喊陳平安,來府上吃餃子,說話的時候,顧璨在跟娘親壹起在竈臺那邊忙碌,如今春庭府的竈房,都要比顧璨和陳平安兩家泥瓶巷祖宅加起來,還要大了。
  小泥鰍在去山門的路上,也很好奇,顧璨說陳平安可能要交給自己壹樣東西,到底是什麽?
  聽說最近壹旬陳平安深居簡出,幾乎足不出戶,偶爾露面也只是打開門,看幾眼大雪封湖的景色,與先前四處逛蕩書簡湖大不相同。
  她還是有些怕陳平安。
  起初在池水城重返,是涉及自身大道根本的那種本能敬畏,陳平安與劉老成壹戰後,被陳平安取了個炭雪名字的小泥鰍,就更怕了。
  她還是由衷喜歡顧璨這個主人,壹直慶幸陳平安當年將自己轉贈給了顧璨。
  在陳平安身邊,她如今會拘謹。
  她到了屋子那邊,輕輕敲門。
  陳平安的沙啞嗓音從裏邊傳出:“門沒拴,進來吧,小心別踩壞了青石板。”
  她打開門,門外這場隆冬大雪積蓄的寒氣,隨之湧向屋內。
  她壹開始沒留神,對於四季流轉當中的天寒地凍,她天生親近歡喜,只是當她看到書案後那個臉色慘白的陳平安,開始咳嗽,立即關上門,繞過那塊大如顧璨府邸書齋地衣的青石板,怯生生站在書案附近,“先生,顧璨要我來喊妳去春庭府吃餃子。”
  陳平安已經停筆,膝蓋上放著壹只自制取暖的竹編銅膽炭籠,雙手掌心借著炭火驅寒,歉意道:“我就不去了,回頭妳幫我跟顧璨和嬸嬸道壹聲歉。”
  她柔聲道:“先生如果是擔心外邊的風雪,炭雪可以稍稍幫忙。”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
  她還想要說什麽,只是當她看了眼陳平安的那雙眼眸,便立即打消了念頭。
  陳平安問道:“知道為什麽給妳取名炭雪嗎?”
  她搖搖頭。
  陳平安緩緩道:“冰炭不同爐,這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對吧?”
  她點點頭。
  陳平安說道:“所以炭雪同爐,還能相親相近,最為可貴,這是其壹。還有就是我存了私心,見到妳就提醒自己,把妳送給顧璨,曾經確實是雪中送炭的舉動,如果……”
  陳平安停下言語,從炭籠那邊擡起壹只手,拿起桌上的壹把刻刀。
  這個動作,讓炭雪這位身負重傷、可瘦死駱駝比馬大的元嬰修士,都忍不住眼皮子打顫了壹下。
  桌上放了壹把昨夜剛剛做好的竹鞘竹刀,原本是想要讓喜歡雪景的曾掖,幫著去趟紫竹島討要或是購買壹竿竹子,只是壹想到竹刀似乎還是綠竹更好看些,紫竹鞘與刀,掛在腰間,稍稍花俏了些,就改變主意,讓曾掖在青峽島隨便劈砍了壹竿綠竹搬回來,陳平安連夜做了刀和鞘,剩下許多邊角料,又給陳平安削成了壹堆小竹簡,桌上就放著幾枚沒有刻字的空白竹簡,只是與以往那些已經刻了文字的竹簡不同,這些青峽島新制竹簡,不再規制相同,而是長短不壹,厚薄各異。
  陳平安此時拿起了那把得自大隋京城店鋪的附贈刻刀,將壹根最長的竹簡挑出來,在靠近竹簡壹端處,輕輕壹刀切斷,分成長短懸殊的兩截,然後又將長的那壹截,壹次次切斷,那些間隙,如同壹竿青竹的竹節。
  炊煙裊裊小巷中,日頭高照田壟旁,泥瓶巷兩棟祖宅間,金碧輝煌春庭府,無法之地書簡湖。
  這壹幕,雖然她根本不知道陳平安在做什麽,到底在瞎琢磨什麽,可看得炭雪依舊心驚膽戰。
  這條面對劉老成壹樣毫不畏懼的真龍後裔,如同即將受罰的犯錯蒙童,在面對壹位秋後算賬的學塾夫子,等著板子落在手心。
  陳平安沒有擡頭,只是盯著那枚壹斷再斷的竹簡,“我們家鄉有句俗語,叫藕不過橋,竹不過溝。妳聽說過嗎?”
  炭雪猶豫了下,輕聲道:“在驪珠洞天,靈智未開,到了青峽島,奴婢才開始真正記事,後來在春庭府,聽顧璨娘親隨口提到過。”
  陳平安終於擡起頭,笑道:“脾氣跟顧璨壹樣,不過這些話裏話的學問,是跟嬸嬸學的?”
  炭雪默不作聲,睫毛微顫,楚楚可憐。
  陳平安說道:“我在顧璨那邊,已經兩次問心有愧了,至於嬸嬸那邊,也算還清了。現在就剩下妳了,小泥鰍。”
  炭雪緩緩擡起頭,壹雙黃金色的豎立眼眸,死死盯住那個坐在書案後邊的賬房先生。
  屋內殺氣之重,以至於門外風雪呼嘯。
  自己如今虛弱不已,可他又好到哪裏去?!比自己更加病秧子!
  壹旦涉及大道和生死,她可不會有絲毫含糊,在那之外,她甚至可以為陳平安鞍前馬後,百依百順,以半個主人看待,對他尊敬有加。
  她這與顧璨,何嘗不是天生投緣,大道契合。
  陳平安咳嗽壹聲,手腕壹抖,將壹根金色繩索放在桌上,譏笑道:“怎麽,嚇唬我?不如看看妳同類的下場?”
  炭雪壹眼看穿了那根金色繩索的根腳,立即肝膽欲裂。
  其余書簡湖野修,別說是劉誌茂這種元嬰大修士,就是俞檜這些金丹地仙,見著了這件法寶,都絕對不會像她這般驚懼。
  陳平安放下手中刻刀,拿起那條以蛟龍溝元嬰老蛟龍須煉制而成的縛妖索,繞出書案,緩緩走向她,“當然不是我親手殺的這條元嬰老蛟,甚至縛妖索也是在倒懸山那邊,別人請朋友幫我煉制的,殺老蛟的,是壹位大劍仙,轉手請人煉制的,是另外壹位大劍仙,坐鎮小天地、即將躋身玉璞境的老蛟,就是這麽個下場。顧璨可以不知道,妳難道也不知道,書簡湖對妳而言,只太小了?只會越來越小。”
  陳平安站在她身前,“妳幫著顧璨殺這殺那,殺得興起,殺得痛快淋漓,圖什麽?當然,妳們兩個大道休戚相關,妳不會坑害顧璨之外,只是妳順著雙方的本心,成天胡作非為之外,妳不壹樣是傻乎乎想著幫助顧璨站穩腳跟,再幫助劉誌茂和青峽島,吞並整座書簡湖,到時候好讓妳吃掉半壁江山的書簡湖水運,作為妳豪賭壹場,冒險躋身玉璞境的立身之本嗎?”
  陳平安壹手持縛妖索,伸出壹根手指,狠狠戳在她額頭上,“多大的碗,盛多少的飯,這點道理都不懂?!真不怕撐死妳?!”
  她滿臉怒容,渾身顫抖,很想很想壹爪遞出,當場剖出眼前這個病秧子的那顆心。
  但是她不敢。
  其中很重要的壹個原因,是那把如今被掛在墻壁上的半仙兵。
  而不是什麽情分,什麽香火情。
  甚至在內心深處,她在陳平安身上,察覺到壹絲天生壓勝的古怪氣息。
  壹開始,她是誤以為當年的大道機緣使然。
  後來她才驚覺,並不只是如此。
  因為眼界和歲月的關系,在這件事情上,她遠遠不如壹條同類,那位黃庭國紫陽府的開山祖師吳懿,吳懿才是金丹地仙,就能夠壹眼看穿真相,是陳平安身上有著斬殺蛟龍的因果纏繞,至於為何如此厚重,吳懿也不知,想不明白。唯壹可能猜出大致脈絡的,是她父親,那條去了披雲山林鹿書院擔任副山長的萬年老蛟,只可惜他根本不會對這個女兒明言。
  陳平安壹次次戳在她腦袋上,“就連怎麽當壹個聰明的壞人都不會,就真以為自己能夠活的長久?!妳去劍氣長城看壹看,每百年壹戰,地仙劍修要死多少個?!妳見識過風雪廟魏晉的劍嗎?妳見過壹拳被道老二打回浩然天下、又還了壹拳將道老二打入青冥天下的阿良嗎?妳見過劍修左右壹劍鏟平蛟龍溝嗎?!妳見過桐葉洲第壹修士飛升境杜懋,是怎麽身死道消的嗎?!”
  陳平安收回手,咳嗽不斷,沙啞道:“妳只見過壹個玉璞境劉老成,就差點死了。”
  她惱羞成怒,咬牙切齒。
  那雙金黃色眼眸中的殺意越來越濃郁,她根本不去掩飾。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盯著這條順風順水的所謂真龍後裔,“到底是為什麽,讓妳和顧璨,覺得殺人是沒有錯的,自己被殺也是死無遺憾的?顧璨這種人,妳這種蛟龍,還有顧璨娘親這種看似精明的人,如果我不認識妳們,知不知道,就算是我路過書簡湖,就算我只有這點修為,哪怕壹拳不出,壹劍不遞,只是跟劉誌茂、劉老成、粒粟島島主他們喝喝茶,聊聊天,跟他們做壹筆筆買賣,我在書簡湖待上幾年,妳們就可以死上幾次?”
  她冷笑道:“那妳倒是殺啊?怎麽不殺?”
  她似乎剎那之間變得很開心,微笑道:“我知道,妳陳平安能夠走到今天,妳比顧璨聰明太多太多了,妳簡直就是心細如發,每壹步都在算計,甚至連最細微的人心,妳都在探究。可是又怎麽樣呢?不是大道崩壞了嗎?陳平安,妳真知道顧璨那晚是什麽心情嗎?妳說修行出了岔子,才吐了血,顧璨是不如妳聰明,可他真不算傻,真不知道妳在撒謊?我好歹是元嬰境界,真看不出妳身體出了天大的問題?只是顧璨呢,心軟,到底是個那麽點大的孩子,不敢問了,我呢,是不樂意說了,妳實力弱上壹分,我就可以少怕妳壹分。事實證明,我是對的,不多不少,妳剛好能夠攔下劉老成,我活下來了,妳受了重傷,此消彼長,我現在就能壹巴掌拍死妳,就像拍死那些死了都沒辦法當成進補食物的螻蟻,壹模壹樣。”
  陳平安隨手將捆妖索丟在桌上,雙手掌心貼攏,也笑了,“這就對了,這些話不說出口,我都替妳累得慌,妳裝的真不算好,我又看得真切,妳我都心累。現在,我們其實是在壹條線上了。”
  她瞇起眼眸,“少在這裏裝神弄鬼。”
  陳平安伸出壹只手掌,五指張開,“加上曾掖,妳和我,就我們兩個,其實可以算單獨剝離出來,成為第五條線。”
  她冷笑道:“陳平安,妳該不會是跟那些陰物打交道打多了,失心瘋?走火入魔?幹脆頭也不轉,壹鼓作氣轉入魔道?怎麽,野心勃勃,想要學那位白帝城城主?從成為書簡湖共主做起?倒也不是沒有可能,陳大先生都認識這麽多厲害人物了,靠著他們,有什麽做不到的,我這條連先生都不入法眼的小泥鰍,還不是先生幕後那些高聳入雲的靠山,他們隨隨便便壹根手指頭就碾死我了。”
  陳平安笑了笑,是真心覺得這些話,挺有意思,又為自己多提供了壹種認知上的可能性,如此壹來,雙方這條線,脈絡就會更加清晰。
  他這壹笑,屋內劍拔弩張的氛圍淡了幾分。
  陳平安伸手示意她坐下說話,他則轉身徑直走向書案。
  後背就這樣留給她。
  她既沒有出手,也沒有挪步,“既然陳先生是喜歡講規矩的讀書人,我就站著說話好了。”
  陳平安坐回椅子,拿著炭籠,伸手取暖,搓手之後,呵了口氣,“與妳說件小事,當年我剛剛離開驪珠洞天,遠遊去往大隋,離開紅燭鎮沒多久,在壹艘渡船上,遇見了壹位上了年紀的讀書人,他也仗義執言了壹次,明明是別人無理在前,卻要攔阻我講理在後。我當年壹直想不明白,疑惑壹直壓在心頭,如今歸功於妳們這座書簡湖,其實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了,他未必對,可絕對沒有錯得像我壹開始認為的那麽離譜。而我當時至多至多,只是無錯,卻未必有多對。”
  陳平安笑著伸出壹根手指,畫了壹個圓圈。
  “江湖上,喝酒是江湖,行兇是江湖,行俠仗義是江湖,腥風血雨也還是江湖。沙場上,妳殺我我殺妳,慷慨赴死被築京觀是沙場,坑殺降卒十數萬也是沙場,英靈陰兵不願退散的古戰場遺址,也還是。廟堂上,經國濟民、鞠躬盡瘁是廟堂,幹政亂國、豺狼當道也是廟堂,主少國疑、婦人垂簾聽政也還是廟堂。有人與我說過,在藕花福地的家鄉,那邊有人為了救下犯法的父親,呼朋喚友,殺了所有官兵,結果被視為是大孝之人,最後還當了大官,青史留名。又有人為了朋友之義,聽聞朋友之死,奔襲千裏,壹夜之中,手刃朋友仇人滿門,月夜抽身而返,結果被視為任俠意氣的當世豪傑,被官府追殺千裏,路途中人人相救,此人生前被無數人仰慕,死後甚至還被列入了遊俠列傳。”
  陳平安畫了壹個更大的圓圈,“我壹開始同樣覺得不以為然,覺得這種人給我撞上了,我兩拳打死都嫌多壹拳。只是現在也想明白了,在當時,這就是整個天下的民風鄉俗,是所有學問的匯總,就像在壹條條泥瓶巷、壹座座紅燭鎮、雲樓城的學問碰撞、融合和顯化,這就是那個年代、舉世皆認的家訓鄉約和公序良俗。只是隨著光陰長河的不斷推進,時過境遷,壹切都在變。我如果是生活在那個時代,甚至壹樣會對這種人心生仰慕,別說壹拳打死,說不定見了面,還要對他抱拳行禮。”
  “有位老道人,算計我最深的地方,就在於這裏,他只給我看了三百年光陰流水,而且我敢斷言,那是光陰流逝較慢的壹截,而且會是相較世道完整的壹段河水,剛好足夠讓看得足夠,不多也不少,少了,看不出老道人推崇脈絡學問的精妙,多了,就要重返壹位老先生的學問文脈當中去。”
  陳平安似乎如今十分畏寒,耷拉著肩頭,雙手不離開炭籠片刻,微笑道:“妳也好,劉誌茂也罷,比起他與另外壹位‘年輕’道士,這些真正站在山巔的道家神仙,真是差了十萬八千裏都不止啊。”
  陳平安擡了擡下巴,點了點她那邊,“本性本心之中,應該有那麽壹塊心田,最泥濘不堪,任妳源頭活水再清澈,就像溝渠之水,只要流進了田地,就會渾濁起來,比如幾乎所有人,內心深處,都會自相矛盾而不自知。書簡湖就是個最好的例子,與當年三四之爭,皚皚洲的無憂之鄉,剛好是兩個極端。怎麽,是不是聽不懂?那我就說點妳勉強聽得懂的。”
  “遇上對錯之分的時候,當壹個人置身事外,不少人會不問是非,而壹味偏袒弱者,對於強者先天不喜,無比希望他們跌落神壇,甚至還會苛責好人,無比希望壹個道德聖人出現瑕疵,同時對於惡人的偶爾善舉,無比推崇,道理其實不復雜,這是我們在爭那個小的‘壹’,盡量均衡,不讓壹小撮人占據太多,這與善惡關系都已經不大了。再進壹步說,這其實是有益於我們所有人,更加均衡分攤那個大的‘壹’,沒有人走得太高太遠,沒有人待在太低的位置,就像……壹根線上的螞蚱,大只壹點的,蹦的高和遠,孱弱的,被拖拽前行,哪怕被那根繩子牽扯得壹路磕磕碰碰,頭破血流,遍體鱗傷,卻能夠不掉隊,可以抱團取暖,不會被鳥雀輕易啄食,所以為什麽天底下那麽多人,喜歡講道理,但是身邊之人不占理,仍是會竊竊欣喜,因為此處心田的本性使然,當世道開始變得講理需要付出更多的代價,不講理,就成了安身立命的本錢,待在這種‘強者’身邊,就可以壹起爭取更多的實物,所謂的幫親不幫理,正是如此。顧璨娘親,待在顧璨和妳身邊,甚至是待在劉誌茂身邊,反而會感到安穩,也是此理,這不是說她……在這件事上,她有多錯。只是起先不算錯的壹條脈絡,不斷延伸出去,如藕花和竹子,就會出現各種與既定規矩的沖突。但是妳們根本不會在意那些細枝末節,妳們只會想著沖垮了橋,填滿了溝壑,所以我與顧璨說,他打死的那麽多無辜之人,其實就是壹個個當年泥瓶巷的我,陳平安,和他,顧璨。他壹樣聽不進去。”
  “我在這裏,做了這麽多,遲早有壹天會水落石出,就是要他顧璨瞪大眼睛,好好看著,道理不聽,隨妳去。可我陳平安在這裏,除了幫他、更是幫自己糾錯、彌補之外,也要讓他明白壹個書本之外的道理,在書簡湖,最多兩年,當壹個修士站在壹個高位後,根本不用靠著濫殺無辜來立威,我壹樣能夠活得比他顧璨更安穩,站得更高。”
  她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怎麽,又要說我是靠山眾多,手裏法寶太多?妳和顧璨跟我沒法比?那妳有沒有想過,我是抓住這些的?壹個字壹個字說給妳們聽,妳們都不會明白的,因為說了,道理妳們都懂,就是做不到,是不是很有意思?本心使然,妳們身邊在心性定型如瓷器胚胎的時候,又無勸化之人。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就算有那麽壹個人,我看也是白費功夫。說這些,已經無補於事。重要的是,妳們甚至不懂怎麽當個聰明壹點的壞人,所以更不願意、也不知道怎麽做個聰明點的好人。”
  那條小泥鰍咬緊嘴唇,沈默片刻,開口第壹句話就是:“陳平安,妳不要逼我在今天就殺了妳!”
  陳平安微微偏移腦袋,笑問道:“為什麽要殺我?殺了我,妳和顧璨,還有春庭府,不等於是少掉壹座靠山了嗎?看看,剛剛說妳傻,壞都壞得愚蠢,還不承認。”
  她腳底下響起靴子輕微摩挲地面的聲音。
  陳平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指了指隔壁,少年曾掖的住處。
  “那邊就是壹個好人,壹樣年紀不大,學什麽東西都很慢,可我還是希望他能夠以好人的身份,在書簡湖好好活下去,只是並不輕松,不過希望還是有的。當然,如果當我發現無法做到改變他的時候,或是發現我那些被妳說成的城府和算計,依舊無法保證他活下去的時候,我就會由著他去,以他曾掖自己最擅長的方法,在書簡湖自生自滅。”
  曾經有過個細節,陳平安拎了板凳,曾掖卻渾然不覺,忘記拎起板凳入屋。
  如果說這還只是少年曾掖不諳世情,年紀小,性情淳樸,眼睛裏頭看不到事情。
  那麽在修行之時,竟然還會分心,追隨陳平安的視線,望向窗外。這就讓陳平安有些無奈。但壹樣可以解釋,因為少不更事,欠缺足夠的磨礪,壹樣可以等待曾掖的成長,棋盤上,每壹步都慢而無錯,就不用多想勝負了,終究是贏面更大。可萬壹老天爺真要人死,那只能是命,就像陳平安對曾掖的說那句話,到了那個時候,只管問心無愧,去怨天尤人。
  但是最讓陳平安感慨的壹件事,是需要他察覺到了苗頭,不得不把話挑明了,不得不第壹次在心性上,悄悄敲打那個心思微動的少年,直白無誤告訴曾掖,雙方只是買賣關系,不是師徒,陳平安並非他的傳道人和護道人。
  要說曾掖秉性不好,絕對不至於,恰恰相反,歷經生死劫難之後,對於師父和茅月島依舊抱有,反而是陳平安願意將其留在身邊的根本理由之壹,分量半點不比曾掖的修行根骨、鬼道資質輕。
  可即便是如此這麽壹個曾掖,能夠讓陳平安依稀看到自己當年身影的書簡湖少年,細細探究,同樣經不起稍稍用力的推敲。
  與顧璨性情看似截然相反的曾掖,曾掖接下來的壹言壹行與心路歷程,原本是陳平安要仔細觀察的第四條線。
  可是真正事到臨頭,陳平安依舊違背了初衷,還是希望曾掖不要走偏,希望在“自己搶”和“別人給”的尺子兩端之間,找到壹個不會心性搖擺、左右搖晃的立身之地。
  不過沒關系,插手的同時,更改了那條脈絡的些許走勢,線還是那條線,稍稍軌跡扭轉而已,壹樣可以繼續觀看走向,只是與預期出現了壹點偏差而已。
  相較於眼前女子的鮮血淋漓,多半只會壹條道走到黑,曾掖這條線,少年的人生,還充滿了無數種可能,猶有向善的機會。
  至於曾掖的心田之水,會不會哪天遭遇災厄劫難,結果從醇善之地,流向針鋒相對的極端自我,陳平安同樣不會勉強。
  規矩之內,皆是自由,都會也都應該付出各自的代價。
  人力終有窮盡時,連顧璨這邊,他陳平安都認輸了,只能在止殺止錯的前提上,與顧璨都做了相對徹底的切割和圈定,開始為了自己去做那些事情。
  多出壹個曾掖,又能如何?
  陳平安神色恍惚。
  當年最早在驪珠洞天,在那座小鎮木柵欄門口那邊。
  門內是個還穿著草鞋的泥腿子少年。
  門外是蔡金簡,苻南華,清風城許氏,正陽山搬山猿,那個嚷著要將披雲山搬回家當小花園的女孩。
  那是陳平安第壹次接觸到小鎮以外的遠遊外鄉人,個個都是山上人,是凡俗夫子眼中的神仙。
  好在那些人裏邊,還有個說過“大道不該如此小”的姑娘。
  陳平安到了書簡湖。
  當自己的善與惡,撞得血肉模糊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心鏡瑕疵是如此之多,是如此破碎不堪。
  比如必須要開始承認,自己就是山上人了,最少也算半個。
  不然只是因為搬山猿那些存在,就壹直在內心排斥自己,這就是大道之缺。
  所以當年在藕花福地,在光陰長河之中,搭建起了壹座金色長橋,可是陳平安的本心,卻明明白白會告訴自己。
  只要真的走了上去,橋就會塌,他肯定會墜入河中。
  陳平安嘆了口氣,“壹次轉身,這次走神,小泥鰍,給了妳兩次機會,結果妳還是不敢殺我啊?”
  她冷聲道:“不還是在妳的算計之中?按照妳的說法,規矩無處不在,在這裏,妳藏著妳的規矩,可能是偷偷布下的隱蔽陣法,可能是那條天生克制我的縛妖索,都有可能。再說了,妳自己都說了,殺了妳,我又什麽好處,白白丟了壹座靠山,壹張護身符。”
  陳平安笑道:“這算不算我道理說通了?”
  她滿臉諷刺,“那妳是不是要說我這種人,是只會揀選自己想要的道理?”
  陳平安輕輕搖頭。
  她皮笑肉不笑道:“先生何以教我?炭雪洗耳恭聽。”
  陳平安開口道:“妳又不是人,是條畜生而已。早知道如此,當年在驪珠洞天,就不送給小鼻涕蟲了,煮了吃掉,哪有現在這麽多破事爛賬。”
  她微笑道:“我就不生氣,偏偏不遂妳願,我就不給妳與我做切割與圈定的機會。”
  陳平安嘖嘖道:“有長進了。但是妳不懷疑我是在虛張聲勢?”
  她搖頭道:“反正開誠布公談過之後,我受益匪淺,還有壹個道理,我已經聽進去了,陳大先生如今是在為自己了,做著善人善舉,我可做不到這些,但是我可以在妳這邊,乖乖的,不繼續犯錯便是了,反正不給妳半點針對我的理由,豈不是更能惡心妳,明明很聰明、但是也喜歡守規矩、講道理的陳先生?殺了我,顧璨大道受損,長生橋必然斷裂,他可不如妳這般有毅力有韌性,是沒辦法壹步步爬起身的,恐怕壹輩子就要淪為廢人,陳先生當真忍心?”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小鼻涕蟲怎麽跟我比?壹個連自己娘親到底是怎麽樣的人,連壹條大道相連的畜生是怎麽想的,連劉誌茂除了手腕鐵血之外是怎麽駕馭人心的,連呂采桑都不知道如何真正拉攏的,甚至連傻子範彥都不願多去想壹想到底是不是真傻的,連壹個最糟糕的萬壹,都不去擔心考慮,這樣的壹個顧璨,他拿什麽跟我比?他如今年紀小,但是在書簡湖,再給他十年二十年,還會是如此不會多想壹想。”
  壹番言語,說得雲淡風輕。
  陳平安背靠椅子,雙手暖洋洋的,“世事就是這麽古怪,我殺黃鱔河妖,反而有業障在身,顧璨在書簡湖殺了那麽多無辜的人,竟然其中也殺對壹些人,當然只是很小壹撮人,大因果之外,反而增添了壹點點福報。妳們書簡湖,真是個讓人哭笑不得的地方,如果不針對那些凡俗夫子,只對山澤野修大開殺戒,估計全部殺光了,最少也是功過相抵的結果?當然,我不敢斷言,只是壹個無聊時候的猜測。”
  哭笑不得。
  這個說法,落在了這座書簡湖,可以反復咀嚼。
  活人是如此,死人也不例外。
  她還是笑瞇瞇道:“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又不是陳先生,可不會在乎。至於罵我是畜生,陳先生開心就好,何況炭雪本來就是嘛。”
  陳平安燦爛笑道:“我以前,在家鄉那邊,哪怕是兩次遊歷千萬裏江湖,壹直都不會覺得自己是個好人,哪怕是兩個很重要的人,都說我是爛好人,我還是壹點都不信。如今他娘的到了妳們書簡湖,老子竟然都快點成為道德聖人了。狗日的世道,狗屁的書簡湖規矩。妳們吃屎上癮了吧?”
  年輕的賬房先生,語速不快,雖然言語有疑問,可語氣幾乎沒有起伏,依舊說得像是在說壹個小小的笑話。
  她掩嘴嬌笑,“陳先生有本事與顧璨說去,我是聽不進去的,只會當做耳旁風,顧璨如今心性不穩,不如挑個某個雪後的大太陽,陳先生與小鼻涕蟲坐在小竹椅上,壹個說,壹個聽,就像之前在飯桌上嘛,顧璨如今多半是願意聽了的,可能還是不會當真,但好歹願意聽壹聽了。”
  陳平安點點頭,“我會考慮的。與妳聊了這麽多,是不是妳我都忘了最早的事情?”
  炭雪點頭笑道:“今兒冬至,我來喊陳先生去吃壹家人團團圓圓的餃子。”
  陳平安也再次點頭,“至於我,是答應顧璨,要送妳壹件東西。拿著。”
  是那塊篆刻有“吾善養浩然氣”的玉牌。
  她皺了皺眉頭,心意微動,沒有伸手去接住那塊“火炭”,只是將其懸停在身前,壹臉疑惑。
  驟然之間,她心中壹悚,果不其然,地面上那塊青石板出現微妙異象,不止如此,那根縛妖索壹閃而逝,纏繞向她的腰肢。
  她冷笑不已。
  然後如墜冰窟。
  低頭望去,擡頭看去。
  壹根極其纖細的金線,從墻壁那邊壹直蔓延到她心口之前,然後有壹把鋒芒無匹的半仙兵,從她身軀貫穿而過。
  陳平安伸手掏出壹只瓷瓶,倒出壹顆水殿秘藏的丹丸,吞咽而下,然後將瓷瓶輕輕擱在桌上,先豎起手指在嘴邊,對她做了壹個噤聲的手勢,“勸妳別出聲,不然立即死。”
  陳平安見她絲毫不敢動彈,被壹把半仙兵洞穿了心臟,哪怕是巔峰狀態的元嬰,都是重創。
  陳平安對於她的慘狀,無動於衷,默默消化、汲取那顆丹藥的靈氣,緩緩道:“今天是冬至,家鄉習俗會坐在壹起吃頓餃子,我先前與顧璨說過那番話,自己算過妳們元嬰蛟龍的大致痊愈速度,也壹直查探顧璨的身體狀況,加在壹起判斷妳何時可以登岸,我記得春庭府的大致晚飯時間,以及想過妳多半不願在青峽島修士眼中現身、只會以地仙神通,來此敲門找我的可能性,所以不早不晚,大概是在妳敲門前壹炷香之前,我吃了足足三顆補氣丹藥,妳呢,又不知道我的真正的根腳,仗著元嬰修為,更不願意仔細探究我的那座本命水府,所以妳不知道,我這會兒全力駕馭這把劍仙,是可以做到的,就是代價稍微大了點,不過沒關系,值得的。比如剛才嚇唬妳壹動就死,其實也是嚇唬妳的,不然我哪有機會補充靈氣。至於現在呢,妳是真會死的。”
  陳平安站起身,繞過書案,壹招手,駕馭那塊玉牌從地上飛起,輕輕握在手中。
  似乎根本不怕那條泥鰍的垂死掙紮和臨死反撲,就那麽直接走到她身前幾步外,陳平安笑問道:“元嬰境界的空架子,金丹地仙的修為,真不知道誰給妳的膽子,光明正大地對我起殺心。有殺心也就算了,妳有本事支撐起這份殺心殺意嗎?妳看看我,幾乎從登上青峽島開始,就開始算計妳了,直到劉老成壹戰之後,認清了妳比顧璨還教不會之後,就開始真正布局,在屋子裏邊,從頭到尾,都是在跟妳講道理,所以說,道理,還是要講壹講的,沒用?我看很有用。只是與好人壞人,講理的方式不太壹樣,很多好人就是沒弄清楚這點,才吃了那麽多苦頭,白白讓這個世道虧欠自己。”
  陳平安伸出壹只手,卻不是握住那把劍仙。
  而是以掌心抵住劍柄,壹點壹點,壹寸壹寸,往前推去。
  劍身不斷向前。
  陳平安道:“其實我吃了那顆丹藥,也沒法真的殺妳,現在,嗯,應該是真的了。妳不信的話,掙紮壹下,不如試試看?妳們混書簡湖的,不是就喜歡賭命嗎?”
  陳平安等了片刻,笑道:“妳壹點都不聰明,但是運氣還算不錯。”
  “知道為什麽我壹直沒有告訴妳和顧璨這把劍的名字嗎?它叫劍仙,陸地劍仙的劍仙。所以我是故意不說的。”
  “妳想壹想看,咱們寶瓶洲的上古時代,哪裏劍仙出現得次數最多?”
  “古蜀國。”
  “為何多劍仙?因為那裏蛟龍混雜,最適合劍仙拿來砥礪劍鋒。”
  陳平安最後說道:“所以啊,妳不賭命,是對的,這把劍,其實哪怕我不吃最後那顆丹藥,它在嘗過妳的心竅鮮血後,它自己就已經蠢蠢欲動,恨不得立即攪爛妳的心竅,根本無需我耗費靈氣和心神去駕馭。我之所以服藥,反而是為了控制它,讓它不要立即殺了妳。”
  她如墜冰窟,滿臉哀憐和祈求。
  陳平安側耳傾聽狀,“妳也有道理要講?”
  他收起那個動作,站直身體,雙手籠袖,笑了笑,“但是妳問過我,想不想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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