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烽火戲諸侯

玄幻小說

二月二,龍擡頭。
暮色裏,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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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百四十五章 草灰蛇線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49

  井口上的陳平安說道:“妳上來。”
  井底的白衣少年搖頭道:“我不。”
  陳平安心平氣和道:“我們好好聊聊,先講道理,不會壹開始就打打殺殺。再說了,我就會那麽壹點蠻力,真要打架,打得過妳崔東山?”
  下邊的少年崔瀺使勁搖頭,“我就不!”
  陳平安皺眉道:“為什麽?”
  崔瀺大聲道:“我怕熱,井底下涼快些。”
  陳平安深呼吸壹口氣,站起身,繞著古井緩緩而走。
  下邊很快傳來嗓音,“陳平安,妳別裝了,妳不認我是學生,可我認定妳是我先生啊,所以我打不能打妳,殺不敢殺妳,壹旦妳執意要動手,我肯定吃悶虧。還有,妳那壹身殺氣,都快裝滿這口老井了,我這要是還上去挨揍的話,我傻啊?”
  白衣少年笑呵呵說著話,他踩在微漾的水面上,白衣少年伸手向老井內壁,幽綠青苔,柔滑冰涼。
  雖然嘴上的言語輕松隨意,可是他此刻的心情,壹點都不愜意,簡直比起在大水府邸裝大爺,更加耗費心神和所剩不多的家底。
  因為從江底沿著地下水來到井底後,崔瀺第壹次意識到,上邊那個姓陳的小子,竟然真的能夠威脅到他的性命,雖然不清楚陳平安隱藏了什麽驚世駭俗的手段,但是他的直覺壹向很準。
  陳平安腳下在繞圈子,但是不願跟那家夥兜圈子,直截了當問道:“那些出自縣衙署的形勢圖,妳是不是讓縣令吳鳶偷偷動了手腳?”
  崔瀺喊道:“餵餵餵?陳平安,妳說什麽,我聽不太清楚。”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是了。”
  崔瀺頓時急眼了,“啥?還有這樣的道理?”
  陳平安問道:“我只問妳壹個問題,妳會不會傷害李寶瓶他們?”
  崔瀺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我說了答案,妳會相信我嗎?”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不會。”
  崔瀺氣得跳腳,“那妳問個屁啊!”
  上邊的少年不再說。
  崔瀺豎起耳朵聽了聽,沒有動靜,頓時有些慌張,壹肚子委屈,神情悲壯,心想他娘的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啊,換成今夜大水府邸,隨便拎出壹只螻蟻,丟在妳陳平安面前,妳再這麽囂張試試看?
  只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白衣少年趕緊伸長脖子嚷嚷道:“陳平安陳公子陳兄弟陳大爺陳老祖宗!妳死活不樂意當我的先生,不當就不當,可是我們無緣無故又無冤無仇的,能不能別這麽不講道理?不講情分的話,咱倆稍微講壹點江湖道義也行啊!”
  上邊終於有了回應,“我答應過齊先生,要把他們安全送到大隋書院。”
  水井底的水面上,白衣少年徹底沈默下去。
  水井旁,在這句話過後,亦是如此無聲無息。
  陳平安壹直不信任白衣少年,對這個人戒心很重。
  姓崔的從壹開始就心懷叵測,這點毋庸置疑,瞎子都看得出來。
  比如這次入住秋蘆客棧,姓崔的先以那座城隍廟為引子,水到渠成地牽扯出秋蘆客棧,看似好心好意的言語,實則用林守壹的修行拋出誘餌,讓他陳平安主動要求尋找老城隍舊址。
  出了大驪野夫關後,這壹路上,相較之前的磕磕碰碰,實在太過順遂。林守壹安心修行,李槐就是沒心沒肺的,年紀還小。李寶瓶雖然嘴上不說什麽,可是朱河朱鹿這對父女的事情,讓小丫頭有些受傷,而且她壹路行來,是負笈遊學最名副其實的壹個,經常會思考壹些稀奇古怪的問題,而且相較已是練氣士的林守壹,以及天賦異稟的李槐,李寶瓶才是求學路上最吃苦頭的那個人。
  至於謝謝和於祿,本就是白衣少年帶入隊伍的,另當別論。
  陳平安雖然壹天到晚比誰都忙碌,除了照顧三人的衣食住行,趕路的時候,需要不斷走樁練拳,有空閑的時候,就以立樁劍爐滋養身軀,縫補漏洞。但是陳平安不管是在棋墩山的廝殺之中,還是朱鹿在紅燭鎮枕頭驛內的陰險刺殺,或是遭遇嫁衣女鬼後的身陷險境,以及之後黃庭國的跋山涉水。
  陳平安始終沒有忘記壹件事,他是在護送李寶瓶三人去往大隋求學。
  今夜在涼亭那邊,林守壹離開之前,提醒了壹句,說崔東山此人,想要從妳陳平安身上索取的東西,不壹定非是實物,可能是壹些很大很空的東西,涉及到修行之人的大道。
  李寶瓶也曾無意間說起過,姓崔的下棋,很厲害,她和林守壹最多推算後邊幾步棋,但是姓崔的可以計算得很深遠,遠到讓她、林守壹、謝謝和於祿都無法想象,跟他們這些人下棋的時候,姓崔的很可能在起手的時候,就想到了中盤,甚至是收官。
  陳平安在林守壹離開涼亭後,看著那口老井,他就越覺得心結難解。
  陳平安想來想去,非但沒有捋清楚脈絡,反而腦子裏壹團亂麻,最後他實在沒辦法,開始嘗試著把所有繁瑣復雜的事情都暫且擱置,把壹切都倒推回到最開始的地方。
  比如說家鄉小鎮。
  又比如說第壹次見面。
  然後陳平安想起了壹個局外人,縣令吳鳶。
  有縣令就會有官署,而身上那壹張張大大小小的形勢圖,真正的來源,是那座衙署,而不是阮秀姑娘。
  陳平安回到屋子後,開始攤開那些地圖,這壹看就是整整壹個時辰。
  依然找不到確切的真相,但是隱約之間,陳平安看到了壹條線。
  這條線在各幅地圖加在壹起,興許都不足壹丈長度。
  但是這點長度,卻讓陳平安他們辛辛苦苦走了這麽久。
  崔瀺舉起雙手,“怕了妳了。我對天發誓行不行?我崔東山保證不會傷害李寶瓶、李槐、林守壹他們三個小屁孩!”
  “崔東山。”
  陳平安猶豫片刻,“妳是認真的?”
  崔瀺拍胸脯拍得井口這邊都能聽到,“相信我壹回!”
  就在此時,壹個清脆嗓音歡快響起,“小師叔!妳果然在這裏!”
  有個紅棉襖小姑娘壹個迅猛沖刺,呼啦啦飛奔到涼亭,壹個起跳飛躍,兩條纖細胳膊在空中使勁擺動,咚壹聲,雙腳幾乎同時落地,筆直站在涼亭外,身體歪來倒去,搖搖晃晃,最後站定,離著老水井還有點距離,小姑娘繼續飛奔。
  陳平安張了張嘴巴,啼笑皆非,習慣就好,快步向她走去,問道:“怎麽睡不著?”
  李寶瓶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那個謝謝睡覺打呼嚕,吵得很。”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小姑娘立即老實說道:“好吧,我承認她睡覺不打呼,是我自己做噩夢嚇醒了。”
  陳平安轉頭瞥了眼水井口,收回視線後,笑問道:“做了什麽噩夢?”
  李寶瓶搖頭道:“我從小就幾乎每天都做夢,可醒來後,從來不記得做了什麽夢,只記得大概是好夢還是噩夢。”
  陳平安拉著她走回涼亭坐下。
  小姑娘滔滔不絕道:“小師叔,我們離開小鎮,走了快有小半年,根據地圖顯示,咱們路程已經走過大半,時間走得真快啊,比我跑得還要快了,對吧?”
  “唉,大隋如果在咱們寶瓶洲的最南邊就好了,我還能跟小師叔看看大海的光景。”
  “小師叔,妳說鐵符江繡花江的江水就那麽大了,那麽大海該是多大的水啊?聽我大哥說那邊有座老龍城,在城頭上望南邊望去,那浪頭高到十幾層樓,妳說嚇不嚇人?”
  陳平安笑道:“如果走到那麽遠的地方,要磨破很多很多雙草鞋。不過我們這次是去大隋書院的,聽說到了大隋境內,山路就會很少,到時候妳們就不用再穿草鞋了,都買舒適的靴子。”
  李寶瓶低頭看了眼自己腳上的厚實草鞋,擡起頭,咧嘴笑道:“到時候我跟小師叔穿壹樣的靴子,就是大小不同而已。我們說好了啊。”
  陳平安打趣道:“怎麽,嫌棄小師叔不穿靴子,繼續穿草鞋,到時候給妳們丟人現眼啊?”
  小姑娘壹臉驚訝,瞪大眼睛,“哇,小師叔妳如今都會跟人開玩笑了!”
  陳平安楞了楞。
  李寶瓶坐在長椅上,晃蕩著那雙踩著小草鞋的腳丫,仰起頭,無意間發現檐下掛著壹串小風鈴。
  小姑娘沒來由說道:“小師叔,我總覺得先生在想念我們。”
  陳平安點點頭。
  小姑娘腦袋靠在朱漆亭柱上,閉上眼睛,側耳聆聽。
  仿佛是世間最後壹縷春風,吹動著檐下鈴鐺。
  叮咚叮咚叮叮咚……
  小姑娘等了很久,結果都沒能等到第二串風鈴聲,猛然間跳下椅子,飛奔離去,壹邊跑壹邊轉頭揮手:“小師叔,我先去睡覺啦!”
  陳平安笑著擺了擺手,然後返回老水井那邊。
  白衣少年始終待在原地,既沒有從井底離去,也沒有出現在井口。
  ————
  龍泉西邊山脈綿延,其中有壹座山頭叫落魄山。壹位名叫傅玉的文秘書郎,作為縣令吳鳶的頭號心腹,之前在縣城與外人起了紛爭,吳鳶不願在這個關頭節外生枝,更不希望有人拿此做文章,便讓傅玉負責盯著這座山神廟的建造,事實上算是避風頭來了。
  在壹個月明星稀的深夜,這位大驪豪族出身卻淪為濁流胥吏的京城年輕人,獨自壹人,找到了壹個在落魄山搭建竹樓的奇怪家夥。
  那位看到傅玉後,笑問道:“不應該是那位崔國師的學生,吳縣尊親自找我嗎?”
  傅玉臉色淡然,開門見山地解釋道:“吳鳶是娘娘安插在他先生身邊的棋子,而我是國師大人安插在龍泉縣令身邊的棋子。”
  俊朗的外貌,世家子的風範,漠然的眼神,最後加上冷冰冰的措辭,與傅玉在衙署壹貫給人溫文爾雅的印象,天壤之別。
  傅玉壹語道破天機後,伸出壹只手掌,攤開在對方眼前。
  那人從傅玉手掌拿起壹枚黑色棋子,伸手示意傅玉坐在壹條竹椅上,滿臉笑意:“明白了,那麽咱們就壹個漫天要價,壹個坐地還錢,在這明月清風之下,行蠅營狗茍之事?”
  傅玉看著這位昔年的神水國北嶽正神,點了點頭,對於魏檗的冷嘲熱諷,沒有惱羞成怒。他坦然坐在小竹椅上,轉頭看了眼夜色裏遠未完工的竹樓,竹樓不大,耗時已久,卻只搭建了壹半還不到,因為魏檗並未花錢雇傭小鎮青壯男子,也不願意跟龍泉縣衙署打招呼,借調壹撥盧氏刑徒,始終親力親為。
  因為如今只有落魄山在內幾座山頭,不設山禁,樵夫村民依然可以進入落魄山砍柴。其余山頭都有各路神仙在讓人打造府邸,熱火朝天,每天山頭上都會塵土飛揚。
  傳言落魄山有深不見底的山崖石穴,周邊可以看到壹條巨大的碾壓痕跡。在落魄山建造山神祠廟的衙署胥吏和青壯百姓,很多人都說看到過壹條身軀粗如井口的黑蛇,經常會去溪澗那邊飲水,見著了他們,那頭龐然大物既不畏懼退縮,也從不主動傷人,自顧自汲水完畢、遊曳離去。
  魏檗給自己打造了壹柄精致素雅的竹骨紙扇,坐在竹椅上,翹著二郎腿,輕輕扇動陣陣清風。
  今年整個夏季,幾乎沒有幾天酷暑日子,如今就馬上入秋,讓人措手不及。
  仿佛是福祿街那個紅棉襖小姑娘,在地上跳著炭筆畫出來的方格,壹下子就從春天跳到了秋天。
  傅玉猶豫了壹下,先說壹句題外話,作為開場白,“雖然陣營不同,可吳大人是個好人,以後更會是壹個好官。”
  魏檗滿臉不以為然,笑了,“那也得活著才行。”
  傅玉臉色有些難看。
  魏檗對此故意視而不見,竹扇緩緩搖動,山風徐徐而來,鬢角發絲被吹拂得飄飄蕩蕩,真是比神仙還神仙。
  魏檗懶洋洋道:“我手裏頭能拿出來做交易的東西,就那麽點,不如妳先說說看我能得到什麽。”
  傅玉深呼吸壹口氣,“成為大驪北嶽正神!”
  魏檗神色從容,微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妳們的北嶽正神在那場大戰之後,依然安然無恙啊,大驪皇帝總不可能隨隨便便,就拿掉這麽壹個重要角色的神位吧?”
  傅玉放低嗓音,“之前陛下提議將此處的披雲山,升為新的大驪北嶽,後來被擱置,但是近期有了新的進展,陛下決定大刀闊斧地推進此事。”
  魏檗問道:“當真?”
  傅玉點頭,“當真。”
  魏檗玩味笑道:“是不是倉促了些?別說大隋高氏,妳們大驪連黃庭國都還沒拿下,就開始把北嶽放在壹國版圖的最南端?”
  傅玉堅決沈默,嘴巴很嚴實,絕不輕易評價皇帝陛下的決定。
  魏檗收起折扇,思考許久,感慨道:“大驪畫了這麽大壹個餅給我啊。”
  他站起身,用折扇拍打手心,轉頭瞥了眼竹樓。
  “哈哈,妳們大驪皇帝眼光真不錯,我魏檗可是被阿良捅了壹刀、還能夠活蹦亂跳的存在。所以當這個北嶽正神,綽綽有余。”
  最後他凝視著傅玉,瞇眼道:“好了,妳可以說說看,到底要我做什麽?”
  這壹刻的魏檗。
  不再是那個在棋墩山石坪初次露面的白發蒼蒼土地爺。
  也不是那個手捧嬌黃木匣的俊美青年。
  不是那個在山路上與某位少女擦肩而過的可憐人。
  傅玉有些緊張。
  因為眼前這位,極有可能是未來整座東寶瓶洲,最有分量的北嶽正神,沒有之壹。
  ————
  紅燭鎮往西兩百多裏的繡花江上遊,江水中央有壹座小孤山,俗稱饅頭山,土地廟的香火只能算湊合。
  壹個五短身材的漢子,“走出”那座掉漆嚴重的泥塑神像,落地後,伸手從香爐裏拎起壹個朱衣童子,身高才巴掌高度,是這座土地廟碩果僅存的香火童子,漢子將它放在自己肩頭,開始向外走去,江水滾滾,漢子直接踏江而走。
  睡眼惺忪的朱衣童子趴在肩頭,破口大罵:“妳大爺的,幹嘛打攪大爺睡覺?!之前那趟圍剿無功而返,妳整個人就有點怪怪的,是不是見過了紅燭鎮船家女的誘人,又沒錢睡她們,把妳給燥得?”
  漢子難得沒有拾掇這個嘴欠的香火小人,語氣沈悶道:“我們去紅燭鎮找到那條鯉魚精,送給他壹顆來自驪珠洞天的蛇膽石,他很快就會成為沖淡江的水神。妳要是願意的話,以後就跟他混好了,水神祠廟的香火,怎麽也比我這兒屁大的土地廟要旺盛……”
  朱衣童子先是錯愕,然後是大怒,跳起身來,壹巴掌壹巴掌狠狠打在漢子臉頰,只是這麽點大的小家夥,對方好歹是壹位貨真價實的土地爺,無異於撓癢,這位香火小人壹邊蹦跳,壹邊破口大罵道:“妳大爺的,不許侮辱大爺我!”
  朱衣童子最後頹然坐在漢子肩頭,傷心哽咽。
  漢子咧嘴笑道:“不願意去享福就算了,喜歡留在家裏受罪,就繼續在孤山混吃等死好了,我才懶得管妳。”
  朱衣童子聞言後立即擦拭眼淚,破涕為笑,“金窩銀窩不如自家草窩嘛,對了,妳可別誤會,我對妳和那座破廟沒有半點留念的,大爺只是舍不得那只香爐!”
  漢子不置壹詞。
  朱衣童子沈默片刻,輕聲問道:“妳是咱們州任職土地爺最久的,好些跟妳輩分相當的昔年同僚,如今最差也是城隍爺了,妳明明跟他們關系不差,好多人想要來孤山拜訪,妳為何死活不願意見他們?”
  漢子顯然不願提起這壹茬,沈默不語。
  跟他相依為命的香火小人,卻不願就此放過自己主人,喋喋不休道:“咱們的鄰居,那個繡花江騷婆娘,每次偷偷看妳,壹雙眼眸春水汪汪的,連大爺我都快把持不住了,妳為何偏偏鐵石心腸?她手底下那些蝦兵蟹將,若是曉得妳也是有這麽些關系的,哪裏敢成天欺負咱們,只要是通了靈性的水族,有事沒事就往咱們孤山岸邊吐口水,氣死老子了!害得我每次出去城鎮那邊逛蕩,族類從來都不愛帶我玩,嫌棄我出身差,是窮光蛋泥腿子,都怪妳!”
  漢子心情不錯,笑道:“子不嫌母醜,就妳廢話多。”
  朱衣童子翻了個白眼,氣哼哼道:“這些年我也聽了許多小道消息,有說是妳當初惹惱了大驪京城禮部的大人物,人家拖家帶口來孤山燒香祭祀的時候,妳不好好供奉起來也就罷了,還對他們很不客氣。還有說是妳禍害了某個仙家府邸的黃花閨女,使得情關難過,耽誤了大道,門派掌門就給大驪朝廷施壓,要妳守著破廟當壹輩子的土地爺。再還有……”
  漢子笑道:“行了行了,陳芝麻爛谷子的糊塗賬,我都已經忘了,妳瞎猜什麽,皇帝不急太監急的。”
  朱衣童子壹個蹦跶就是壹耳光摔在漢子臉上,“妳說誰太監呢?”
  漢子對於小家夥的以下犯上,不以為意,突然從懷裏掏出壹顆晶瑩剔透的嫩綠石子,放在肩上, “這就是傳說中的蛇膽石,讓妳見識見識。水族,尤其是蛟龍之屬的水族,壹旦吞食下腹,只要能夠撐著不死,修為境界就能夠突飛猛進,而且沒有後患,等同於仙家壹等壹的靈丹妙藥。”
  朱衣童子趕緊雙手扶好那塊“半人高的巨石”,好奇問道:“誰給妳的?為啥他不直接送給化名李錦的那條錦鯉?”
  漢子搖頭道:“當時懶得問,現在懶得猜。”
  朱衣童子雙手捧臉,欲哭無淚,“蒼天老爺啊,我怎麽攤上這麽個不知上進的主人啊,天可憐見,作為補償,賞給我壹個活潑可愛、國色天香、知書達理、出身高門的小姑娘做媳婦吧?”
  漢子取走蛇膽石,打趣道:“就憑妳?下輩子吧。”
  這朱衣童子怒氣沖沖地爬上漢子的腦袋,坐在亂糟糟的頭發之中,安靜了片刻,就開始扭來扭去。
  漢子問道:“妳幹啥?”
  朱衣童子氣呼呼道:“妳剛才的話太傷人了,我想拉泡屎在妳頭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漢子壹怒之下,抓起小家夥,就往對岸猛然丟擲出去。
  朱衣童子在空中翻滾,歡快大笑:“哇哦,感覺像是仙人在禦劍飛行唉!”
  踏江前行的漢子氣笑道:“小王八蛋玩意兒。”
  ————
  壹道滾滾黑煙從地底湧出,出現在懸掛“秀水高風”匾額的恢弘宅邸前,凝聚成人形。
  原本死氣沈沈的大宅,千百盞燈籠同時亮起,紅光沖天。
  壹名臉色雪白的女子從府內飛掠而出,懸停在匾額之前,厲色怒容道:“妳還來做什麽?怎麽,先前妳失心瘋,差點壞我山根水源,是沒打過癮,還是如何?”
  不知為何,女鬼已經不再穿那件鮮紅嫁衣。
  陰神說道:“妳想不想離開此地?如果想的話,妳需要要付出不小的代價,比如換我來做這座府邸的新主人。”
  女鬼壹手捧腹作大笑狀:“失心瘋,妳這次是真的失心瘋了。”
  陰神面無表情道:“妳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妳就不想去觀湖書院,從湖底打撈起那具屍骨?就不想尋找蛛絲馬跡,為他報仇?已經拖了這麽多年,再拖下去,估計當年的仇人,都已經舒舒服服地安享晚年,然後壹個個陸續老死了吧。”
  女鬼驟然沈默。
  她問了壹個關鍵問題,“就算我願意交出此處,妳憑什麽讓大驪朝廷認可妳的身份?”
  陰神敷衍答道:“我自有門路,無需夫人操心。”
  懸浮空中的女鬼轉身望向那塊匾額,又轉頭望向遠方的山路。
  曾幾何時,就在那裏,有位身材消瘦的讀書人,在雨夜背負著壹只破舊書箱,蹣跚而行,興許是為了壯膽,大聲朗誦著儒家典籍的內容。
  進京趕考的窮書生,他的眼神很明亮。
  她飄然落地,問道:“這塊匾額能夠不做更換嗎?”
  陰神點頭道:“有何不可?至多百年,我就會將這座府邸原封不動地還給夫人。”
  女鬼緩緩前行,與陰神擦肩而過,就這樣走向遠方。
  她自言自語道:“山水相逢,再無重逢。”
  她轉頭笑道:“府邸樞紐,就在匾額。我已經放棄對它的掌控,之後能夠取得幾分山水氣運,就看妳自己本事了。”
  陰神疑惑問道:“妳不恨大驪王朝?他們為了讓妳繼續坐鎮此地氣運,故意對妳隱瞞了實情真相。”
  女鬼壹言不發,飄然遠去。
  ————
  有壹座別業,隱居於黃庭國北方山林之中,山水險峻,不過由於附近有壹處風景勝地,江畔山壁之上,有晦澀難解的摩崖石刻,每壹個字都大如鬥笠,使得遊人不斷,加上這棟宅子修建了壹條可供馬車通行的寬闊山路,所以算不得人跡罕至,時不時就會有人路過借宿或是休息。
  別業主人是壹位精神矍鑠的古稀老人,身份相當不俗,是黃庭國的前任戶部侍郎,老人壹向好客,無論登門之人是達官顯貴,還是鄉野樵夫,都會熱情款待。
  今夜月圓,山林和江水之上鋪滿月輝。
  壹年到頭都無人問津的某處小渡口,有提著壹盞昏黃燈籠的老人,腋下夾著壹本泛黃古籍,獨自從宅院走出,下山來到並無壹艘野舟渡船的渡口,從袖中掏出壹件拇指長短的小木舟模子,輕輕拋向小水灣中,在距離水面還有壹丈高的時候,小木舟突然變大,最後變得與尋常舟船無異,它轟然砸在水面,濺起無數水花,在寂靜深夜裏,聲勢尤為驚人。
  老人登上小舟,卻沒有木槳可以劃水。
  老人擡起手中燈籠,松開手指後,去抽出腋下書籍,那盞本該墜落的燈籠,詭譎地懸停在空中,散發出柔和的潔白燈光。
  老人盤腿而坐,壹手捧書,壹手翻書,小舟自行駛出小水灣,去往水流相通的大江。
  老人翻書的速度極其緩慢,今夜的江水破天荒地格外平靜,小舟幾乎沒有任何晃動。
  當老人乘舟來到那處石壁下,才擡起頭,望向那些無人能解開謎底的古老文字。
  準確說來,其實有人在不久之前,給出正確答案了,是壹位大驪王朝的白衣少年,看著不過十五六歲,卻能夠壹語道破天機,說那是“雷部天君親手刻就,天帝申飭蛟龍之辭”。
  哪怕老人見過了無數次的春榮秋枯,那壹刻內心仍是驚濤駭浪,只是臉色沒有流露出來而已。
  老人收回視線,心情復雜,微微嘆息壹聲。
  樹欲靜而風不止。
  被壹葉扁舟壓著的大江水面之下,所有魚蝦蛇蟹龜等等,壹切水族活物,幾乎全部匍匐在江底,瑟瑟發抖。
  老人收起燈籠和書籍,人與舟壹起沐浴在靜謐月色裏。
  老人又變出壹只酒壺,不急於馬上喝酒,環顧四周,唏噓道:“吹滅讀書燈,壹身都是月。”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喝酒喝酒!”老人哈哈大笑,開始飲酒,壹口接壹口,小小酒壺,瞧著不過壹斤半的容量,但是老人已經喝了不下百口酒。
  最後老人喝得酩酊大醉,腦袋晃晃悠悠,隨手將那酒壺丟入大江,便向後倒去,撲通壹聲,直接躺在小舟之內,呼呼大睡。
  小舟繼續逆流而上,突然小舟頭部微微上翹,離開水面,然後整條小舟就這樣離開了大江,向高空飄蕩而去。
  越來越高。
  小舟穿破了壹層又壹層的雲海,大江早已變成了壹根絲線,整座黃庭國變成了壹粒黃豆,東寶瓶洲變成了壹寸瓶。
  當老人悠悠然醒來,已經不知小舟離開大地有多遠,距離天穹有多近。
  小舟輕輕搖晃。
  又是壹條大河,只是不同於人間,這條大河仿佛沒有盡頭,群星璀璨,無比絢爛。
  老人神色悲愴,嘴唇顫抖,喃喃道:“酒呢?”
  古稀老人重新仰面躺下,閉上眼睛,像是記起了最不堪的回憶,滿臉痛苦,壹遍壹遍重復呢喃,“我的酒呢,我的酒呢,酒呢……”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
  壹位瀟灑儒士站在大江畔的石崖之上,等待那壹葉扁舟的返回。
  正是觀湖書院的崔明皇,作為寶瓶洲最著名的兩大儒家君子之壹,他曾經親身參與過驪珠洞天收官。
  他在收到兩封密信後,就趕來此地,要替國師崔瀺和小鎮楊老頭,壹起跟這條老蛟做筆買賣。
  因為大驪如今擁有世間最後的半條真龍。
  這是最大的籌碼,其實也是唯壹的籌碼。
  ————
  老城隍舊址,秋蘆客棧。
  井口和井底。
  站著兩位貌似年齡相近、但是身份絕對懸殊的少年。
  陳平安輕輕跨上井口邊沿,微微前傾,望向幽幽的水井底下,喊了壹聲:“崔東山。”
  白衣少年雙手負後,仰起頭,笑瞇瞇道:“怎麽,終於想通了?”
  陳平安繼續說道:“我們第壹次見面,妳自稱什麽來著?”
  壹瞬間,少年崔瀺猛然警覺,頭皮發麻,心湖沸騰。
  緊接著,壹條雪白虹光從井口撞入井底!
  劍氣如瀑布傾瀉,布滿整座水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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