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三章 非聖人不能用之

　　黑衣人是影子。當然是影子。
　　他和範閑兩個人悄悄進入東夷城，與監察院的下屬們安排妥當了壹切事由之後，便消失了。範閑闖入劍廬的時候，他不在那裏，因為範閑知道，這位監察院的六處頭目壹旦看見四顧劍後，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而忽然間，影子出現在城主府中，出現在城主的屍體之後。
　　四顧劍今夜再屠城主府，不知道殺了多少人，但不論人是活還是死，只要他的肉身存在，總會在陽光的下面生出陰影，而影子便是藏在這些陰影裏。
　　能夠瞞過壹位大宗師的感知，能夠這樣突兀地出現在三人之前，能夠捕捉到四顧劍最脆弱的壹瞬間，影子，這位天底下最厲害的刺客，毫無疑問，今天的修為已經提升至他此生最巔峰的狀態。
　　四顧劍在輪椅上咳著，咳出血來，渾身顫抖，身體微縮，面色蒼白。壹劍斬七人，讓重傷之後硬生生拖了近三年的大宗師，也感到了壹絲疲憊，而最耗損他心力的，卻是輪椅背後，範閑那雙灌註了霸道真氣的手。
　　從踏入城主府開始，範閑的心意便與四顧劍相逆，四顧劍極為強橫地釋勢，強行壓服範閑心頭的意念，然而如今的範閑畢竟是位九品上的強者，四顧劍殺人之余，還要投註心念在他的身上，控制他的心神，耗時太久，不免也有些虛弱。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三年前大東山上留下的傷勢，葉流雲如雲中龍般探出的壹爪，慶國皇帝破天裂地的王道殺拳，讓四顧劍這位大宗師重傷如斯，殘喘至今，已至油盡燈枯之時。
　　影子便是選擇在此刻出手，他選擇了壹個最絕的時刻。
　　他的手中是壹把古意盎然的劍，寒若秋水，劍光在壹瞬間內，照亮了整座城主府，石階在下壹刻宛若變成了玉石壹般晶瑩。
　　影子的腳尖踩在這些如玉壹般的石階上，輕輕壹點。每壹點，他的人似乎就亮了壹分。
　　府中偶有幾片青青落葉，便在此時飛了起來，伴隨著他手中秋風秋雨愁煞人的那柄劍，平添幾分肅殺。
　　殺。
　　影子手中的古劍，刺向了輪椅上四顧劍的胸膛。這壹劍極為簡單，沒有任何變招，沒有任何蓄勢，甚至連壹絲顫抖都沒有，在高速的刺突過程裏，明亮的劍身秋水無波，平滑至極地刺了過去。
　　只是屈肘，只是平腕，只是刺出，只是這天地間最簡單的壹劍。
　　因其簡單，所以專註，所以強大。
　　影子不需要蓄勢，因為這壹劍他已經等待了二十幾年，他已經蓄了二十幾年。
　　太快了，當青青樹葉飄起來時，才愕然地發現自己都落在了那名黑衣人的身後，快到城主府內的空氣，在這柄古劍割裂自己的身體之後，還來不及變形，發出呼嘯的風聲。
　　因為快，四周的環境來不及做任何變化，庭院內依然是那般安靜。唯壹變了的，只有影子所處的位置，他踩過玉階的腳尖，他身上的光芒，光芒前端，那柄光芒最盛的劍。
　　此時劍尖距離四顧劍的胸膛只有壹尺距離。風雷壹劍！
　　……
　　……
　　範閑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只來得及讓眼瞳縮小了壹絲。他認識影子手中的這把劍，當年懸空廟上刺殺皇帝陛下時，影子手中就拿著這把劍。
　　範閑甚至對影子的這風雷壹劍都感到熟悉，因為在懸空廟外，高樓之下，襯著漫山漫野的金黃菊花，影子曾經穿著壹身白衣，從太陽裏跳了出來，直刺皇帝面門。
　　那日的影子身著白衣，宛若天上謫仙，大放光彩，素色古劍在手，飄然而至。
　　今日的影子身著黑衣，依然是那把素色古劍，身上的光彩依然大肆綻放著，但卻帶著股來自地底最深處的幽冥寒意，就像是個被囚禁了上萬年的怨魂，要將所有的怨意，都憑借這壹把劍釋放出來。
　　範閑的手依然扶著小皇帝的腰，他的眼瞳微縮，身體卻來不及做出什麽動作，他的心頭壹片驚駭。踏石階，越青葉而來的這壹劍，是何等樣的不可阻攔，是何等樣的快速，快到連自己都根本做不出任何反應，甚至隱隱已經突破了時間的限制！
　　影子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刺客，是監察院前後兩任主人最親密的黑夜保護者，自逃離東夷城之後，便壹直沈浸在黑暗之中，從來沒有行走在太陽底下，即便上次在懸空廟刺駕，那看似光彩的壹劍裏，其實蘊藏的還是小意與謹慎，壹擊不中，即刻撤走。
　　而今天的影子，與往常的影子完全不壹樣，他整個人似乎沈浸在黑暗與負面的情緒之中，這壹劍卻是刺得無比光明正大，數十年的修為全數凝結在這壹劍之中，根本沒有給自己留任何後路，任何退路！
　　他只是想著前進，以無上的勇氣與執念選擇了前進，只求將這柄劍送入四顧劍的胸膛之中。在這壹刻，影子不再是壹位刺客，他是壹位劍者，壹位復仇的劍者，壹位值得尊敬和敬佩的劍者。
　　……
　　……
　　風雷壹劍，比風更要輕柔，更要無蹤無跡，更要快速，比雷更加耀眼，更加震撼。這是影子所能施展出來的最強壹劍，不論是範閑、海棠還是誰，此時坐在輪椅上，突然面迎這壹劍，只怕都逃不過去。
　　因為這是二十年來，影子真正刺出的第壹劍，是用時間的長河，怨恨的幽冥情緒，焠煉了無數遭的壹劍。
　　甚至在劍尖破空的最後那剎那，竟是隱隱到了另壹個層次，就像四顧劍先前教導範閑時那樣，唯與心意相通，方能如此。
　　沒有什麽比人的心意更快，沒有誰比影子此時的心意更加堅決，更加陰暗，更加光明。
　　陰暗在於仇恨與復雜的情緒，光明在於不顧壹切的決心。
　　範閑渾身上下的肌肉緊繃，體內霸道真氣快速運轉，只待心念反應過來的第壹時間，便要帶著小皇帝逃離此地。然而在這樣壹劍的面前，他來不及做任何反應。
　　四顧劍能。
　　雖然他已經油盡燈枯，雖然他重傷纏綿三年之久，雖然他今日屠盡城主府，大耗心神，可他依然是位大宗師，不能用常理判斷的大宗師。
　　只是四顧劍的表情和任何時候都不壹樣，他的臉色蒼白到了極點，雙眼裏明亮到了極點，右半邊碎過的臉頰，在這壹刻宛若醜陋而恐怖的天神壹般，散發著凜然之威。
　　便是連大宗師也不會輕視這樣的壹劍。但是大宗師行動不便，只剩下了壹只手，他唯壹能動的似乎只有這只手。
　　所以四顧劍動手，擡起左臂，在自己胸前四寸之地展開中食二指，然後並住。
　　他用兩根手指夾住了風雷壹劍。
　　然後他的臉色更加蒼白，雙眼更加明亮，表情更加肅然，因為兩根手指間的那壹劍，仍然在往前突進著。
　　啊！影子就像是四顧劍的影子，緊緊貼著輪椅，壹聲狂叫，如瘋似癲，如癡似狂，如泣如訴，如喜如怒，踏著二十年前逃亡的路，握著家族盡喪，父母同亡的苦，狠狠地紮了下去！
　　噗的壹聲，寒若秋水的古劍，摩擦著四顧劍關節突起的指節，發出吱吱的聲音，帶著壹股令人心悸的焦糊味道，強橫無比地突破了四顧劍的指劍，刺入了四顧劍的胸膛！
　　劍尖進入大宗師的身軀只有兩寸，便再也動不得了，因為四顧劍的眼睛已經亮到了極點，如同兩顆星辰正在散放著光芒，打在了影子同樣蒼白的臉龐上，而他的手指就像兩座大山壹般，將影子的風雷壹劍，挾在了山石之間，再也無法寸進。
　　壹瞬間的停頓。
　　壹臉蒼白的範閑悶哼壹聲，抓著身旁小皇帝的腰身，就像壹只大鳥般斜斜飛掠而起，從輪椅後方脫離，劃破長空，往府旁的青樹下飄了過去。
　　如果他還留在輪椅之後，他或許只會受傷，但是小皇帝肯定會在四顧劍與影子的雙重攻勢之下，心脈盡斷而死。
　　飄向青樹之下，範閑臉色蒼白地在空中強行回頭，然後看見了令自己驚心動魄，永世難以忘記的壹幕。
　　……
　　……
　　四顧劍的臉色極為蒼白，影子的臉也極為蒼白，這壹對兄弟二人，自當年東夷城雨夜之後，再也未曾相見，此時卻緊緊地貼在壹起，寒面相映，並不有趣，只是令人心寒，他們的身體貼得極近，只是中間……隔著壹把劍。
　　四顧劍胸膛之上，劍尖帶出壹蓬鮮血，頑強地想往裏面鉆進去。而這位大宗師卻像是根本沒有感覺到什麽，只是用那雙明亮得有些恐怖的蒼老雙眸看著影子，左手的兩根手指，穩定而可怕地挾著那枝劍。
　　意誌，心念，只是壹眼，壹瞬間，城主府的庭院內，空氣卻陡然間變了，就像是無由生出無數風刃，割裂著空氣，發出嗤嗤的聲響，由四面八方而來，沿遁著奇妙的，肉眼無法看見的軌跡，斬向了中心地帶。
　　斬向了影子的身上。
　　影子的身上依然穿著監察院特制的蓮衣，這種衣物是三處研制了許多年後才得到的產品，可是在這些漫天劍氣的侵襲下，依然只抵抗了片刻，便開始脆弱地破裂，綻開壹道道小口子，衣物材料翻開，像嬰兒口壹樣。
　　無數的口子，在壹瞬間內出現在影子的身上，開始向外滲血。
　　而四顧劍真正的反擊並不在體外，而是在影子的體內，那股強大的冷漠的噬血的劍意，隨著這壹指，這壹眼，毫不留情地遁入了影子的身軀之內，讓他的五臟六腑在這壹刻同時震蕩了起來，鮮血從他的體內滲出，順著他的嘴唇，往外汩汩流著。
　　影子蒼白的面容上，嘴唇裏不停往外淌著血。是淌不是流，似乎永遠沒有止歇的那壹刻。
　　而影子沒有壹絲害怕的情緒，他反而笑了起來，蒼白的普通的臉龐上泛起壹絲苦怪的笑意，笑聲響徹城主府四周，笑聲裏挾著瘋狂的哭意。
　　“啊！”
　　影子瘋狂地厲嚎著，就像是壹只發狂的野獸正在因為什麽痛苦而哭泣，他將全身的真氣都送到了手中的劍上，根本不在意自己體膚上所遭受的痛苦，只在意劍尖與四顧劍心臟的距離。
　　壹股強大的氣波在兩個人之間爆開，震得輪椅四周的青葉碎成絲縷，化成無物！
　　輪椅終究不是人的雙腿，隨著影子的全面爆發，輪椅快速地向後倒退，速度越來越快，而四顧劍手指夾著的那柄劍，也正在以壹種極為緩慢的速度，向著他的體內探去。
　　四顧劍的臉越來越蒼白，眼睛越來越亮，影子的臉也越來越蒼白，唇裏淌出的鮮血越來越快，地上淌出了壹道血路！
　　範閑看見的，正是這壹幕。兩個蒼白的人，壹者吐血，壹者沈默，進行著最瘋狂，也是最冷靜的廝殺。他的手不由顫抖了起來，他不喜歡四顧劍，他理所當然應該幫影子，只是如果他要出手，先前在四顧劍的身後，他就已經出手了，以四顧劍如今的殘缺之軀，範閑和影子兩大強者，同時爆起出手，只怕還真有幾分成事的可能。
　　影子則不會像現在這樣苦，這樣悲，這樣痛！
　　然而範閑壹直沒有出手，只是顫抖著，冷漠地看著這壹幕。這和南慶與東夷城之間的協議無關，和四顧劍與母親、五竹叔、費介先生當年的情義無關。
　　他答應為影子營造復仇的機會，但他不會參與到影子復仇的過程中。雖然他不清楚很多年前，東夷城城主府滅門慘案，究竟有怎樣的過往故事和秘辛，但他尊重影子。
　　影子是驕傲的劍客，至少在今天，他不是以壹位刺客的身份來面對自己的兄長，東夷城的驕傲，影子心頭永遠的恐懼和痛楚。
　　如果範閑此時出手，影子不會答應。範閑很明白這壹點，所以他選擇了旁觀，顫抖地旁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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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喀噔壹聲，輪椅終於退到了庭院的後方，另壹面的石階之下，再也沒有絲毫退路。如此高速的沖撞，輪椅頓時斷作了無數碎木片，滿身血水的影子，眼中瘋狂之意大作，終於將手中的劍向前再遞了壹寸。
　　為了這壹寸的距離，影子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四顧劍的嘴唇抖了起來，用怪異沙啞的聲音笑了起來，笑聲之中，跌坐在石階下的他，雙指用力，那柄插在他胸上的劍啪的壹聲斷了！
　　影子沒有笑，劍尖斷在四顧劍的胸膛之中，他的手中還握著半截殘劍，去勢似乎根本沒有任何停頓的剎那，那半截殘劍自然無比地，順著立於四顧劍胸膛的顫顫劍尖，再次插了下去，深深地插入了四顧劍的胸膛。
　　從出現在城主屍身背後，到踏階而下，從刺中四顧劍的胸膛，到沖著輪椅連退十丈，直到最後的殘劍刺下，影子這大放光彩的風雷壹劍，其實總共只有壹劍，沒有斷絕，劍意連綿至今的壹劍，唯壹的壹劍。
　　因為影子此生，只可能有壹次機會使出這樣的壹劍。
　　殘劍並不鋒利的斷口戳進四顧劍的胸膛，並不順滑，相反有壹種澀澀的感覺，似乎是在割裂著血肉，很痛，很痛。
　　影子似乎也能感覺到對方的痛，因為他自己也很痛，痛得渾身顫抖，低著頭，沈默地刺著，割裂著。
　　割裂著過往，二十幾年前的過往。在壹這瞬間，影子似乎看到了許多東西，看到了很多年前，那個白癡哥哥在城郊壹塊荒地上，偷偷摸摸搭起了壹個小草廬，然後得意地說，這裏將是以後天下的武道聖地。
　　還是個小孩子的自己，在壹旁有些不屑地看著那個破草房子，看著偶爾進入那個草房子的瞎子和女子。然後有壹天，小孩子對劍這個東西開始感興趣，白癡大哥很認真地說，妳想學嗎？妳想學我可以教啊。
　　學劍，是件很苦很枯燥的事情，草廬裏的兩兄弟成了眾人眼中的傻子，都說城主府不知是不是得罪了神廟，竟然有兩個白癡。府裏的兄弟姐妹們，沒有人理會這兩個白癡。或許當時有些什麽可怕的事情，但是自己不知道，自己只是個小孩子。
　　然後便是那個夜，所有的人都死了，小孩子恨的人死了，愛的人也死了，他養的貓和狗死了，他的兄弟姐妹、叔伯死了……疼愛他的父母也死了！
　　沒有壹個人能活下來。
　　只有他渾身顫抖地站在府裏的帷帳之後，看著白癡大哥手中那把滴血的劍，看著那雙沒有任何表情的眼眸，開始感到害怕，因為他確信，如果自己不離開，這個白癡大哥壹定會殺了自己。
　　那或許是四顧劍真正成為壹位大宗師的壹夜，也是城主府最小的男子開始逃亡的壹夜。從那夜之後，影子便成為了影子，永遠只能在黑夜裏生活，再也沒有見過壹絲陽光。
　　因為他的胸中充滿了憤怒仇恨怨毒，還有害怕。他晚上不敢睡覺，因為每次在夜裏入睡，他似乎總能看見那雙沒有表情的眼睛。
　　所以影子的臉越來越蒼白，他知道如果不能殺死那個人，這壹生便都只能在黑暗中度過。那個人成了劍聖，成了東夷城的主人，每當聽到這些消息，他都會覺得自己永遠只能是那個渾身血汙，顫抖不敢言語的小孩子。
　　很多年後，積蓄了二十年怨毒復仇恐懼的壹劍，終於刺入了那個人的身體，這壹劍淩然穿越了二十年的時光，帶著無比復雜的情緒，終於嘗到了那人血的滋味。可是影子並沒有完全解脫，他依然渾身顫抖著，因為他發現自己的身上還是那麽多的血汙。
　　因為四顧劍還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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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顧劍的身上也都是血，只是不知道哪些是他自己的，哪些是他兄弟的。兄弟的血往往可以互相交換，但不應該是眼下這幕交換的模樣。
　　兩個人身上的衣裳，被此刻縱橫於府間的劍氣，撕裂成無數碎片，狼狽不堪地掛在身上。四顧劍的眼簾微垂，似乎快要睜不開了，但他瘦小的身軀卻和影子壹樣，開始急劇顫抖了起來。
　　四顧劍雙指夾著那半截劍尖，如閃電壹般拔了出來，割向了影子的脖頸。
　　影子沒有避讓，左手並指為劍，向著半截劍尖抽空後露出來的血洞裏紮去。
　　以命換命，不死不休。
　　啪的壹聲悶響，兩個人的身體急劇分開，影子像是壹顆石頭，被震起壹路煙塵，沿著那道血路快速掠回，重重地撞在石階之上，吐血不止，喘息難停。
　　四顧劍箕坐在另壹邊的石階之下，胸上立著半截殘劍，半截劍尖卻拈在他的手指之間。他冷漠地看著對面石階下的影子，壹道血水緩緩地從他的唇間流了下來。
　　城主府的庭院裏，陷入壹種令人恐懼的沈默。
　　範閑和小皇帝遠遠地站在青樹之下，面色蒼白地看著兄弟相殘的這壹幕。小皇帝不知道那個黑衣人是誰，但至少可以看出對方的實力強大到了極點，不然也不可能和四顧劍相持如此之久。
　　然而範閑清楚，終究還是影子敗了，雖然四顧劍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那壹剎那，但大宗師就是大宗師，只要還有壹口氣在，依然能夠驕傲地站在人間個人武力的巔峰之上，雖被山風勁吹，時刻有墮下塵俗之虞，最後卻依然站穩了腳步。
　　然而影子應該感到自豪，範閑的雙眼微感濕潤，心裏也替他感到自豪，壹位九品上的強者，看似強大，但是能夠在單對單的正面決鬥中，將壹位大宗師傷成這種狼狽模樣，實實在在是壹種超水平的發揮。
　　而最後那壹瞬間，四顧劍已經用大宗師的境界，強悍的意誌，控制住了局面，明顯可以殺死影子，為什麽他沒有這樣做？有憐惜親弟之意？範閑不相信這位噬血好殺的大宗師，會有這種太過溫暖的感覺。
　　場間安靜許久之後，四顧劍忽然沙啞著聲音開口問道：“如果認真算起來，妳應該是劍廬的第壹位弟子。”
　　影子躺在血泊之中，沒有應話，只是無情無覺地看著他。四顧劍咳嗽不止，說道：“妳能夠使出今天這樣的壹劍，也足以自豪了。”
　　半晌之後，影子忽然開口說道：“為什……麽。”
　　為什麽那壹年四顧劍會性情癲狂，大殺四方，屠盡親族，甚至連自己的親生父親也不放過，連自己的幼弟也不肯放過，這個問題不知道在影子的心中盤桓了多少年，在今天這種場景下，他終於問了出來。
　　四顧劍知道他問的是什麽，範閑也知道，然而四顧劍根本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冷漠說道：“攔在我面前的人，都必須死……妳跟了我們壹天，也看了壹天，本以為妳能使出那壹劍，應該是妳明白了什麽，沒有想到，妳還問出這樣幼稚的問題……”
　　“小弟，妳實在是令我很失望。”
　　此言壹出，範閑心頭大驚，原來四顧劍早就察覺影子壹直跟隨在側！這壹日四顧劍對自己的教導，原來不僅僅是針對自己，還希望暗中窺視的影子，能夠從中感受到什麽！
　　影子也沈默了，那雙尋常的眼眸像野獸壹般狠狠盯著遠處石階下的四顧劍，壹言不發。當年的慘劇與今天的話語，他不需要去分辯自己應該相信什麽，只需要確認自己相信什麽。
　　範閑順著影子的眼光看過去，看見了四顧劍胸腹處那道恐怖的大傷口，壹片模糊的血肉，上面隱隱泛著青光，像是某種毒素，卻格外奇妙地保持著那片本應該爛死臟腑的最後生息。
　　這是大東山上，慶帝送給四顧劍的那壹拳。四顧劍本應在很久以前就死了，但他卻偏生能茍活到現在，其中必有隱情，尤其是胸腹處那道恐怖的傷口。
　　四顧劍冷漠地用最後的衣衫遮住自己腹部的傷口，看了影子壹眼，又看了範閑壹眼，說了最後壹句話：“劍者乃兇器，非聖人不能用之。”
　　範閑沈默，他馬上明白了四顧劍這句話的意思——劍者乃兇器，非聖人不能用之，而聖人……本來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