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七章 城頭祭出神主牌

　　“承乾，降了吧……”
　　範閑溫溫柔柔的話語，讓皇宮內外幾萬人同時傻眼，感覺到無比的荒謬，眼下是叛軍圍城，妳宮中之人便是上天入地也跑不出去，小範大人居然當此時刻，在城頭大言不慚地勸降！
　　騎在馬上的太子李承乾壹身戎裝，倒吸了壹口涼氣，暗想安之的臉皮果然是越來越厚，居然說得出來這樣的話，而且說得竟是如此自然，如果讓不知道情況的人聽了，只怕會以為今日我李承乾才是被趕得如兔子般的可憐人，而不是他範閑。
　　說來也是奇妙，只不過壹夜功夫，範閑便從朝廷欽犯搖身壹變成為所謂監國，從流亡的生涯裏擺脫出來，突入皇宮，險些壹舉擒下太子，成功翻轉。而緊接著的淩晨裏，太子僥幸逃脫，大軍入城，卻反將範閑圍困在宮裏。
　　所謂城頭變幻大王旗，說的大概便是這壹夜裏發生的故事，故事本來就極其荒謬，範閑說這麽壹句荒謬的話又算什麽呢？
　　李承乾仰臉看著皇城之上的那兩位兄弟，苦澀地笑了笑後，搖了搖頭，自嘲想著，秦老爺子發話後，便應該是自己情真意切地勸降大哥，不料範閑卻搶著來了這麽壹句，反而把自己的話堵在了嘴裏，這個範閑，果然是陰賊到了極點。
　　右側方的廣場上有零亂的馬蹄聲響起，李承乾下意識扭頭看去，只見由西城門入京的定州軍，正緩緩地向自己所在的中軍靠攏。他皺了皺眉頭，在那數千人的前方，看到了二皇子那張英秀的臉龐，心中生出淡淡寒意。這位二哥心裏想的東西不簡單，臉長得和範閑極相似，心中盤算只怕也壹樣陰賊。
　　定州軍緩緩停在了叛軍的右翼方，小心翼翼地保持著對叛軍中營的禮敬態度。
　　“大哥，妳我……”太子李承乾看了二皇子壹眼，終於開口了。他不能等著二皇子開口，只是沒有內力加持，他必須用喊，才能讓皇城之上的那些人聽到。雖然他依然保持著十余年東宮太子所養成的威嚴皇氣，但相較起來，卻不如範閑痛斥秦家時那般強悍。
　　……
　　……
　　範閑掏了掏耳朵，看了大皇子壹眼，沒有說什麽話，因為大皇子此時聽得十分認真。太子所說的話全部在他的計算之中，無非是意圖用兄弟情義說服大皇子，同時依然將大東山的事情栽到範閑的身上。
　　雖然太子明知道大皇子不會相信範閑是刺駕的兇手，可他依然要這樣說。任何兄弟情義，總要建立在說得過去的邏輯基礎上。
　　大皇子的臉色陰沈了下來。皇帝壹共生了五個兒子，如果不算從小在淡州長大的範閑和最後出生的老三，他與太子二皇子三人算是自幼壹起長大，雖然太子身份尊崇，但是三位兄弟感情還算不錯，尤其是在陛下示寵於二皇子之前，三位皇子間的來往，要比史書上那些血淋淋的陰謀故事，更值得珍惜。
　　誰都曾經想過，但誰都不會願意設想，終有壹天，這三個自幼壹起長大的兄弟，會刀兵相見。
　　便在此時，自叛軍圍宮後壹直保持沈默的二皇子也開口了。他輕輕用靴跟敲了壹下身下坐騎，任由馬匹將自己帶出叛軍隊列壹丈之外，望著皇城之上，跟著太子的話語，極其誠懇地對大皇子開始喊話。
　　必須承認，二皇子在收攏人心上確實有壹招，他並沒有提到讓大皇子投降的事情，只是在往年的情誼上打交道，用壹種憤懣的語氣，述說著對大皇子幫助範閑的不滿，並且隱隱約約提到慶帝對大皇子的態度……其實並不像是父親對兒子那般。
　　範閑看了大皇子壹眼，發現身旁的大皇子臉色越來越陰沈。他並不擔心大皇子會在大勢逼迫下，在太子和二皇子的親情攻勢下淪陷，因為他分析壹件事情，永遠只會從人的性格出發，而他知道大皇子性如烈火。
　　他轉而看著還在喊著話的二皇子，微微皺起了眉頭，因為他認出了二皇子身邊的那位將軍正是葉重。
　　葉重三十年前已經是京都守備師統領，如今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但看上去卻是壹點老態也沒有，而且整個人也不像壹般的慶國名將那般氣勢淩厲，身材有些矮，還有些胖。
　　但範閑絕對不會低估他，因為他知道此人是早已成名的九品高手，葉流雲最親的侄子。曾經和自己那位恐怖老媽打過壹架的人，都非常不簡單。而且壹個在二十幾歲的時候，便能成為京都守備師統領的人，又豈是不簡單可以形容。
　　範閑的眉頭皺得越來越深，眼神卻越來越亮，亮得有如朝陽映照下依舊不肯退去的那壹顆星。
　　……
　　……
　　大皇子忽然向著城下的叛軍高聲呵斥道：“夠了！”
　　二皇子無奈壹笑，住了嘴。
　　大皇子厲聲說道：“這都什麽時候了？妳們還不忘要構陷範閑！我知道，為了皇位，妳們不惜做出任何醜陋的事情來，但不要忘了，有些事情我做不出來！如果要攻，妳們就攻，莫在這裏學些娘兒們啰裏啰嗦！”
　　這番話說的斬釘截鐵，氣勢十足，根本不給宮下太子二皇子絲毫回旋的余地。
　　二皇子向來溫柔的臉龐在此刻終於變得陰沈起來，不知為何變得如此生氣，憤怒地對著皇城上吼道：“大哥！妳不要忘記了，我們才是兄弟！”
　　“兄弟？”大皇子連續數日操心皇宮的守衛以及和範閑謀劃的大事，心神消耗極大，眼窩深深地陷了進去，但反而更顯得他的眼神十分銳利。
　　他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二皇子，忽然厲聲說道：“兄弟！妳們連兒子都不肯做了，還肯做兄弟！”
　　壹片沈默，這句話點破了太多東西。皇城上的禁軍們早從遺詔中知曉此事，眼中頓時流露出悲憤與傷痛的情緒。而皇城下的叛軍們的臉色卻變得有些怪異。雖然皇帝陛下已於大東山被刺身亡，可是陛下龍威猶存，身為慶軍子弟，扛著太子的大旗，實際上做的是弒君篡位的勾當，誰不駭畏，誰不會在腹中打鼓？
　　大皇子站在皇城的垛口間，深皺著眉，看著太子悲痛說道：“大東山的事情是長公主做的……我知道妳沒有這個能力。但妳肯定知道！父皇即便要廢妳，但妳是兒子，怎麽能做出如此禽獸不如的事情？”
　　太子的面色有些黯淡，竟保持著沈默，任由大皇子怒斥。在他身旁的秦老爺子皺了皺眉頭，將手壹揮，身後的叛軍們開始做起了攻城的準備。漸漸隊列後方響起了陣陣拉動弓弦，令人牙酸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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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三名皇子於城上城下激烈地述說著皇室陰私，彼此憤怒的時刻，沒有人註意到範閑已經壹個人離開了城頭，沿著長長的石階下到了皇宮內部，行過空闊的廣場，向著太極殿走去。
　　壹路上範閑認真看著，發現大皇子雖然擅長的是草原上的野戰，但下在城池防禦上的功夫也是極深。各處已經做好了準備，甚至在石階入口旁，已經拆了兩座皇城角樓，備好了石料與重木，看樣子是準備應付稍後的攻城戰。
　　而在皇城下的三處宮門旁，則已經準備好了壹些奇形怪狀的石料，上面甚至還帶著青苔。範閑瞇眼看著，心想難道是宮裏的假山也被老大給拆了？正想著，身前行來壹支隊伍，只見在幾名禁軍的押管之下，壹百多看上去勞累不堪的太監，正在用車子推著帶青苔的石料，果然是宮裏的假山。
　　皇宮正城處三處宮門，平日裏永遠只會開壹道，但叛軍進攻的時候，當然不會只選擇壹處，範閑明白大皇子是準備用假山石，將這三處宮門死死堵住，這工作只怕是淩晨前便開始準備了。
　　將叛軍堵在宮外，將自己困死宮中，這便是所謂死守。範閑嘆了口氣，知道老大已經下了必死的決心。
　　壹路行來所見禁軍並不足數，與空曠的皇宮比較起來，甚至有些稀稀拉拉的，真的沒有什麽底氣。
　　範閑再嘆氣，知道壹千多人的禁軍已經被撥到了太監宮女日常居住的宮坊處，壹為鎮壓宮內的不安因子，二來也是因為整座皇城，就屬那壹處最易突破。
　　進入太極殿，看著那些憂心忡忡的大臣，滿臉沈重的寧才人與宜貴嬪，坐立不安的三皇子，範閑在心中三嘆氣。對胡舒二位學士行了壹禮，臉上卻堆起微笑對三皇子說道：“承平，要開戰了，覺不覺得刺激？”
　　三皇子李承平畢竟是個小孩子，自得知皇宮被困後，便開始害怕起來，雖然臉上強行壓抑住，可此時聽著範閑這句話後，終究忍不住扁了嘴，驚恐裏還帶著被範閑逗弄出來的笑意，看上去十分滑稽。
　　範閑轉身對面色慘白的皇太後壹禮，又看了壹眼那位長發亂披著的皇後，沈聲說道：“臣請太後娘娘，皇後娘娘，上城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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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造反必有的闡明大義，標榜自身正統的工作，已經在大皇子的怒斥和太子二皇子的郁悶中結束了。皇城下方的叛軍已經逼近了過來，尤其是後軍營中足有數千的箭手，開始做起了齊射的準備。
　　此時的城頭之上，只有壹千余禁軍，只怕這壹撥箭雨之後，便會折損不少。
　　大皇子手按長劍，沈默行於城頭之上，不時發出幾聲號令，令眾將士準備迎接叛軍攻勢。這是慶國皇宮第壹次被箭雨洗禮，也不知道在箭雨之後，還能敵住怎樣的血雨腥風洗刷。
　　因為沒有預算到要守皇宮，因為沒有掌控住守城司，禁軍的防禦在戰略上已經處於下風，因為他們的手中並沒有足夠的弓箭，只有皇城四角上的四座守城弩可以支撐，然而叛軍數萬，這四座弩便是大炮去打蚊子，又能打死多少？
　　“準備！”大皇子的手緊緊握住了寶劍，盯著皇城下的黑麻麻壹大片的叛軍，聽著耳中不停傳來的弓弦繃緊之聲，心弦也不由繃緊了。
　　數千箭手同時拉弓，那種令人心悸的吱吱響聲，似乎要穿透皇城上所有人的耳膜，震透所有人的心神。
　　皇城之上的禁軍已經躲在了箭垛之後，手持盾牌的親兵，也候在了大皇子的身後。
　　大戰壹觸即發。誰都在等待著漫天箭雨呼嘯而至的那壹刻。
　　然而範閑沒有讓這壹切發生，他沒有欣賞攻城景色的興趣，更沒有裝逼到禁軍受了慘重損失之後，再來祭出自己的妙手或是惡手。
　　石階之上，傳來壹陣急促的腳步聲。隨著腳步聲到來的是範閑，以及他身後的數十位氣喘籲籲的老大臣，還有被太監們半扶半押著的數位婦人。
　　這些婦人本是天下女子間最尊貴的角色，今日卻成了天下間最卑微屈辱的角色。
　　範閑壹手牽著三皇子，走到了大皇子的身後，瞇眼看著皇城下舉勢欲射的叛軍大營，心裏也不由驚了壹下，心想這麽多箭射過來，這皇宮還守個屁啊……只聽他運起真氣，對皇城下面的叛軍們高喊著：“承乾，老二……快快住手。”
　　太子和二皇子聞聲壹怔，擡頭向著皇城上方看去，然後看見了壹幕讓他們心悸不已的景象。
　　“母後！”
　　“母親！”
　　“太後！”
　　看著突兀出現在皇城之上的那幾位婦人，太子和二皇子忍不住驚呼出聲。即便是秦老爺子和葉重二人，也忍不住皺了皺眉頭。然後他們聽見範閑在那幾名婦人身邊對著自己在喊話：
　　“先不要慌著打……我帶妳們的媽媽奶奶弟弟來看妳們了……”
　　聽到這句話，很多人產生了要吐血的沖動，誰也想不到，以詩仙聞名於世，以監察院提司大展黑暗力量的範閑，竟然會說出如此無恥的話語來。
　　然而只有範閑知道，在經歷了草甸上的生死之後，自己的人生終於產生了壹種極可喜的變化，從兩次生命所蘊出的陰酸氣裏擺脫了出來，漸漸往回靠攏，漸漸要和那個在淡州房頂上高喊下雨收衣服的小男孩合疊成壹處。
　　這樣的範閑是可愛的範閑，是犯嫌的範閑，是無恥的範閑，是可怕的範閑。
　　太子和二皇子再如何有城府，看著這令人心驚膽顫的壹幕，也都不由憤怒了起來。二皇子厲聲呵斥道：“範閑！妳無恥！”
　　範閑回瞪了回去，罵道：“妳才知道？”
　　太子心中也是憤怒無比，但他卻在第壹時間內對身旁的秦老爺子惶急說道：“不準放箭！”
　　秦老爺子皺了皺眉頭，心想這些貴人在宮中，被範閑拿來要脅自己，乃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難道太子沒有想到這壹節……老將軍的心裏嘆了壹口氣，太子仁厚，然而這兩年逐漸不見的怯懦，終於還是浮現了出來。
　　對於軍人來說，當此妳死我活之刻，根本不該有任何的猶豫，所謂投鼠忌器，不過是怯懦。
　　然而秦老爺子終究不懂，有時候怯懦的別名，就叫做人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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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毫無疑問，範閑這時候的表現沒有什麽人性，他只是算準了太子的性情，平靜地微笑著站在大皇子的身旁，說道：“我只是不想被射成刺猬。”
　　“為什麽帶承平來這裏，他還是個小孩子。”大皇子嘆了壹口氣，看著身旁的大臣與太後皇後淑貴妃，又看了壹眼三皇子，不贊同地說道。
　　“身為慶國日後的君主，壹定要親眼看壹看，眼下的這壹幕。”範閑輕輕握了握三皇子發抖的雙手。三皇子親眼目睹了如此多的叛軍，真的是嚇得不輕。
　　範閑對身旁的親信微笑吩咐道：“請淑貴妃站在左角樓，請皇後站在右角樓，請……”他看了壹眼臉色發白，卻是壹言不發的皇太後，說：“請太後娘娘就站在我身邊。”
　　“我擺三個神主牌放在這兒……倒要看看，他們的箭有沒有這麽準。”
　　皇城之上的人聞言均覺心頭壹片寒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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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片嘈亂之後，範閑望著叛軍陣營中正激烈爭吵著什麽的那些人，說道：“不論太子和秦老爺子最後妥協出任何決定，想必對彼此都會非常不爽吧。”
　　大皇子倒吸壹口涼氣，看著他說道：“妳連這都計算在內？”
　　範閑扭頭看了壹眼滿臉冷峻的二皇子和他身旁如矮鐵塔般的葉重，說道：“我在計算的東西，還有很多。”
　　“如果今天領頭的是老二，只怕這時候箭雨已經到了。皇後雖然不如淑貴妃可親，但她的命卻比淑貴妃好多了，因為她的兒子比淑貴妃的兒子強……”
　　“就算不放箭，叛軍還要攻的……”範閑微微低頭說道：“妳去準備壹下，我要把壹個問題想明白。”
　　大皇子看了他壹眼，吩咐手下的親兵將三皇子重重保護，又看了壹眼壹語不發的太後，心生疑惑，卻不便多說，離了此處。
　　範閑放開了三皇子的手，牽住了太後蒼老微僵的手，往左側走了幾步，就像是壹個攙著祖母的孝順孫子，讓壹身明黃鳳裝的太後出現在城頭之上，就像是壹盞明燈，高懸於晨空之中，映入所有叛軍的眼簾。
　　叛軍的箭手們下意識裏松了弓弦。雖然上司的命令還沒有傳過來，但是他們的手臂已經開始酸軟，而且最要命的是，所有人都猜到那位身著鳳服的老婦人是誰——皇帝陛下的母親，太子殿下的祖母，整個慶國李氏皇室碩果僅存的長輩，這樣尊貴的人物，便是談壹談也怕褻瀆，更何況是箭鋒直指，萬壹誤傷了太後……誰敢承擔這種後果？
　　只要是慶國子民都不願意讓太後受壹絲折損，所以當範閑帶著太後走上皇城時，大皇子的心情有些別扭，而舒胡二位大學士在勸阻不聽後，也只有嘆氣的份——知道昨夜宮變細節的人都清楚，範閑向來不闡於用最險惡的手段，去對付最尊貴的人。
　　太後脖子上依然留存的那壹絲劍痕就是最有力的證據。
　　範閑輕輕替太後整理了壹下高聳的鳳服衣領，細心地摘去壹絲頭發，和聲說道：“果然……太後娘娘還是要穿著正裝，才有足夠的震懾力，也不枉我先前浪費時間命那些老嬤嬤替您打扮。”
　　太後忽然霍地轉首，蒼老疲憊的眼神裏驟然現出無窮的怨毒，似乎是想把範閑吞了下去。
　　範閑卻是看也不看她的眼光，在她的耳旁輕聲說道：“我也知道，說不出話來很痛苦，吃了我的藥也很痛苦，但妳想壹想，妳們老李家該著這種報應……我這是代替老媽懲罰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