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貓膩

歷史軍事

   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留余慶,留余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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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九章 荒唐言

慶余年 by 貓膩

2018-7-4 10:08

  過了數月的跋涉,慶國太子李承乾壹行人,終於從遙遠的南詔國回到了京都。京都外的官道沒有鋪黃土,灑清水,青黑的石板路平順地貼服在地面,迎接著這位儲君的歸來,道路兩旁的茂密楊柳隨著酷熱的風微微點頭,對太子示意。
  城門外迎接太子歸來的是朝中文武百官,還有那三位留在京中的皇子,壹應見禮畢,太子極溫和地扶起二位兄長和那位幼弟,執手相看,有語不凝噎,溫柔說著別後情狀。
  大皇子關切地看著太子,確認了這趟艱難的旅程沒有讓這個弟弟受太大的折磨,方始放下心來。他和其他的人壹樣,都在猜忖著父皇為何將這個差使交給太子做,但他的身份地位和別的人不同,加上自身心性淡然,並不願做太深層次的思考,反正怎麽搞來搞去,和他也沒有關系,只要承乾沒事就好。
  而那位在王府裏沈默了近半年的二皇子,則用他招牌般的微笑迎接著太子歸來,只是笑容裏夾了壹些別的東西,壹絲壹絲地沁進了太子的心裏。太子向他微微壹笑,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麽。
  李承乾牽著老三的手,看著身旁這個小男孩恬靜乖巧的臉,忍不住在心中嘆了壹口氣,時勢發展到今日,這個最小的弟弟卻已經隱隱然成為了自己最大的對手,實在是讓人很想不明白。
  他忽然又想到,南詔國那位新任的國主,似乎與老三壹般大,他發心忽然顫了壹下,牽著三皇子的手下意識裏松了松,只是食指還沒有完全翹起,他便反應了過來,復又溫和而認真地牽住了那只小手。
  太子清楚,自己的三弟可比南詔那個鼻涕國主要聰明許多,更何他的老師是範閑。只是三皇子望向太子的眼神顯得那樣鎮定,遠超出小孩子應有的鎮定,而且壹絲別的情緒也沒有。
  幾位龍子站在城門洞外,各有心思。太子微微低頭,看著陽光下那幾個有些寂寞的影子,有些難過地想到,父子相殘看來是不可避免,難道手足也必須互相砍來砍去?
  ……
  ……
  太子入宮,行禮,回書,叩皇,歸宮。
  壹應程序就如同禮部與二寺規定的那般正常流暢,沒有出壹絲問題,至少沒有人會發現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的神情有絲毫異常。只是人們註意到,陛下似乎有些倦,沒有留太子在太極殿內多說說話,完全不像是壹個不見近半年的兒子回家時應有的神情,便讓太子回了東宮。
  在姚太監的帶領下,太子來到了東宮的門外,他擡頭看著被修葺壹新的東宮,忍不住吃驚地嘆了壹口氣,那日這座美輪美奐的宮殿被自己壹把火燒了,這才幾個月,居然又修復如初……看來父皇真的不想把事情鬧的太過聳人聽聞。
  他忽然怔了怔,回頭對姚太監問道:“本宮……呆會兒想去給太後叩安,不知道可不可以?”
  姚太監壹楞,他負責送殿下回東宮,自然是稟承陛下的意思暗中監視,務必要保證太子回宮,便只能在宮中,這等於壹種變相的軟禁。只是太子忽然發問,用的又是這種理由,姚太監根本說不出什麽。
  他苦笑壹聲,緩緩佝下身去,微尖回道:“殿下嚇著奴才了,您是主子,要去拜見太後,怎麽來問奴才?”
  太子苦澀地笑了笑,沒有說什麽,推開了東宮那扇大門,只是入門之時,下意識裏往廣信宮的位置瞄了壹眼。他知道姑母已經被幽禁在皇室別院之中,由監察院的人負責看守,那座他很熟悉向往的廣信宮……已經是空無壹人,可他還是忍不住貪婪地往那邊看了幾眼。
  姚太監在壹旁小心而不引人註意地註視著太子的神情。
  太子卻根本當他不存在壹樣,怔怔望著那處——他心裏想著,人活在世上,總是有這麽多的魔障,卻不知道是誰著了魔,是誰發了瘋,他想到姑母說的那句話,心臟開始咚咚地跳了起來,是的,人都是瘋狂的,天下是瘋狂的,皇室中人人人都有瘋狂的因子,自己想要擁有這個天下,就必須瘋狂到底。
  因瘋狂而自持,他再次轉過身來,對姚太監溫和地笑了笑,然後關上了東宮的大門。
  依理論,關門這種動作自然有宮女太監來做,只是如今的東宮太監宮女遠遠不及禮制上額定的人數,數月前,整個皇宮裏有數百名太監宮女無故失蹤,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裏,太子知道他們去了地下……現在的東宮雖然補充了許多太監宮女,可是這些新手明顯有些緊張。
  皇宮裏死了這麽多人,自然隱藏不了多久,只是沒有哪位朝臣敢不長眼地詢問,壹者這不是他們該管的事情,二者臣子們也是怕死的。
  壹路行進,便有宮女太監叩地請安,卻沒有人敢上前侍候著。
  太子自嘲地壹笑,進了正殿,然後……
  皺起了眉頭,抽了抽鼻子,因為他聞到了壹股很濃重的酒味。壹股濃的令人作嘔的酒味飄浮在這慶國最尊貴的宮殿之中。
  殿內的光線有些昏暗,只點了幾個高腳燈。李承乾怔了怔,回復了壹下視線,這才看見那張榻上躺著壹個熟悉的婦人,屏風壹側,內庫出產的大葉扇正在壹下壹下地搖著,扇動著微風,驅散著殿內令人窒息的氣味。
  那婦人穿著華貴的宮裝,只是裝飾十分糟糕,頭發有些蓬松,手裏提著壹個酒壺,正在往嘴裏灌著酒,眉眼間盡是憔悴與絕望。
  拉著大葉扇的是壹個看不清模樣的小太監。
  李承乾厭惡地皺了皺眉頭,但旋即嘆了口氣,眼中浮出壹絲溫柔與憐惜,走向前去。他知道母後為什麽變成了如今這個模樣,也厭憎於對方平日裏故作神秘,壹旦事發後卻是慌亂不堪,但她畢竟是自己的母親。
  “母親,孩兒回來了。”
  半醉的皇後壹驚,揉著眼睛看了半晌,才看清了面前發年輕人是自己發兒子。半晌後忽然哇的壹聲哭了出來,踉蹌地坐了起來,撲到太子的面前,壹把將他抱住,嚎哭道:“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太子抱著母親的身體,和聲笑著說道:“壹去數月,讓母親擔心了。”
  皇後的眼中閃過壹絲喜悅,口齒不清說道:“活著就好,就好……我以為……再也見不到妳……了。”
  自從陛下將太子發往南詔後,皇後的心思便壹直沈浸在絕望之中。她和皇帝做了二十年夫妻,當然知道龍椅上的那個男人是何等樣的絕情恐怖,她本以為太子此番南去,再回來便難,此時見著活生生的兒子,不由喜出望外,在絕望之中覓到壹絲飄忽的希望。
  太子自嘲地笑了笑,抱著母親,拍了拍她的後背,安慰了幾句。皇後直到今日還不知道皇帝為何會忽然放棄太子,太子也沒有告訴她實情。皇室中人雖然瘋狂,但在孝道這個方面做的都還算不錯。
  所以太子也不打算告訴母親自己這壹路上遇到了多少險厄,多少困難。如果不是有人暗中幫忙,自己就算能活著回來,只怕也是會就此纏綿病榻,再難復起。
  過了不久,半醉的皇後在太子的懷裏漸漸沈睡,太子將她抱到榻上,拉上壹床極薄的繡巾,揮手止住了那個拉大葉扇太監的動作,自己取了壹個圓宮扇,開始細心地替皇後扇風。
  不知道扇了多久,確認母親睡熟後,太子才扔下圓宮扇,坐在榻旁發呆,將自己的頭深深地埋入雙膝之間,許久也未曾擡起來。
  ……
  ……
  他擡起了頭,臉色微微發白,眼光飄到了壹旁,看著這座空曠寂寞的宮殿內唯壹的太監,問道:“娘娘這些日子時常飲酒?”
  “是。”那名小太監從陰影處走了出來,極為恭謹地跪下行了壹禮。
  看著那太監擡起來的面寵,太子吃了壹驚,旋即皺起了眉頭,微嘲說道:“壹座東宮百余人,如今就妳壹個人還活著了。”
  那太監不是旁人,正是當初的東宮首領太監,洪竹。洪竹面上浮現壹絲愧疚之色,低下頭去,沒有說什麽。事情至此,整個東宮的下人全部被皇帝下旨滅口,就他壹個人活著,已經說明了所有的真相。
  雖然洪竹從來沒有向皇帝告過密,但他向範閑告過密,而這壹切事情似乎都是因此而起,所以洪竹臉上的愧疚之色並不是作假,他在東宮的日子,皇後與太子對他都算不錯,尤其是皇後對他格外溫和,這些日子裏,他奉陛下的嚴令暗中服侍監視皇後,看著這位國母如何由失望而趨絕望,日夜用酒精麻醉自己,心中難免生起幾絲不忍來。
  太子靜靜地望著他,忽然難過地笑了起來,自言自語道:“當初還以為妳是得罪了範閑,父皇才趕妳過來,原來……本宮忘了,妳終究是禦書房出來的人……那妳和淡泊公之間的仇是真的嗎?”
  “是真的。”洪竹低頭回道:“只是奴才是慶國子民,自然以陛下之令為先。”
  太子不知為何,忽然勃然大怒,隨手抓起身邊壹個東西砸了過去,破口大罵道:“妳個閹貨,也自稱子民!”
  扔出去的東西是他先前替皇後扇風發圓扇,輕飄飄發渾不著力,沒有砸著洪竹,在洪竹發身邊飄了下去,落在了那件太監衣裳的下襟上。
  太子怕驚醒了母後,十分困難地平伏了喘息,用怨恨的目光看著洪竹:“看來陛下真的很喜歡妳……知道了這麽大的事情,居然還把妳這條狗命留了下來。”
  洪竹叩了兩個頭,有些疑惑問道:“殿下,什麽事情?”
  太子醒過神來,沈默半晌後忽然說道:“如今的東宮早已不是當初,妳還留在這裏做什麽?如果妳想離開,我去給父皇說。”
  洪竹的面色有些猶豫,片刻後咬牙說道:“奴才……想留在東宮。”
  “留在東宮監視?”太子壓低聲音譏誚說道:“整座宮裏都是眼線,還在乎多妳這壹個?”
  事態發展到今天,太子知道陛下終究是要廢了自己的。既然如此,何必還在這隱秘的自家宮內惺惺作態?
  “奴才想服侍皇後。”
  太子沈默了壹陣後,忽然嘆了口氣,臉上浮現了壹絲憐憫的神情,望著洪竹說道:“秀兒也死了?”
  跪在地面上的洪竹身子顫抖了壹下,許久之後,有些悲傷地點了點頭。
  ……
  ……
  “這幾個月裏,宮裏有什麽動靜?”太子靜靜地望著洪竹,問出壹個按理說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
  洪竹沈默了許久,然後說道:“陛下去了幾次含光殿,每次出來的時候都不怎麽高興。”
  太子面帶微笑,心情稍微輕松了壹些,贊賞地看著洪竹說道:“謝謝。”
  洪竹低下頭,道:“奴才不敢。”
  太子坐在榻邊開始思考。父皇明顯沒有將這件事情的真相告訴太後娘娘,皇帝雖然縱橫天下,無壹敢阻,可是父皇這種皇帝,卻依然被壹絲心神上的系絆所困擾著。
  比如像草紙壹樣的面子,比如那個孝字。
  慶國講究以孝治天下,皇帝他給自己套上了壹個籠子。
  李承乾微微握緊拳頭,知道自己還有些時間,父皇要廢自己還需要時間來安排言論,監察院的八處就算想營造出那種風聲,也不是那麽簡單的。
  ※※※
  “秀兒死了,不知道洪竹是什麽樣的感覺。”範閑輕聲說道:“如果是個壹般的太監,或許不會考慮太多,但是我清楚,洪竹從來就不是壹個簡單的太監。他讀過書,開過竅,所以他講恩怨,重情義……說來說去,秀兒之所以被殺死,是我的問題,是他的問題,是我們兩個人壹手造成了皇宮當中數百人的死亡。”
  他皺起了眉頭:“對於陛下的狠辣,似乎我們的想像力還是顯得缺乏了壹些。好吧,就算洪竹不恨我,但他肯定恨他自己,這樣會不會有什麽麻煩?”
  他又壹次說了聲好吧,然後很難過地說道:“可那幾百人的死亡總是我造成的……是的,我是壹個很淡薄無情的人,可是終究不是五竹叔那樣的怪物,心裏還是覺得怪怪的。以前我就和海棠說過,殺幾十人幾百人,我可能眼睛都不會眨壹下,可我不能當皇帝,是因為我還做不到幾萬人死在我面前,還可以保持平靜。”
  “皇帝要廢太子,是我暗中影響的……當然,就算我不影響,這件事情終究也會爆發。”範閑搖了搖頭,“可是現在我又要讓皇帝不要這麽快廢掉太子。為什麽?這豈不是很無聊和荒唐?我究竟是在怕什麽呢?”
  “烈火烹油之後,便是冷鍋剩飯……”他自嘲地笑了起來,“如果太子老二長公主都完蛋了,我就是那剩飯剩菜,就算陛下真的疼愛我,願意帶著我去打下壹個大大的天下……可是妳也知道,我是個和平主義者,嗯,很虛偽的和平主義者,我不喜歡打仗,我這兩年做了這麽多事情,不就是為了保持現在的狀態嗎?”
  “所以我必須拖壹下,至少在我準備好之前,不能讓皇帝進入備戰的軌道,到時候讓老大去領軍,讓我當監軍,殺入北齊東夷,刀下盡是亡魂……這種鐵血日子想起來就覺得難過。”
  “這是潛伏著的主要矛盾,妳是知道的。”
  範閑說完這句話後,收好了面前的那張紙,將他重新放回了箱子之中,然後開始嘆氣,惱火於自己的好奇心,每次總是忍不住將母親的信拿出來再看壹遍,可每看壹遍都麻煩的要死。
  他此時在蘇州,在華園,門口那個大大的箱子依然敞開著,內裏的雪花銀閃耀著美麗的光芒。
  如同範尚書壹樣,他也學會對著壹張紙說話,只是父親是對著畫像,他沒有那個能力,只好對著信說話。
  有很多話不能對人講,唯壹能講的幾個人都不在身邊,所以範閑憋的很辛苦。以往有段時間,甚至把王啟年當成了最好的聽眾,可是為了讓王老頭不被自己的話嚇成心肌梗塞,他終於還是終止了對老王的精神折磨。
  五竹叔不在,若若不在,婉兒不在,海棠不在,縱有千言萬語,又去向誰傾訴?大逆不道,不容這個世間的心思,能從哪裏獲得支持?
  範閑開始逐漸感受到了那種寂寞感,那種老娘很孤單裏蘊藏著的意思。
  而他對於自己的第二次生命也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自我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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