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三十六章 洪公公
慶余年 by 貓膩
2018-7-4 10:03
屋內的油燈忽然跳出了花來,這本是喜兆,但是洪四癢的銀眉卻飄了起來,似乎有些不滿意。他蒼老的右手穩定地用筷子挾起壹粒油炸的花生米,沒有太大的動作,緩緩咽下嘴裏的花生米糊,品了品齒間果香,又端起杯酒飲了,才站了起來。
“很多年了,這個宮裏沒有人再來逛逛。”洪公公眼裏有些混濁,略感無神地望著窗外低聲說道,手指卻輕輕壹彈。
院門是開著的。
如同兩道勁弓壹般,洪公公手上的這雙筷子被強大精深的真氣壹激,嗤嗤兩聲幾乎同時響起,瞬間擊碎了面前的窗戶,直射門外陰暗的角落裏,五竹的面門!
筷上帶風而刺,聲勢驚人,如果挨著實的,只怕中筷之人會像被兩把強弓射中壹般。這位洪公公輕描淡寫的壹彈指,竟然有如此神力,實是恐怖。
不知為何,今日五竹的反應動作,卻似乎比在平時要慢了少許,壹個轉身不及,竟是被這筷子撕破了右肩的衣裳。
嗤!筷子斜斜插在泥地之中,筷尾微動。
院外,洪老太監看著面前這個穿著褐色衣衫的來客,眉頭微微壹抖,對方的頭臉全部被包在頭罩之中,根本看不清楚容貌。
“您是誰。”洪老太監滿臉堆著笑,看上去就像是個卑微的仆人。但很明顯,他比表面上顯現出來的要可怕許多。
五竹今夜穿的褐色衣裳是全新的,所以感覺有些怪異。他依足了範閑的計劃,頭平擡著,似乎是在“註視”著對方,然後嘶聲說道:“抱歉,誤會。”
“誤會?難道是迷路?”洪老太監笑得更開心了,“迷路能迷到皇宮裏來的,閣下是第壹人,五天前,妳應該就來過壹次,我壹直在等妳,我很好奇妳是誰,我想,除了那幾位老朋友外,別人應該不會有這麽大的膽子。”
五竹強行在自己的聲音裏加了壹份惶急,只是他不擅於掩飾自己情緒,所以反而顯得有些假:“受家國之拘,不得已而入,不方便以真實面目行禮。望前輩見諒。”
洪老太監皺起了眉頭,不再眉開眼笑,對方自認晚輩,那不外乎就是那幾個老怪物的徒弟壹輩,看對方身手,至少也是九品中的超強水準,才可能潛入皇宮後只被自己發現。只是對方的嗓音很明顯是刻意扭曲喉部肌肉改變了的,所以也無法從口音中獲取有用的信息。
“這裏是皇宮啊,孩子。”洪老太監嘆了口氣,“難道妳說來就來,說走就是嗎?”
說完這話,他右手壹張,整個人的身體卻在地面之上滑行起來,倏忽間來到五竹的身前,枯瘦的手便向五竹的臉上印去。
……
……
五竹藏在黑布下的臉毫無表情,但知道對方對自己的能力判斷錯誤,眼下正是壹個殺了對方的大好機會——殺還是不殺?對於往日的五竹來說不是問題,但今天夜裏卻是壹個問題。
他的大腦計算得極快,馬上算出,就算此時殺死對方,大概自己也會付出些代價,最關鍵的是,可能會驚動宮中別的侍衛,從而給範閑接下來的行動造成很大的麻煩。
所以他撤步、屈膝、擡肘。
肘下是壹柄非常普通的精鋼劍,劍芒反肘而上,直刺洪老太監的手腕,計算得分毫不差,更關鍵是其上所蘊含著的茫然劍意,竟讓劍尖所指之人,瞬間有些失了分寸。
但洪老太監本非常人,陰陰壹笑,尖聲叱道:“顧左?”話語中略有詫異,手下卻是絲毫不慢,左手自袖中如蒼龍疾出,拍向五竹胸口,這壹掌挾風而至,掌力雄渾,已是世間最頂尖的手段。
五竹再撤壹步,直膝,橫肘。
肘間青劍橫在身前,如同自刎壹般,卻恰好護住前胸,妙到毫顛地擋住了洪老太監的這壹記枯掌。
“顧前?”洪老太監的聲音愈發地尖了起來,收掌而回,從腰部向上,整個人的身體開始抖了起來,看上去十分怪異,壹聲悶哼之後,這位老公公將幾十年的真氣修為,化作無數道氣流,往前噴出,想要縛住五竹。
五竹卻是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冷冷地再撤兩步,這兩步看似簡單,但在這樣絕頂高手的對陣之中,如閑庭信步壹般,恰好避過絲絲勁氣襲體之虞,只是身體壹晃,顯然受到了洪公公數十年真氣氣機幹擾,略顯狼狽。
洪老太監皺紋愈發地深了,看著他冷冷說道:“不要以為妳改變了出劍的方向,就能瞞過世人。這禁宮之中,既然老公公我看上妳了,妳就留下來吧。”
五竹微微擡頭“看”了他壹眼,心上不知道是什麽樣的感覺,下壹步卻是壹拱手。
洪老太監皺眉壹驚!
……
……
沙沙沙沙的聲音響起,五竹背轉身體,就像身後的洪老太監不存在壹般,負劍於後,便向宮墻的方向跑了過去,整個人的速度奇快,踏草而行,化作壹道煙塵。
負劍於後,很簡單的壹個姿式,但是卻是很完美的防守。
“顧後?”洪老太監雙眼裏陰郁光芒驟現,也沒有呼喊宮中侍衛,雙臂壹振,整個人便像壹只軀幹瘦弱,翼展極闊的黑鳥般,追了過去。
不過片刻功夫,二人便壹前壹後來到了高高的宮墻前面。洪老太監冷冷看著前面的褐衣人,倒要看他究竟能有什麽法子可以躍墻而出。
五竹直接沖到了宮墻下方,竟是絲毫不減速度,右腳狠狠地踩在宮墻下方的石頭上,石頭瞬間沈入泥地之中,可以想見這壹腳的力量究竟有多恐怖。而他整個人向前的速度也被這壹震變成了向上的力量,整個人被生生震得飛了起來,沿著夜色中幽暗的宮墻,像個鬼壹般飄了上去。
只見他這壹躍便已經足有三丈的距離,勢盡欲墮之時,嗤的壹聲,他手中的普通長劍不知如何竟是深深地紮進墻體之中,他的身體借著劍勢之力,壹個翻身,便像個石頭壹般,被自己扔出了高墻之外!
洪老太監悶哼壹聲,這才知道對方竟然早就算好了所有的事情,體內真氣疾出,在將要撞到宮墻前的壹刻也飄然而起,只是姿態優美,全憑壹口真氣施為,比五竹先前的暴戾,看上去就要瀟灑得多。
躍至三丈處,這位瘦幹的老太監輕輕伸出壹指,在五竹留下的劍了孔上壹摁,借力再上,出了宮墻,像壹只大鳥般在黑夜之中,遁著宮墻外側的光滑墻面,緩緩飄下。
在他飄下的過程之中,雙目如鷹,死死綴著前方京都夜色中,奇快無比前行者的褐色身影,陰陰壹笑,悄無聲息地飄過林梢,飄過民宅,跟了上去。
兩位絕頂高手的較量,並沒有發出什麽聲音,所以宮中的侍衛們什麽都沒有察覺。
※※※
像只老鼠壹樣盤坐在宮墻下黑暗中的範閑,微微側頭聽著那邊的淡淡風聲,站起身來,輕輕抹掉屁股下面的草渣與灰塵,將雙手摁在了光滑的宮墻之上。
他沒有五竹那般強悍的肉體,也沒有洪老太監精深絕倫的內功修為,但他的真氣運行法門,與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武道強者都不同,連淡州城外滿是濕滑青苔的懸崖都能爬得上去,更何況這宮墻。
這便是範閑最大的倚仗。
整個人像只不會飛的蝙蝠般,在宮墻上緩緩向上爬行,雖然緩慢,但是非常平穩,絕對不會摔下來。如果此時忽然變成白晝,如果有人在遠方看著,壹定會發現朱紅色的宮墻上,此時突然多了壹個醜陋的黑點。
翻過宮墻,小心翼翼地避開可能的暗哨,範閑的雙腳終於安全地踩在了宮裏的草地上。在宮墻外打坐冥想的時候,他已經將自己設計的宮中地圖在腦中復習了好幾次,此時站在了皇宮之中,看著天穹夜幕下的龐大宮殿群,聽著遠處隱約可聞的更鼓之聲,範閑的心頭略微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
地圖此時仿佛成了眼見清晰可見的壹條條通道,他最後壹次調息之後,沒入了皇宮的夜色之中,非但沒有發出壹絲聲響,他的速度也沒有壹絲減慢,全憑腦中記憶,借著假山花叢的掩映,向自己的目的地進發。他的方法與五竹的方法極為相似,但也有些細微處的差異,畢竟他的計算能力,依然不如五竹。
夜已經深了,宮裏的人們大多睡了。
範閑隱藏在含光殿外的黑暗之中,確認了內宮並沒有大內高手,真正的帶刀侍衛似乎都在前殿和角樓,這個認知讓他有些皺眉,朝廷皇宮的護衛力量竟然如此疏弱,實在是很冒險的壹件事情,如果北齊方面派高手大舉來侵,那該怎麽辦?
身為夜闖禁宮的小賊,還有憂國憂民之心,範閑真是個妙人,只是他這番計算其實有些多余,要知道這個世界上,能夠在不驚動侍衛的狀況下躍過五丈高墻的,只有人世間最頂尖的那幾位人物,如果真是這樣的宗師高手來了,尋常侍衛,似乎也不會起什麽作用。
他忘了,會蜘蛛俠功夫的,只有他自己壹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