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五章 新君!
魔臨 by 純潔滴小龍
2021-9-6 22:00
燕皇就坐在那裏,目光望著門口那同樣的壹襲白衣,仿佛看見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還記得當年,
他跪伏在先皇的病榻前,
手奉托盤,托舉著丹藥,壹邊紅著眼眶壹邊看著先皇主動伸手將丹丸拿起;
“朕得吃,
朕不做那什麽勞什子的太上皇,
咱姬家的中樞皇權已經式微如此了,朕借著鎮北侯府的勢力奪得了皇位,他李家,怕是再也不為中樞所制了;
所以,姬家的餅,已經不大了,咱自家人,就別再分了。
朕求神問佛,尋仙訪藥,荒唐皇帝,死於服丹,理所應當;
李家的那位,朕和他有壹段香火情,他也走了,妳和李家那小子,自幼也是壹起長大,朕清楚,妳和他關系極好。
但李家小子,當小侯爺時,是小侯爺,當侯爺了,則是侯爺,妳要是還是太子,身份,就不對等了,不對等了,那情誼,也就變了味兒了。
朕得趕緊死啊,讓妳上來;
有時候,朕也會回頭想想,想想當年,朕被逼出了皇宮,去靠鎮北侯府的勢力再奪回皇位,這,到底是對還是錯。
豪兒,
妳要是沒能壓制得住鎮北侯府,沒能把爹這個窟窿給補回去,那爹,就真成我姬家的千古罪人了。
這當上皇帝之後,才發現,眼前所看的風景,味兒,都不同了。
當初和兄弟們殺得那麽慘烈,奪嫡得那麽厲害,現在再回頭看看,要是能退壹步海闊天空,朕,興許真的會選擇退壹步的,朕相信,妳的那些叔叔伯伯,興許也會這般想。
大燕,
還是太貧瘠了;
內鬥來內鬥去,就這點家當,爭著,有什麽意思?
“父皇……”
病榻上的先皇看著姬潤豪,臉上,呈現出壹種異樣的紅暈,而其脖頸位置,則黑斑密布,極為顯眼;
“朕不是個好皇帝,好在,朕有個好兒子,豪兒,等朕下去後,必然是要被列祖列宗責罵的,但朕能忍,朕也會忍;
朕就在下面等著,
等著朕欽定的大燕下壹代皇帝,做出他的功績來;
爹等著,
等著妳在下面,為爹在列祖列宗前,掙出個臉面!
爹想讓列祖列宗覺得,哪怕爹這輩子,沒幹什麽事兒,盡是荒唐,但只要生了妳,選了妳,爹這輩子,就是英明的,就是值得,哈哈哈……”
“爹沒什麽好教妳的,從妳開王府開始,爹就不理朝政了,只負責享樂,圖壹個聲色犬馬,讓那些個世家,覺得我姬家,也就這樣了,讓鎮北侯府的那位老兄弟,覺得可靠,覺得踏實;
在王府,在東宮,
其實政務,就都是妳在處理。
爹不擔心妳的本事,但這當爹的,臨走前,總得與妳說道說道幾句,否則,就覺得少了點什麽。
第壹,
爹這上半生,基本就是在和兄弟們鬥來鬥去,所以,爹擇了妳,就認定了妳,當然了,就是沒爹護著妳,妳也能將那些個兄弟們都壓得翻不起浪花來;
但爹還得叮囑妳,到妳老了時,到妳覺得自己,也時日無多時,傳位的事,安排好,別再弄出爹那時的亂子了。
第二,
蠻子,蠻子,蠻子;
不管什麽時候,蠻族,都是懸在我燕人頭頂上的壹把馬刀,別看他們現在像是不成氣候了,但妳的眼睛,必須時時刻刻地留下壹只,就專門盯緊著荒漠。
姬家祖訓,
國可以亡,
家可以敗,
蠻族,
不得東進!
第三,
孩子,別太累了。”
……
“爹,您這時候怎麽能走神呢?”
姬成玦的話語,將燕皇,重新拉回到了現實。
父子之間,
壹個沒穿龍袍,壹個沒穿蟒袍,
唯壹穿著四爪龍袍的那位太子爺,雄赳赳地來,淡然自若地說,再輕而易舉地跪;
做兒子的,今兒個像是喝高了壹般,言語舉止之間,透著極為清晰的壹股子輕浮勁兒。
人還是那麽重,卻不穩了。
……
“豪兒,朕,要走了,朕不虧了,皇帝,做過,福,享過,荒唐事兒,做過;朕,真的壹點都不虧了。
朕是時候走了,
該是時候,給我兒,騰位置了;
該是時候,給大燕,騰位置了;
該是時候,給諸夏,騰位置了。
大燕八百年社稷江山,先人拋頭顱灑熱血所維系之基業,老燕人代代守護之榮光;
朕,
給妳!”
“父皇!”
“我兒莫哭,要笑;
大燕的皇帝,
可以荒唐,可以暴虐,可以肆無忌憚,
卻絕不能,
掉壹滴眼淚!”
“爹!”
……
“兒子,給爹請安,爹,福康。”
姬成玦單膝跪下,行了個很簡單的禮。
坐在上方的燕皇,並未因這種不敬之姿態而生氣,反而,嘴角露出了微笑。
未等燕皇開口平身,
姬成玦就已經自己站了起來。
“朕的兒子,終於長大了。”燕皇開口道。
“兒子其實早就長大了。”姬成玦看著燕皇,“是父皇您,壹直在壓著。”
“那妳說,朕,壓住了麽?”
“您壓住了,農耕作物,隨四季而生,隨四季而長,隨四季而收,天時不可人逆,但您,卻做到了。”
“是麽。”
“可惜,您壓得住您的兒子,卻壓不住,您自己的天命。”
姬成玦嘴角也露出了笑意,
父子倆,
其實都掛著極為相似的笑容。
“兒子感念這老天爺,終於是要將您給收走了,這日子,兒子真的是快過不下去了。”
姬成玦回過頭,看向跪伏在後頭的太子,
“二哥,也快過不下去了。”
“朕其實早就知道,妳們,妳們這些朕的兒子,在朕的面前,壹遍遍地山呼萬歲,但,在心底,卻巴不得朕,早早地駕崩。
好給妳們,騰位置,是麽?”
“爹,您信麽,有壹段近時間,兒子是真想過,這輩子,就做個荒唐王爺吧,該忘的事兒,就忘了,該了去的事兒,就了了;
壹輩子醉生夢死,壹輩子歡愉享樂,
不也快哉?
可是,
您不給兒子機會啊。
兒子過得開心,您就不開心,您認為自己,日理萬機,為大燕,為國事,耗盡心血,獨獨聽不得,兒子的笑聲。”
“成玦,妳小瞧朕了。”
“不,兒子沒有,打從十歲那年,您將兒子抱在懷裏誇贊兒子最像您的第二天,兒子就懂爹妳的意思了。”
“妳懂了?”
“懂了。”
“很早,就懂了?”
“很早就懂了。”
“所以呢?”
“爹,您想所以什麽?
所以,兒子就得對您感恩戴德是麽?
所以,兒子就得為您的苦心孤詣,痛哭流涕是麽?
所以,兒子就得現在抱著您的腿,對著您哭喊,兒子誤解妳了,爹,妳好偉大,爹妳太難了,爹,兒子以後會好好地,繼承您的誌向。”
姬成玦眨了眨眼,
伸手,
指向燕皇,
“姬潤豪……”
當兒子的,
當臣子的,
此時,
直呼君父的名諱。
“妳做夢!”
燕皇雙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就這麽看著自己的兒子不停地對自己大不敬。
但今日的他,卻沒有絲毫的怒氣。
“妳隨意,朕今日,不會動怒。”
跪伏在那裏的太子聞言,緩緩地擡起頭。
他的動作,引起了燕皇的註意;
當太子擡起頭看過來時,正好碰上了燕皇轉過來的目光;
隨後,
太子又將腦袋,埋了回去。
姬成玦伸手,從旁邊拉過來壹張椅子,就這麽地和自己父皇面對面地坐著。
“姬潤豪,小爺倒了八輩子的血黴,才投胎做了妳的兒子!”
“妳年幼時,有乳娘,沒有被凍死在道邊,沒有被拐賣,沒有生凍瘡,沒有落殘疾。
就是現在,
如果妳不是朕的兒子,
妳有什麽資格,
出現在這裏,
對著朕,
發著妳的脾氣?”
燕皇嘴角的笑意,更濃了。
“成玦,妳逃不脫的,妳掙不開的,妳就是現在回去,用胰子,將自己洗上個百八十遍,就算是妳將自己的皮,給洗下來。
妳也依舊改變不了,自己,是姬家皇子的事實,是朕的兒子的事實。
沒有朕,
就不會有妳。
朕知道,妳壹直在為妳母妃的事,生朕的氣……”
燕皇微微側了側下顎,
看著坐在自己面前的兒子,
繼續道:
“是妳母妃,先選擇了朕,才有了妳,而不是為了妳,才選擇朕。”
“嘁……”
姬成玦不屑地搖搖頭,
道:
“嘖嘖,爹啊,您這不要臉的勁兒,可真像您兒子啊。”
“呵呵。”
“朕,從未想過妳能原諒朕,朕欠無鏡的,也欠梁亭的,但朕,從未欠過妳們這些個小畜生。”
“我們是小畜生,成吶,那您是什麽?”
“朕,早就畜生不如了。”
“嘶……”
姬成玦站起身,似乎是在找尋著四周的物件兒,最後,幹脆將自己腰間系著的鼻煙壺扯下來,向著地上砸了下去。
當爹的,
沒能在兒子這裏得到諒解;
當兒的,
也沒能在當爹的這裏得到懺悔。
這對父子,
哪怕在這個時候,依舊在慪著氣,哪壹方,都不願意服軟。
……
外頭,
魏忠河和陸冰並排而立。
“我的人,這次要調派不動了。”陸冰開口道,“自六殿下入了我陸府那壹刻開始,他們就明白,如果不是六殿下登基,換做其他皇子,他們都將和我陸冰壹道,被新君所清除。”
也就是說,
除了陸府外的東宮護軍,陸府內的那壹支戴著面具的精銳番子,也已經倒戈向了六殿下這邊。
這不是他們的錯,他們,也沒得選。
“密諜司的人,沒安排進來。”
“那是妳疏忽了。”陸冰說道。
魏忠河沒好氣地瞪了陸冰壹眼,道:“誰能想到,陸大人會選隊站吶?”
“彼此,彼此。”
兩個大燕最大的特務頭子,在此時,在屋外,說著沒絲毫營養的屁話。
更無奈的是,
他們倆現在除了說這些屁話,完全沒其他事兒可幹了。
……
燕皇伸手,指了指身邊茶幾上放著的三份詔書。
“壹份,是廢太子;
壹份,是立皇六子;
壹份,是立皇七子。”
姬成玦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到了那張茶幾上。
這三份詔書,意味著三種不同的結果。
第壹份配第二份,則是皇六子登基;
第壹份配第三份,則是皇七子登基;
壹份都不拿出來,則是太子登基。
“這是朕親筆所書,已經加印了。”燕皇看著自己的兒子,“我不認為,到這個時候了,妳會與朕說,妳不要這個江山了,妳不在乎這個天下了,妳不屑於那張龍椅了。”
姬成玦搖搖頭,
道:
“幹嘛不要,本就該是我的。”
“這世上,向來就沒有什麽本就該的事。”
“要求呢?”姬成玦問道,“把傳業喊來,我們父子倆壹起做孝子賢孫,給您哭壹場,送壹場?”
“朕已經安排好了壹切,朕只要妳眼下答應朕壹件事,妳就能順順當當地,坐到那張龍椅上,去君臨大燕。
外頭,
魏忠河、陸冰,朕已經吩咐過了,他們對朕的忠誠,可以保證,有他們兩個人在,妳會很順當。
太子,
就跪在那兒呢,
廢太子的詔書,可以讓他自己當著百官的面,來念;
新君登基的詔書,妳可以讓魏忠河來念,甚至,妳可以讓趙九郎來給妳念;
朕,
可以讓妳在史書上,清清白白,抓不到任何把柄!
妳不是壓兄逼父奪的皇位,
妳是大燕立賢而擇的新君!
妳能幹幹凈凈,不受任何指摘地,安安穩穩地坐上那把椅子。
京城內,
那三營總計壹萬五的鎮北軍,會忠誠於妳,就算有些跳梁小醜會跳出來,也無絲毫影響。
朕,
把這個大燕,把這個朝堂,
不缺絲毫,不遮光亮地,
都交給妳。
古往今來,皇權交接,能如朕做得這般平穩妥當者,鳳毛麟角。
當皇帝,都想著當到死,誰能心甘情願地去為子孫安排後事,誰又舍得,放下這至尊之位?
朕,
可以。
另外,
等妳登基時,
無鏡和梁亭,應該已經到北封郡了,鎮北軍鐵騎,將直搗黃龍,滅掉蠻族王庭。
這份天大的功績,
是朕,留給妳的。
妳剛壹登基,就能得這壹份滔天之功,有這份功業打底,妳這皇帝,就能從壹開始做得就很舒服。
皇帝,
最重要的是什麽?
不是權術,以術治國,實乃末道。
天子,
當以君威淩駕天下,
當以大勢順合天意;
咳咳咳……”
燕皇劇烈地咳嗽起來,
但其眼眸,卻依舊死死地盯著姬成玦,
“其余的,朕並不想多說,朕知道,朕的兒子,他懂得該如何去做壹個皇帝,朕也相信,他能做得,不比朕差。
楚人的銳氣,乾人的膽氣,蠻族的精氣,
朕,
都幫妳打掉了。
現如今,
是,國家疲敝,百姓困窘,
但無礙;
旨意裏,已經包含了朕的罪己詔。
是朕,窮兵黷武,導致民不聊生;
是朕,貪圖功業,導致征伐不斷;
天災,是上蒼,對朕的警告,朕,認了,也受了。
壹切的罪與責,
妳登基後,
都可以繼續往朕的身上去推。
而後,
妳可休養生息,妳可與民更始,妳可收攬燕地晉地之民心,為妳新君所用。
該如何蓄養國力,
妳其實比朕,更懂。
其余的,
鄭凡,
無疆,
這些人,是妳該去應對該去調解該去安撫的事兒,朕,不作任何安排。
妳已經不是那個看著自己母妃死後,只會蜷縮在墻角裏抽泣的孩子了,那樣子的孩子,再聰明,也接不了朕的椅子!
朕很欣慰,
妳敢走進來,
妳敢直面朕,
敢說出,給朕送終的話;
這才是朕的好兒子。
等妳坐上那把椅子後,妳會感激朕的,是朕,讓妳早早地習慣了那把椅子。”
姬成玦搖搖頭,道:
“爹,兒子不會變得和妳壹樣的,兒子會當壹個好父親。”
“妳是皇帝,首先,妳得當好壹個皇帝。”
姬成玦笑著繼續搖頭,
“我想先當個好爹,我不想以後傳業,像我現在這樣子對妳壹樣,父子如同仇寇。”
“傳業,病了。”
“我登基後,會馬上立他為太子,這是我們父子倆,壹起搏出來的位置,他付出了,我給他。”
“不要騙自己,成玦,當妳把藥送到陸府時,就不要再騙自己了。”
“我沒有!”
姬成玦對著燕皇咆哮道,
“我不會變得和妳壹樣,變得和妳這個老東西壹樣,妳以為妳自己很偉大麽,妳以為妳為了大燕,為了雄圖霸業,壹切犧牲就都是光榮的麽?
妳不是人,妳就是個老畜生,妳就是個不得好死,活該沒有壹個安詳晚年的獨夫!
我不會變得和妳壹樣,
絕對,
不會!”
燕皇沒有爭辯,而是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像是被踩到了逆鱗後跳起來的樣子。
少頃,
姬成玦深吸壹口氣,
道:
“條件呢,妳剛說的,妳要我答應妳壹件事,國事麽?”
“國事,那是新君的事,與朕無關。”
姬成玦瞇了瞇眼,看著燕皇,問道;
“那妳要我做什麽?”
“朕,要妳,在這裏,親手殺了朕。
不是白綾,
不是鴆酒,
也不是讓幾個太監,給朕拿個枕頭捂死;
朕,
要睜著眼睛看著,
看著朕的兒子,朕選出來的新君,將朕,親手殺死。”
壹邊跪伏著的太子,露出駭然之色。
姬成玦則感到無比荒謬,
指著燕皇道:
“妳瘋了?”
“朕,沒瘋。
朕要的,
就是妳以後每晚入睡時,會夢到,是妳親手,殺了妳自己的父皇,這個夢魘,會持續到妳老,持續到妳死的前壹天。
對,沒錯,
朕是死了,
但朕會壹直‘活’著,
朕會伴隨著妳,
朕會纏繞著妳,
朕會警醒著妳,
讓妳活在愧疚裏,
時時刻刻謹記,絲毫不敢懈怠,
去做壹個,
不遜於朕的大燕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