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西

　　沙丘之上，立著壹頂帳篷，帳篷的頂端有壹根紫色的獨角。
　　這是蠻族王庭至尊權力的象征，有點類似乾國的金吾纛旓，都是只有“帝王”之尊才能使用的器物，其象征意義要遠遠超過實際運用本身。
　　這樣子的帳篷，歷史上王庭總共有三座，每壹座上頭，都是壹根紫色的獨角。
　　獨角，來自於貔貅。
　　歷史上，有兩代姬家皇帝禦駕親征戰死，其胯下坐騎貔貅也被蠻族擄走，割其角當作器物，第三個是壹位燕國統兵大帥戰死後遺留的。
　　只有血統真正尊貴的貔獸，才會在頭頂孕育出這般紫色的獨角，蠻族人將其當作戰利品，榮譽的象征。
　　不過，歷史上，百年前蠻族西征時，其中壹頂這樣的帳篷就遺失在了西方；
　　另外還有壹頂，則是在初代鎮北侯鎮守荒漠沒多久，被其率麾下鐵騎追逐蠻族王庭，搶奪了回來。
　　也就是說，眼下這種帳篷，王庭也就僅剩下壹頂了，卻出現在了這裏。
　　帳篷外，站著壹個身著獸皮中年男子，他的頭發，是紅色的，他的眼眸，泛著琥珀的光澤，但他的面容，卻又有著蠻族的黝黑和粗獷。
　　相傳，蠻族王庭的右谷蠡王是個混血，其父是羅馬人，其母是蠻族奴隸。
　　少年時歸於蠻部，壹路成長起來，最終，成為右谷蠡王。
　　他站在那裏，目光眺望著前方，那裏，有壹支黑色的騎兵隊伍，打著燕國的黑色龍旗，正在向這裏開來。
　　隊伍中，有壹輛馬車。
　　有壹年輕男子壹馬當先，身著金甲，身上散發著英氣，宛若壹塊磐石。
　　當其來到帳篷前，看見帳篷上的紫色獨角時，其臉上露出了壹抹怒容。
　　右谷蠡王微微壹笑，許是因為幼年曾在羅馬生活過的原因，他身上還殘留著壹些西方影子。
　　兩個男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倒是沒摩擦出來什麽，但壹個沈穩內斂，壹個霸氣外露，談不上誰輸誰贏孰優孰劣，只能說，各有千秋。
　　金甲年輕人欲策馬向前，卻被右谷蠡王伸手攔住。
　　“讓開，孤要檢查壹下帳篷！”
　　右谷蠡王沈聲道：
　　“大殿下，我蠻族之下，只有壹人能入這頂帳篷內，您大可放心。”
　　“孤憑什麽信妳！”
　　右谷蠡王嘴角露出了壹抹微笑，他那雙眼眸在陽光下，顯得更為妖異：
　　“沒什麽信不信的，妳們這次只來了壹百騎，留守的幾個總兵壹個也沒來，要真打算做什麽，我壹人出手即可。
　　我承認，大殿下確實有習武的天賦，年紀輕輕就已然四品武夫之境，假以時日，武道成就定然不可限量，但眼下，您還不是我的對手。”
　　說著，
　　右谷蠡王擡起手，指向了前方正在緩緩駛來的那輛馬車，道：
　　“馬車裏的貴人尚且不擔心這個，大殿下您又何必壞了規矩？”
　　“姬家的小子是麽，進來，讓本汗看看。”
　　帳篷內，傳來了壹道蒼老的聲音。
　　右谷蠡王收回手。
　　姬無疆翻身下馬，走到帳篷前，拱手道：
　　“姬無疆特來拜見蠻族汗王。”
　　“呵呵，真的變了喲，姬家的人，居然開始懂禮數了，呵呵。”
　　姬無疆掀開了帳篷簾幕，看見裏面盤腿坐著壹個身著華服的老者，老者年紀很大了，蜷縮在裏頭，哪裏有半分蠻王姿態，和燕國農莊上的老富家翁差不離。
　　“怎麽，就許妳姬家現在學得人模狗樣的，我蠻人就得壹直茹毛飲血？”
　　姬無疆走入了帳篷。
　　“姬家的小子，生得確實威武，可惜了，姬家人已經許多年不曾再親自到荒漠轉悠了，本汗差點都以為姬家的子孫，都已經開始耽於享樂再也吃不進這荒漠的沙子了。”
　　百年前，蠻族王庭西征，大敗；
　　初代鎮北侯受封北封郡，開始鎮壓荒漠。
　　數百年來，壹直是大燕大患的蠻人，自此無法再東進壹步，當年姬家先祖皇帝壹次次禦駕親征荒漠的場面，確實快成極為遙遠的回憶了。
　　“荒漠，我倒是壹直都想來，但壹直沒有必要來。”
　　“這話確實是姬家娃娃的口氣。”蠻王沒有絲毫怒氣，指了指身前的壹杯馬奶酒，道：“喝酒。”
　　姬無疆沒有掉份兒，直接將酒杯舉起，壹口飲盡。
　　“如何？”蠻王問道。
　　“難喝至極。”
　　“哈哈哈哈……”
　　蠻王放聲大笑，隨即道：
　　“本汗這裏還有西方人的酒，過些日子，差人送妳壹些，酒，就得分著喝才有意思。”
　　“那小子就多謝汗王了。”
　　老蠻王壹直表現得如同長輩壹樣，雖然雙方是敵對關系，眼下更是劍拔弩張的態勢，但姬無疆也慢慢改變了先前的倨傲，開始流露出了晚輩的姿態。
　　“本汗其實心裏壹直很怕，怕自己壹直到蹬腿前，都沒能讓姬家人再騎馬來荒漠看看。”
　　這話裏有話，
　　因為李家鎮守荒漠實在是太過穩健，所以歷代姬家皇子都沒有禦駕親征的必要，想要再讓姬家人再出現在荒漠的方式就是李家快要撐不住局面了。
　　只可惜，壹直等不到這個機會，也很難實現這個目標。
　　先祖們曾在這裏和諸姬廝殺數百年，結果到了自己這壹代，人姬家人都不高興到荒漠來了，這真的是可以說是無顏去見祖宗了。
　　“日後，小子倒是可以常來看看。”
　　老蠻王搖搖頭，道：
　　“妳不爭皇位了麽？”
　　這話問得很是直接。
　　姬無疆笑道：
　　“我沒那個腦子。”
　　“自古以來，沒腦子做王做皇帝的，多了去了。
　　妳且老實告訴本汗，這皇帝，妳想不想做？”
　　姬無疆沒遮掩，在這裏，確實沒什麽遮掩的必要，而且，身為皇子，他其實很清楚自家老爹的脾氣，自家老爹在壹定程度上，其實真的很開明。
　　“想坐。”
　　那張龍椅，誰不想坐呢。
　　但這個世上，可沒有妳想就必須得給妳實現的道理。
　　“聽說，燕皇屬意的太子，是妳二弟？”
　　“是。”
　　“哎呀，也是，二皇子舅舅是靖南侯，以後丈人還是鎮北侯，他不坐那個位置，誰坐啊。
　　妳吶，也是可惜了，誰叫妳出身不好呢。”
　　燕國大皇子的母妃，乃女婢。
　　姬無疆點點頭，感慨道：“是啊。”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老蠻王伸手指著姬無疆道：
　　“妳這渾小子，倒是符合本汗的胃口，妳沒家世，本汗可以給妳家世。”
　　這裏的家世，自然是指的是“妻族”。
　　無論是眼下這個時代還是後世，壹個人最直接的家世關系大概也就這麽三條，壹條是來自自己的父親這壹脈，二是來自自己母親這壹脈，三，則是自己妻子這壹脈。
　　“汗王莫非想把王庭的位置，給我坐？”
　　“妳小子，真讓妳坐，妳那個爹肯定會願意，哪怕和妳名義上做個恩斷義絕都不會猶豫絲毫，但這個位置，妳壹個燕人還是姬家人，能坐得了麽？
　　本汗有壹幼女，乃荒漠上的明珠，妳若想要，本汗倒是可以許配給妳。”
　　“嫁妝呢？”
　　“姬家的人，果然依舊這般不要臉。”
　　“老汗王既然想讓我喊您壹聲嶽丈，這總得給個改口費才是。”
　　老蠻王伸出壹根手指，
　　道：
　　“壹萬王庭騎兵。”
　　“少了。”
　　“臉呢？”
　　“老二那邊，鎮北侯靖南侯那邊加起來數十萬鐵騎，您就給我壹萬？女婿我這還怎麽去爭奪皇位？”
　　“無疆，就不要為難那老頭子了，他那裏還剩下幾兩家底誰不知道，妳想扒拉也扒拉不出什麽。”
　　老夫人的聲音從帳篷外傳來。
　　姬無疆主動走到帳篷口，掀開了帳篷，看見先前對自己不假辭色的右谷蠡王此時正躬身向老夫人行禮。
　　李家鎮守荒漠百年，
　　百年的時間，真的夠久了的，
　　久到蠻族人現在畏懼的是李家而不再是姬家。
　　自己這個燕國大皇子的身份，是比不得當代鎮北侯夫人的。
　　“姨母。”
　　姬無疆主動伸手攙扶著老夫人的手臂。
　　這邊，
　　壹直慵懶地蜷縮在那兒的老蠻王也搖搖晃晃地起身了，
　　咳嗽了幾聲，
　　笑道：
　　“見過李家妹子了。”
　　老夫人微微壹笑，點頭道：
　　“見過對家老哥哥了。”
　　壹個，是蠻族王庭的大汗，是貨真價實的蠻王；
　　壹個，是鎮北侯夫人，於這北方也是跺個腳地面都得震三震的人物；
　　但打起招呼來，
　　卻像是老街坊見面時的問候。
　　“我李老弟可是去南邊快活了？
　　我說李家妹子啊，男人到底是個什麽德性妳還不清楚麽？
　　他出去快活了，將妳留在家裏，這事兒，做得可真不地道。
　　我可是聽說過，那乾國江南的女子，壹個個的活色天香，保不準李家老弟在那兒就又有了新歡了。”
　　“家裏太窮，窮得揭不開鍋了，男人嘛，總得出去賣把子力氣，掙點錢花花。
　　這不眼下，閨女也快出嫁了，總得置辦點兒嫁妝，省得閨女嫁過去後受氣不是。”
　　“李家大妹子，這妳就見外了不是，妳那千金，也算是我看著長大了，她出嫁的嫁妝，我王庭理所應當地得添壹份。”
　　鎮北侯府郡主對荒漠蠻族是怎樣的壹種手段，近乎世人皆知了，沙拓部是如何滅族的，王庭左谷蠡王是如何隕落的。
　　但盡管如此，這出嫁妝，也不是戲言。
　　“不麻煩老哥哥了，老哥哥妳這日子也不好過。”
　　“哎，也不差這壹點兒心意不是。”
　　“呵，現在年景不好，大家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老哥哥妳要有這份心，就別再想著到我家打秋風，我李家就心滿意足了。”
　　“話，可不能這麽說。”
　　老蠻王的臉色開始變得嚴肅起來，繼續道：
　　“早些年，我蠻族日子過得雖然苦，但也能逢年過節地開開葷，現在好了，自打妳李家來了後，直接過了快壹百年的苦日子，這日子，難熬啊。”
　　“可不是怎滴，我李家早些年在銀浪郡，也算是富貴人家，自打遷到這荒漠邊來，吃了壹百年的沙子不說，平日裏李家的男人，連肉都很難吃得到。”
　　“所以說嘛，李家妹子，這人活壹世，何必苦了自己？”
　　老夫人點點頭。
　　“其實吧，都當了這麽多年的老鄰居了，咱也總得念點情分，我也不再浪費那口舌，說什麽妳我兩家聯手共圖富貴的廢話了。
　　既然妳李家妹子想邀我出來談談，那我就給妳這個面子。”
　　老夫人開口道：
　　“蠻族兵，不得東進壹步。”
　　老蠻王緩緩地坐了下來，
　　道：
　　“以前妳李家三十萬鐵騎都在那兒擺著的時候，我們就算想進來，也進不來啊。
　　但現在，我們想進來，妳們擋得住麽？”
　　原本，六鎮三十萬鎮北軍鎮守的疆域，現在只剩下不足十萬，控制力壹下子就被削弱了太多太多，想擋住蠻人不進來，確實很難。
　　更何況，這次在王庭的號召下，蠻族不僅僅有王庭十萬騎兵，還有諸多響應號召的部落，他們也能湊出個二十萬以上的騎兵數量。
　　擱在以前，三十萬鎮北軍在的時候，蠻族部落是不敢這般大張旗鼓地聚集的，因為他們很清楚，哪怕大家三十萬對三十萬，自己這邊必然也是完敗。
　　但現在，正是因為看見了希望，所以不少原本早就不聽王庭招呼的大部落這次，又重聚到了王庭的旗幟之下。
　　老夫人開口道：
　　“老身今日來，其實是想和大汗談壹筆買賣。”
　　“侯夫人，請說。”
　　“這壹遭，只要蠻族不越境，之後十年，我鎮北侯府，我大燕，將不會再踏入荒漠。”
　　雖然雙方大規模的作戰這幾十年來已經很少了，但鎮北軍依舊時不時地跑過來找點仗打打，知道荒漠生存條件惡劣，就幫他們減減丁，緩解壹下人口壓力了。
　　像李富勝這種的，後世是可以去當計生辦主任的。
　　老蠻王等了好壹會兒，
　　隨即像是才意識過來，
　　笑道：
　　“就這？”
　　我十年不主動揍妳，
　　這他娘的也是恩賜？
　　壹時間，老蠻王心裏還真有些五味雜陳。
　　“不滿意？”老夫人問道。
　　“不是滿意不滿意的問題，這價錢，真得太低了，妳大燕甚至什麽都沒付出，本汗也無法向子民交代。”
　　老夫人點點頭，道：
　　“我侯府，其實不是很擅長做生意。”
　　“瞧出來了。”
　　“更擅長的，還是用刀子說話。”
　　“現在比刀子，妳可是比不過本汗的。”
　　老夫人正色道：
　　“壹旦蠻族越境，我十萬鎮北軍將盡數殺入荒漠，直指妳蠻族王庭！”
　　老蠻王眼睛忽然壹瞇。
　　老子家可以不要，老子老巢也可以不要，拼著妳蠻族在我家裏燒殺搶掠，但我也壹定要將妳王庭給搗毀！
　　老夫人繼續道：
　　“十萬鎮北軍，不滅王庭誓不還！”
　　荒漠，不完全是沙子，裏面其實坐落著很多綠洲。
　　蠻族部落也確實可以遷移，但他們的遷移是根據氣候和水草而居，有著自身規律。
　　哪怕王庭壹直跑，壹直逃，壹直不交戰，在這種被驅趕的過程中，部族的損耗也是極為恐怖的。
　　後世漢武帝和明成祖都曾在後期發動過好多次這種看似斬獲不大的遠征，斬首雖然不多，但部落在逃跑過程中的消耗也依舊不容忽視。
　　最重要的是，老蠻王清楚，其他部落尤其是那幾個大部落，是很樂意看到王庭和燕人死拼到底最好同歸於盡的。
　　若是壹起東進，他們會聽自己的調度，但當燕人殺入荒漠時，只要燕人不去打自己，他們會作壁上觀。
　　老蠻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道：
　　“妳李家，在威脅本汗？”
　　“是。”
　　“本汗興許也能學學妳們，說實話，本汗也活了不少年頭了，也活夠了，妳說說，本汗是不是也能犧牲壹下，給我蠻族換壹個更廣闊的天空？”
　　老夫人看向姬無疆，道：
　　“將陛下的密旨拿出來給老汗王呈上。”
　　姬無疆點點頭，從懷中掏出了密旨，遞到了老蠻王面前。
　　老蠻王掂量著手中的密旨，
　　緩緩打開，
　　密旨很短，也就幾行字。
　　是燕皇的手書，
　　但在看到這短短幾行字後，
　　老蠻王身子猛地壹顫，
　　擡頭瞪著老夫人，
　　“妳李家，不……”
　　轉而，
　　老蠻王又瞪向大皇子，
　　“姓姬的，果然都是瘋子，都是瘋子！！！”
　　言罷，
　　老蠻王狠狠地將密旨攥在了手裏，惡狠狠道：
　　“本汗等著，等著看，等著看妳們燕人如何自取滅亡！
　　就是我蠻族不出手，但本汗也不信，這天命，會在妳大燕！”
　　人在害怕時，才會發怒；
　　人在慌亂時，才會失矩。
　　會談，
　　以這種方式結束。
　　老夫人坐進了馬車，
　　而這時，大皇子姬無疆也跟了進來，道：
　　“姨母。”
　　老夫人對此似乎沒有絲毫意外，事實上，作為陛下的第壹個孩子，在很早時候，大皇子就曾在侯府待過壹段時間，由老夫人親自帶過。
　　這已經算是，皇家和李家的壹種傳統了，壹如當初先皇讓當今陛下和李梁亭壹起長大壹樣。
　　“是想知道妳父皇密旨上寫的什麽？”
　　“是。”
　　“老身可沒看那密旨。”
　　“但我相信，姨母肯定能猜得到父皇寫了什麽。”
　　大皇子清楚這位老夫人的不壹般，甚至，他還知道當初自家父皇和鎮北侯曾壹起將她當作心上人。
　　可以說，老夫人當初如果願意，她現在，就是當朝的皇後，母儀天下。
　　不過，在鎮北侯夫人，其實和皇後，似乎區別也不是很大。
　　“老身就幫妳猜壹猜。”
　　“謝姨母解惑。”大皇子做傾聽狀。
　　老夫人微微壹笑，模仿著燕皇的口吻道：
　　“若蠻族趁大燕國戰之際越境，那朕就割讓大燕大半疆域同乾、晉求和，轉而發全國之兵盡赴荒漠，與蠻族不死不休！
　　姬家可滅，
　　大燕可亡，
　　蠻族不可東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