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鋪墊

　　“呵呵，妳是沒看見許文祖的那個臉色。”
　　鄭凡從瞎子手裏抓了壹把葵花籽壹邊嗑著壹邊嘮著。
　　瞎子北笑了笑，道：
　　“能理解，前戲都做完了，什麽都準備好了，結果發現居然是個男的。”
　　“瞎子，我發現妳透支了壹次後，整個人都有點變風格了。”阿銘在旁邊打趣道。
　　“誰沒個年輕的時候啊，可惜了，這個世界是古代背景，否則我就可以把微信裏開頭名字帶A的都推給妳。”
　　樊力聞言，揉了揉腦袋問道：“啥意思咧？”
　　四娘瞪了瞎子壹眼，對樊力道：
　　“小孩子家家的，大人說話別插嘴。”
　　“哦。”
　　樊力繼續蹲在門檻邊，繼續聽著大家說話。
　　自打那次大家在涼亭裏夜談，樊力直接開口說出“要不咱們把主上砍了吧”這句話後，
　　大家聊天時，就很默契地把這憨憨給排除在外了。
　　不用去打仗了，確切地說，是不用去打那種仗了，大家心裏其實都挺高興的，所以也就故意說話時樂呵壹下活躍壹下氣氛。
　　言歸正傳，
　　瞎子北道：
　　“乾人這是要徹底堅壁清野了。”
　　直接放棄堡寨群，不要了，這看似是壹種極為消極避戰的方式，卻又如同是將自己的拳頭收了回去，反而更不好對付了。
　　堡寨群，最早開始，是為了防備燕人小股騎兵南下做的防禦措施，事實也的確如此，百年前乾人那壹敗之後，其實雙方小規模的摩擦是常有的事兒，然後乾人開始修築工事，慢慢的，也就不再有燕人小股騎兵南下打草谷了。
　　再後來，荒漠蠻族王庭的衰敗，導致東西方絲綢之路的興起，大家也都開始忙著賺錢做生意，兩國邊境更像是大型中轉市場。
　　只是，眼下，燕人要大規模南下已成定局，所以，乾國的堡寨防禦體系，其實已經無法起到什麽實質性的意義。
　　因為已經不用妳預警了，妳也很難起到什麽真正阻截的作用。
　　當初鄭凡第壹次只率四百騎兵南下乾國境內時，先拔掉了面前的壹個釘子，然後小心翼翼地穿插進去。
　　但等第二次，率領壹千多騎兵南下時，拔釘子只是順手為之，更像是練練手，回來時，更是大大方方地回。
　　妳點烽火就點烽火唄，反正追不上我，而且堡寨內的乾兵也不敢出擊來阻攔。
　　所以，這壹舉措實施後，乾國可以止損，不用再在堡寨群內投入過多的消耗，同時還能收縮兵力。
　　只是，乾國以士大夫之天下，士大夫最喜歡的就是打嘴炮，不顧實際地喊口號，乾國朝堂上能做出這種決斷，定然是朝廷的相公們力排眾議執行的。
　　鄭凡開口道：
　　“這樣壹來，大燕軍隊要面對的，不再是小規模群體的堡寨了，而是直接面對三鎮了。
　　梁鎮、魏鎮、陳鎮，是三邊的大要塞，裏面駐紮著乾國三邊精銳。
　　這是乾國第壹道防禦。
　　第二道防禦，是以西軍為主體的，於綿州城壹線進行的布置，十五萬西軍加四萬多的狼土兵。
　　綿州城並不算很大，但西軍最擅長的就是土木工事的防禦，依托著綿州城這壹點，構築了壹道極為堅固的防線。
　　第三道防禦，就是十萬禁軍加上五萬祖家軍以及十多萬類似燕國郡兵的存在，在滁郡和北方三鎮交界處構築起來的。
　　這壹道防禦依托的是滁郡的幾個城池，外加前方需要時，可以從這裏調兵去前兩道防線進行補充。”
　　阿銘有些意外地看著自家主上，原本，這些活計應該是瞎子負責的，但看來，自家主上也沒完全閑著。
　　“三條防線，加起來，近七十萬大軍，而且因為這次燕國來勢洶洶，主動開戰，使得壹些事情再也瞞不住了。”
　　瞎子北從袖口裏掏出壹封信，
　　道：
　　“現在六皇子在乾國的眼線想傳遞回情報或者傳遞回有價值的情報越來越難了，但這壹條，倒是不錯。
　　講的是，這次面對燕國的壓力，三邊的不堪，外加禁軍北上時弄的壹地雞毛，導致以前壹直被遮著被捂著的暗瘡，被揭開了。
　　乾皇很憤怒，樞密院裏連續開革了三位，更有壹位相公被賜青涼傘返鄉。
　　同時，乾國朝廷派出了九路欽差，去往諸郡進行募兵，其他地方不曉得，但光光在北河郡，就已經募集了兩萬北河敢戰士。
　　乾皇，也是有點手段的。”
　　“這個世上，何不食肉糜的皇帝，畢竟是少數。”鄭凡說道。
　　阿銘則開口道：“那意思就是，只要繼續僵持下去，乾國反而能夠因為燕國給的壓力而進行自我改革？”
　　“是已經開始了。”瞎子北糾正道，“三邊和上京禁軍，原本在兵冊上的規模都是各八十萬，按照傳統，擠壹擠水分，七十余萬應該是要有的。
　　要知道，乾國三冗問題本就很嚴重，這裏面的軍費，則是重中之重，每年，乾國朝廷的軍費，都是足額撥付的，至於如何分配，多少能落到軍伍手中，這就是數十年來約定俗成的默契了。
　　換做以往，哪怕是皇帝知道這個問題，也不敢著手去做什麽的，乾國可沒有李梁亭和田無鏡。
　　但現在，借著國戰的當口，倒是可以去下手了，假以時日，要是真的讓乾國再訓練出足額的兵馬，別說大燕南下了……”
　　“反推不大可能。”鄭凡說道。
　　“說不準。”瞎子北搖搖頭，“這得看國運，看運氣，天知道乾國軍伍裏有沒有什麽未來的將星。”
　　當初燕國近乎要滅國了，結果初代鎮北侯橫空出世，硬生生地擊潰了五十萬乾國大軍。
　　這就是命，也就是所謂的國運。
　　當然了，這種命不常有，裏面還帶著各種各樣的特殊條件，甚至妳讓初代鎮北侯本人當年再來壹次，他說不得也打不出那場輝煌的勝利。
　　“可能，我們的層次，還是不夠高，我不相信，連我們都能看出的問題，那仨會看不出來。”鄭凡開口道。
　　“主上您這話說得就跟小老百姓壹直覺得皇帝是好的，壞的是皇帝身邊的大臣壹樣。”
　　“這話其實不假。”鄭凡笑了笑，對瞎子道：“古往今來，甭管皇帝多昏庸，有幾個是傻乎乎地想要把自家的天下給故意搞崩了的？”
　　“看吧，反正咱們現在也就只能看著了。”瞎子北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道：“我之前讓六皇子的商隊去幫忙打探了壹些情況，發現咱們大燕並沒有大批量地制造攻城用的器具，這方面的物資也沒有進行大規模的采集。
　　或許，真如主上您所說的那樣，上面那仨，其實心裏已經有了謀劃，否則不至於先前鎮北軍還在忙著馬踏門閥時，靖南侯就下令讓這些軍頭子南下進行襲擾，這不就是在打草驚蛇麽。”
　　說著，瞎子又面向梁程，道：
　　“阿程，妳說說看。”
　　從聚集地回來後，梁程就壹直沒怎麽說話。
　　見瞎子點名讓自己說說看，
　　梁程只能開口道：
　　“騎兵，拿來攻城就是浪費。”
　　阿銘搖搖頭，道：“莫說廢話。”
　　梁程點點頭，
　　道：
　　“不壹定。”
　　……
　　綿州城，曾被鄭守備兩次光顧過，只是，短時間內，是不會有第三次了。
　　依托綿州城的城墻四個方向延伸出去，壹座座大營拔地而起，每日，都有西軍士卒在其中操練。
　　就算翠柳堡這次沒能出血成功，就算鄭守備將家底子都帶過來了，面對這種不講理的土木工事，拼光了家底子，可能都不見得能夠再摸到綿州城的城墻邊兒。
　　冬日的風，像是割肉的刀子。
　　鐘文道立在城墻上，在其身側，站著自己的小兒子鐘天朗。
　　西軍少將主數百裏奔襲，破敵寨，斬鄭凡人頭的偉績已經被宣揚開了，這是壹場很提士氣的勝利。
　　古往今來，真正優秀的將領心裏都明白，哪怕是打防禦戰，也從來沒有完全縮手縮腳被動挨打的道理。
　　大方向是在防禦，但為了提壹提士氣，也總得在局部上面弄出點兒優勢來。
　　這才是鐘文道願意將西軍最為寶貴的騎兵交給自己小兒子去“胡鬧”的根本原因。
　　此時，父子倆都站在寒風之中，鐘天朗有些擔心自己父親的身體，但他又清楚，自己若是此時勸說自己父親風太大還是回去歇著，反而會讓自己父親心裏不高興。
　　“妳能有這些認知，為父很高興。”
　　“兒子以前確實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這場仗，不好打啊，燕人，不是北羌，也不是西南山地裏的那些土司。”
　　“兒子知道。”
　　“收其傲，留其銳。”
　　“兒子謝父親教誨。”
　　“西軍以後，註定還是要交到妳們手上的，其實，在收到朝廷調兵的旨意時，為父曾猶豫過。”
　　說著，鐘文道目光在四周掃過，道：
　　“這北方，最可怕的，從來都不是天氣，而是這平原坦途。”
　　“父親，燕人的騎兵再厲害，也沖不過咱們西軍的軍寨。”
　　鐘文道瞥了自己兒子壹眼，沒說什麽，但眉宇間，有壹抹神傷。
　　鐘天朗則又開口道：
　　“父親，想北伐，我們大乾必須供養出自己的騎兵。”
　　“北伐？”
　　“是，北伐，兒子相信，終有壹日，我大乾將北伐燕蠻！”
　　鐘文道聽著這話，嘴角露出了壹抹笑意，
　　他不想和自己兒子去談北伐的難度，
　　也不想去解釋“北伐”這兩個字在朝廷上到底得是多麽禁忌的壹個詞匯，
　　但年輕人嘛，向往著這個，總是正常的。
　　他當年，也是壹樣。
　　鐘文道不禁想起了當年自己和孟珙的父親等人站在刺面相公身邊時的場景，那時的他們，其實已經在規劃著北伐的事情了。
　　西軍有壹部分專門制約北羌，卻在當年沒有下死手將北羌給滅族，其目的，就是為了拿北羌來磨礪乾國的騎兵。
　　不過，繁華消散，意氣消沈之後，很多當年可以讓人熱血沸騰起來的東西，卻已經無感了。
　　乃至於，讓妳稍微多耷拉壹點兒眼皮子的想法都沒有。
　　就在這時，有壹隊哨騎歸營，直入軍寨，而後徑直入了綿州城南門，也就是此時鐘文道父子所站位置的下方。
　　能直入城內的軍報，顯然是到了壹定級別，普通的軍報在外頭就會被消化掉，分析做總好後，再呈上來。
　　畢竟主帥不是神仙，不可能壹個人事無巨細地將近二十萬人的大軍營寨的壹切都把控到位。
　　鐘天朗主動下去接軍報，
　　少頃，
　　鐘天朗走了回來，臉上帶著激動的笑意，
　　走到自己父親身邊後，
　　他開口道：
　　“父親，二叔帶著西山營北上了。”
　　西山，是乾國對北羌的前線陣地，那裏駐紮著西軍的壹部分，壹直由鐘文道的親弟弟，鐘文勉負責。
　　西軍是壹個龐大的軍事集團，雖然鐘家在西軍地位超然，但並非類似鎮北侯府那般對西軍有著絕對的把控，他更像是壹個特定年代特定條件所形成的壹個軍事……怪胎。
　　而鐘文道、鐘文勉兩位鐘家主事人，則是西軍的象征，被外界稱呼為鐘相公和小鐘相公。
　　鐘天朗很興奮，因為西山營雖然兵力不多，只有三萬，但西山營裏頭，絕大部分都是馬卒，也就是騎兵。
　　可以說，整個大乾，最為精銳的壹支騎兵力量，就是西山營。
　　在鐘天朗看來，二叔來了以後，自己這之後打仗，就能更從容了，比起步戰的沈悶，他更喜歡的還是騎戰的來去如風。
　　然而，
　　鐘文道的臉上，卻沒有露出絲毫的喜色，反而壹只手，死死地抓著墻垛子上的磚石，他的指甲，在磚石上劃出壹道道清晰的痕跡。
　　“父親？”
　　鐘天朗有些被嚇到了。
　　每個兒子，最怕的，其實還是自己父親發火。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
　　鐘文道笑了起來，
　　“出發前，為父再三與妳叔父叮囑，西軍，出十五萬兒郎北上，已經足夠了，必須得給西軍留壹些老本在家裏！
　　妳叔父曾當著為父的面前答應了的，
　　但現在……”
　　“父親，抗燕大業，我們鐘家不能……不能……”
　　鐘文道忽然瞪向了自己的兒子，
　　這壹道駭人的目光嚇得鐘天朗心裏壹沈。
　　“妳是不是想告訴為父，要顧全大局，要為國考慮，要為大乾百姓考慮，不要在意壹家壹姓之得失？”
　　“不，兒子不敢，兒子不敢。”
　　“妳就是這個意思，妳就是這個意思！”
　　鐘文道咬了咬牙，銀白的頭發在寒風中有著些許飄散。
　　“西山營調動，都快到跟前了，為父卻壹直沒收到消息，也從未見過朝廷批文，妳知這是為何？”
　　“兒子……”
　　“這肯定是朝廷派出了欽差，當面與妳叔父做了交接！妳叔父，是奉旨北上，呵呵呵，呵呵……”
　　“父親……”
　　“為父都壹把老骨頭了，早該含飴弄孫的年紀，為了大乾還要披上戰袍率領西軍兒郎北上。
　　朝廷呢，朝廷呢？
　　他在忙著給我們西軍分家呢，分家呢！”
　　鐘天朗沈默了。
　　朝廷壹直想要著手解決西軍藩鎮問題，這是誰都知道的事實，此次朝廷趁著自己父親不在，挑唆了叔父北上，這壹舉動，其實已經標誌著西軍從此分家了。
　　西山大營，將不再歸於西軍序列，將獨立出去。
　　“父親，兒子有句話，就算父親要責罰兒子，兒子也要說。”
　　“妳說，為父讓妳說！”
　　鐘天朗深吸壹口氣，道：
　　“父親，咱們西軍，真的是太大了。”
　　西南戰場歸西軍管轄，北羌之地歸西軍管轄，甚至壹些地方的叛亂，朝廷也得調西軍去負責。
　　“大？”鐘文道忽然笑道：“妳才多大點年紀，當年平定西南土司叛亂時的西軍，才叫真的大。
　　兒啊，為父知道妳想說什麽，為父也知道妳的意思，但有些事兒，妳沒經歷過，所以妳不懂。
　　現在是戰時，因為燕人隨時都可能南下，所以朝廷上的相公們，才這般好說話。
　　壹旦仗打完了，壹旦仗打完了，
　　文武，就自然而然地要開始分家了。”
　　鐘天朗還要說什麽，
　　卻被鐘文道擡手制止，
　　“妳就真以為，為父是恨妳叔父自立門戶？”
　　“這……”
　　“妳就真以為為父這次特意不調西山營北上，是為了給我鐘家留壹條後路？為我鐘家留壹個安身立命的籌碼？”
　　“父親……”
　　鐘天朗忽然發現，自己的父親，似乎壹下子被抽掉了許多精氣神，整個人，顯得蒼老了許多。
　　“呵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啊哈……”
　　鐘文道又笑了起來，
　　“當初那位曾評價過當朝的那些相公們：
　　壹個個都以為自己讀了幾本兵書，就覺得自己是兵仙轉世了。”
　　……
　　這壹日，
　　許文祖召集了近萬騎又不得不解散歸營；
　　這壹日，
　　西軍西山營三萬騎入三邊；
　　這壹日，
　　鄭凡沒選顏色；
　　這壹日，
　　壹位落魄劍客和壹位手持長帆的老爺子，來到了燕京城外，老爺子應該是感冒了，打了個噴嚏：
　　“阿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