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國之上

見異思劍

玄幻小說

初秋,皇城裏的大鐘敲過三響,雨絲裹著寒意飄了下來。
臨近黃昏,皇城壹側的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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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九章:三百年壹劍

神國之上 by 見異思劍

2021-6-15 20:22

  趙襄兒從沒有想到,朱雀試煉的幻境盡頭,等待她的最終敵人並非孔雀明王,而是她體內的先天靈——九羽。
  原來這才是她最後要面對的妖雀啊。
  但她依舊不明白,朱雀屢次要殺自己,卻只是將她逼入絕境,借刀殺人,而不是真正親自地痛下殺手。為何如此?是為了逼不可觀的觀主救自己麽……可這麽做的意義又是什麽?
  還有最終的問題。
  若她不是朱雀之女,那她到底是誰?!
  少女垂首沈思。
  朱雀侍女穿著火紅的裙,形容宛若木偶,她看著趙襄兒,等待著她的死亡,她想看那驕傲的瞳孔中雜糅著至親背叛之時的絕望顏色,這是人間她唯壹喜歡欣賞之物。
  九羽的黑刃發不出壹絲光,殺意卻將趙襄兒的玉頸照得明亮。
  九羽也是直到此刻才漸漸蘇醒了記憶的。
  趙襄兒半跪在地,漆黑的勁裝緊裹的曲線淒艷地起伏著,她長發披散,不知不覺已經及腰,半跪的身軀緊繃如弓,看似綿軟,卻更內蘊著火,額前散下的發遮蔽了她的面容,只露出了下頜尖尖的壹角。
  朱雀侍女看著她壹動不動的模樣,冷漠開口:“十九年人生壹夢,妳若想哭,我可許妳大哭壹場。”
  趙襄兒聞言,細削的肩膀微動,她低垂的螓首下,竟有笑聲傳來。
  她緩緩擡頭,笑意很淺:“三年之約時,寧長久問過我壹個問題。”
  朱雀侍女來了些興致,問:“什麽?”
  趙襄兒道:“他問我,如果我娘親要殺我,我怎麽辦。”
  朱雀侍女冷漠看她,等待後文。
  趙襄兒微笑道:“我當時的回答很簡單,我不是賜毒酒就飲,賜白綾就懸房梁的愚忠之人……但我還是低估了娘親哎,沒想到她這般狠,直接將劊子手送到了我面前。”*
  朱雀侍女輕輕搖頭,對她這番言論不以為意。
  她看著九羽,道:“取丹。”
  九羽凝為人形,她曲線玲瓏,卻通體漆黑,身軀沒有厚度,就像是壹張黑色紙片裁成的人。
  她舉起劍,對著趙襄兒的秀背當空劈落。
  寂靜的試煉世界裏,金屬撞鳴聲遽然炸起!
  劍未能斬下少女的頭顱。
  半空中,漆黑的劍與纖細的傘劍組成了壹個十字。
  九羽沒有看清趙襄兒是怎麽轉身的,但僅是壹瞬,她便已抽劍回身,手中之劍橫切而來,撞上了自己豎劈下去的鋒刃!
  火光細碎飛濺,趙襄兒的臉頰血汙未凈,那雙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裏,卻帶著微笑。
  “朱雀讓我留完璧之身,就是為了等妳吧?”趙襄兒盯著九羽,問。
  九羽道:“妳是想死得瞑目麽?”
  趙襄兒淺笑著,雙臂握劍,全力壓了上去:“妳把我當做朱雀的棋子,妳又何嘗不是?”
  九羽同樣握劍如刀,根根分明的鴉發單薄舞動,“妳無須再自欺欺人。”
  兩人身軀壓近,又倏地彈開。
  趙襄兒才壹立定,傘劍寒芒壹閃,再度縱身撲上,她不知道這個剪影的九羽弱點何在,但她只想著將劍鋒送入對方的軀體!
  “妳別忘了,這是我的試煉之境,空氣之壁猶在,既然妳在這裏等我,那妳與鬼車和孔雀明王有何區別?”趙襄兒身影閃爍,掠步之間送刃而下,“壹樣是劍下白骨!”
  九羽的劍平滑斬出,截住了趙襄兒的劍尖,兩者壹經相觸,響聲瞬間震了百次。
  兩人的招式像是從同壹人中斬出的,她們的默契真正到了‘情同手足’的地步,拼死的揮劍截殺裏,赤紅劍華綻放,轉瞬碎成光雨,她們不像是廝殺,更像是兩道翩翩起舞的風。
  朱雀侍女靜立壹旁,看著這場驟然爆發的戰鬥。
  她哪怕冷漠至此,依舊驚嘆於趙襄兒的意誌,但……於結局不會有改變。
  這或許是歷史長河上,鳳凰之種與朱雀之種的最後壹戰了。
  她沒有打擾。
  光雨中,趙襄兒劍刃卷去,九羽看準了劍的走向,黑刃切下,將劍鋒的去勢割斷。
  九羽漠然道:“我同樣沒想到,妳竟還有余力,沒被孔雀明王殺死確實是奇跡,但妳錯了,這從不是妳的試煉場,而是妳的脫魂換魄之地,我不會傷害妳這副顛倒眾生的軀體,我會替妳走出去,走到最高的位置上去。”
  趙襄兒被壹劍逼退,九羽黑刃壓來,虛斬下壹道劍氣,劍鋒掃過,虛空開裂。
  趙襄兒足尖挑起紅傘,小腿驟然踢踹,紅傘飛出,於空中打開,擋住了來襲的劍鋒,她身影壹閃,在空中畫出了壹個靈妙的弧度,重新撲向了九羽。
  她初入五道境,根基尚不穩,此刻她卻要壓下所有的傷,榨幹五道最後壹點神妙,與她立決生死。
  九羽持著劍,抖出重重幻影,精準地切斷趙襄兒劍的來路,她們劍鋒相觸,同樣的招式鏡像般相撞,像是兩道絞在壹起,飛速轉動的鋼。
  九羽冷笑道:“妳會的招式我都會,而我有的……妳卻沒有。妳如何勝?”
  趙襄兒的心中,危險的征兆陡然騰起,她立刻抽身後退。
  趙襄兒先前停留的地方,赫然懸浮著壹個光彩奪目的氣泡。
  “世界?!”趙襄兒微驚。她看不見九羽的臉,但知道她在笑。
  九羽道:“世界從來都是我的權柄,而非妳的。現在,我已將它取回。妳放棄吧……”
  九羽的劍刃上,朱雀神火燃燒了起來。
  世界權柄附著其上。
  只要她觸碰到趙襄兒的劍,便能將她瞬間納入自己的國裏,成為刀俎上的魚肉。
  趙襄兒看著她的劍刃,卻又露出了淺淺的笑。
  不知為何,她的心情出乎意料的愉悅。
  “放棄?”趙襄兒眉目如刀,“我怎麽能放棄呢?”
  時至今日,她終於明白了那個夢境全部的意義。
  她所會的,九羽並非都會。
  那個夢境裏,九羽並未容納其中。
  十六歲至此,自己早就該死去的。
  但,觀主?師尊?不知如何稱呼,總之是素未謀面的恩人……這麽多年,妳幫我越過了千難萬險走到了今日,從未拋棄過我。
  您都沒有放棄,我又怎能放棄我自己!
  道古純陽卷在體內燃燒,太陰之目取代了她黑白分明的眼眸。
  九羽微異間,趙襄兒持著劍刃,主動迎了上去。
  隱約間,她聽見了少女的耳語:
  “妳們何苦擾我?”
  ……
  天竺峰上,月亮永遠停在了子時。
  寧長久背著司命,壹手扶著她修長的玉腿,壹手去攀抓月光中的塵埃雲,他永無休止地躍動著,像是純粹白光中不起眼的黑點,少年的瞳光已經幹澀,嘴唇皸裂,聲音沙啞得像是最老的烏鴉。
  他還在堅持說著話,但說的是什麽,他自己也聽不清了。
  司命靜靜地躺在他的肩頭,散亂的銀發水壹般淌下,有的垂掛在他的白衣上,有的順著衣襟淌入,輕觸著寧長久傷痕累累的胸膛。
  銀發搔得脖頸微癢。
  寧長久體會著這種癢,把它當成了司命對於自己話語的回應。
  她是他唯壹的傾聽者。
  月光像是長長的,垂天而下的河流,他們徜徉其中,逆流而上,以塵埃雲為階,緩緩遠離人間,走到月的上面。
  “妳明明很好,卻總裝壞。”
  “妳明明那麽喜歡嫁嫁,卻總變著法子欺負她。”
  “妳明明喜歡我,又說著憎恨。”
  “妳這麽心口不壹啊……這次妳說要死了,也是假的吧……”
  寧長久斷斷續續地說著。
  他希望肩頭的女子醒來,揪著他的耳朵,清叱著反駁自己。
  但她安靜得出奇。
  幸好這束月光確實有神奇的魔力。
  司命最後壹縷微弱的息始終在脖頸間輕輕縈繞,她此刻的美麗無法描述,在眾生的話本裏,想要再將這種美推向更高潮,便唯有死亡能使其升華。
  但寧長久不要這種升華。
  冥君早已隕落,誰來問他索命?
  他咬緊牙關,提著壹口氣,在月光的塵埃雲裏不停攀躍。
  昆侖不知其高,他不知疲倦。
  壹切寧靜。
  此刻的寧長久並不知道,這寧靜的背後意味著什麽。
  萬妖城外,白銀的身影澆築而成,突兀出現。銀色的裙袂拂過田野。
  周圍的花草樹木感應到她的到來,如被霜風吹煞,紛紛伏倒。
  白銀女子看著通天的光柱。
  她伸出了手。
  壹柄白銀巨劍在手中形成。
  劍足足有她兩個人那般大,她高高舉劍,勢欲劈落。
  昆侖雖美卻也脆弱。
  她是白銀雪宮的神官,足有壹劍斬斷昆侖的力量!
  但劍沒能順利落下。
  地上伏下的野草重新豎起,林間折腰的大樹重新挺直。
  萬物在恢復如初之時,卻也陷入了壹片死寂之中。
  萬妖城外,壹襲青裙忽然出現,同樣毫無征兆。
  在她出現的那刻,統禦人間的白銀神官竟未敢落劍。
  來者正是不可觀大師姐。
  神禦青裙飄飄,氣質清聖,她做了個切掌的手勢,道:“已成神官,為何不敢落劍?放心……我已不是當年的我了,我遠沒有那般強大,妳可以試著,斬下來。”
  神官對於人間而言是傳說中人。
  眼前的人是比神官更古老千年的傳說。
  她來到了自己的面前。
  萬物寂靜。
  神官與她對峙著,未敢落劍。
  “若那道觀裏,人人如妳,想來神主大人也不會命我來此。”神官話語漠然。
  神禦微笑道:“我那些師弟師妹確實不太成氣候,尤其是後面那個,最令人操心。但幸好,老二還湊合,擋住天君應不成問題。”
  神官道:“可又何止我們?”
  神禦道:“不牢費心。”
  ……
  二師兄坐在壹塊巨大的巖石上,壹襲青衣,正磨著刀。
  刀鐔渾圓,是銅黃色。黑色的刀身弧度流暢,鋒色純亮,刀背約有足足半截大拇指寬,紅漆的刀鞘隨手放在壹側。
  他的身前,同樣立著壹個白銀男子。
  男子用手比劃著那根月柱的粗細,指間輕輕撚動,似要隨時做壹個打響指的動作,哢擦將其折斷。
  二師兄卷起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笑道:“不愧是跟了白藏的天君,做事這般畏畏縮縮的,我要是妳,已經動手了。”
  白銀天君冷漠壹笑,他收回了手,壹手握拳身前,壹手垂在後面。
  他看著二師兄,道:“白帝陛下,妳的城池如今比當年更美,若有閑暇,要不要回去看看?”
  二師兄道:“鳩占鵲巢,不去也罷,空空如也壹座死城,哪怕我觀中平安祥樂?”
  白銀天君道:“若我有幸,倒是想去看看不可觀。”
  二師兄磨好了刀,瞇起壹只眼,看著刀身的弧度,滿意地點了點頭,道:“那我代表我們全觀不歡迎妳。”
  白銀天君露出了天神般冷漠的笑,他忽然問:“妳們為何不直接接那少年回去,非要這般大張旗鼓,弄得大家都不得安寧?”
  二師兄回頭,看了壹眼月光,道:“未過昆侖,何以入觀?這是小師弟必須要完成之事,我們做師姐師兄的,只需給他壹個清靜。”
  可清靜談何容易?
  白銀天君道:“那我倒要試試,我若真想走,妳能不能攔。”
  說著,白銀天君握拳的手化掌,對著前方虛切了三下。
  空間壹分為三。
  白銀天君信步踏入,卻如邁入層層疊疊的、更復雜的宇裏,壹下子不知所蹤。
  二師兄苦惱地捋了捋頭發,嘆息道:“哎,若是大師姐在,想必他就不敢動了……我現在真有這麽弱麽,怎麽誰都想試試我的水準。”
  說著,二師兄將大刀扛在肩上,跨步壹挑,身影消失得無影無蹤。
  萬妖城外,炸起節節驚雷。
  ……
  萬妖城的數十萬裏外,壹個雪亮的劍影在天空中閃動的,剎那百裏。
  她是劍閣大師姐。
  她依舊在赴往萬妖城的路上,只是與女媧娘娘壹戰,她負傷太重,走走停停,耽誤了太多。
  應是趕不到了。
  大師姐停在壹片麥田上,輕輕吐息。
  劍影隨著她的身影起伏,麥田亦隨著她的劍影浮動。
  她已是中土第二人。
  但她與女媧娘娘之間的差距,依舊遠超出了她的想象。
  甚至可以說,對方已經手下留情了。
  她並未覺得挫敗,反而對大道之高峰,目光放得更長更遠了。
  萬道劍影在她周身散開,她於田壟上盤膝而坐,檀口輕張,雙唇之間,有壹無柄小劍凝成,大小只若雞子,光芒卻亮。
  她人已不能至,劍卻或許來得及。只是路遠山遙,這壹劍到時,恐怕會大打折扣。
  但事情又有了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發展。
  劍才壹飛出,未過麥田,便被截下。
  截下劍的是壹位臉有些圓的少女。
  少女身段嬌小玲瓏,剪著微亂的短發,穿著皮革制的衣褲,背負兵器匣,十八般兵器琳瑯滿目,如孔雀開屏。
  她是劍閣的四師姐,也姓司。
  司姑娘立在麥田盡頭,壹手搭在壹桿托著腰肢的長槍上,壹手掏出壹副盾牌,認真地抵著劍閣大師姐的飛來壹劍。
  她瞥了眼盤膝而坐的女子,問道:“妳就是師姐的手下敗將?”
  “是。”劍閣大師姐坦然承認。
  司姑娘鼓起了臉,道:“那找的就是妳了!”
  劍閣大師姐看著她,問:“妳也來自那裏?”
  司姑娘點點頭,道:“嗯,我排第四,壹身武藝都是大師姐教的。”
  劍閣大師姐問:“妳是哪壹位的轉世?”
  司姑娘嘆了口氣,道:“地位低下,沒臉說。唉,我們仙人打架也要自報家門嗎?直接動手吧,贏了就是名師高徒,輸了就是我學藝不精!”
  金屬叮叮當當,碰撞敲擊,發出聲音。
  司姑娘的背後,兵器匣打開,諸般兵器寒芒閃閃,像是翅膀。
  劍閣大師姐亦緩緩起身。
  萬千劍意再度凝聚周身,如她的裙,也如環繞周身的銀龍,她踩在銀龍背上。
  便在此時,她們的上空,有壹道流星飛過。
  兩人同時擡頭。
  大師姐微微的錯愕之後,目光炙熱。
  司姑娘呀地叫了壹聲,有些慌張……糟了!還是來了……
  那劍所來之處,是劍閣所在。
  壹劍百萬裏。
  劍聖三百年未出劍,今日他破關而出,跨中土而遞壹劍。
  這至關重要的壹劍,來得悄無聲息,沒有壹點征兆。
  ……
  劍聖之劍也在意料之中。
  他是整個中土,最後壹位有資格出手的人。
  劍古樸無華。過星空而不奪其輝,過夜湖而不驚魚夢。早已臻至真正的大象無形,無需言語贅敘其強。
  它的目標只有壹個。
  昆侖天柱。
  更準確而言,便是將寧長久與昆侖天柱壹起斬斷。
  這是劍聖封劍閉關以來的第壹劍,當有驚世之舉。
  劍過山過海,過湖泊沼澤,過如鐵城樓,越飛越高,直奔神柱。
  第壹位截劍的,是三師兄。
  三師兄平日裏不住觀中,而人間也極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他是神畫樓的樓主,姬玄,是中土第三人。
  這是第三人與第壹人的爭劍。
  三師兄壹襲紅衣,如自焚之人,滿身烈焰,高高掛於枝頭。
  他舉起了手中的劍。
  劍的名字便是神畫。
  他揮劍之時,劍光所過之處,壹切都會由立體跌入平面,成為他劍光拖曳而出的畫卷。
  八十壹道畫卷如鐵索橫空,其間山水各異。
  劍聖之劍遠道而來。
  帛畫撕裂之聲不斷響起。
  劍聖之劍數百年未出鞘,如今壹劍遞出,非同小可。
  八十壹卷皆是恢弘壯闊的山水,卻鎖不住這壹劍。
  畫卷飛速碎裂,化作蝴蝶般的碎片,重新堆疊成山水,於三師兄的足下壘成嶄新的地貌。
  八十壹卷盡破。
  畫卷盡頭,三師兄在等。
  他出劍截劍。
  可劍聖於閉關之時似又得了什麽天地饋贈。
  這壹劍的強度超越了他的預料。
  三師兄想以身為卷接劍。
  劍刺入他的身軀,於他的身軀中受到了阻隔。
  噗。鮮血迸濺。
  劍最終還是透過了他的血肉,向著身後更遠處飛去,只是劍的速度要慢了許多許多。
  三師兄吐了口血,用神畫劍抹去了小腹上端的傷口,他望向身後,有些遺憾。
  ……
  劍至萬妖城時,寧長久已攀過了大半的神柱。
  他的手腳已經麻痹無力,做著機械式的動作,雙眸中所見的壹切已經模糊,唯有執念在支撐著他。
  他穿越了最初的雲海,穿越了越來越稀薄寒冷的氣層,穿越了世界的隔閡,穿越了墟海,甚至窺見了壹眼仙廷的遺址……
  他背著司命,甚至不敢開口說話。
  並非害怕驚動天上仙人,而是時間實在過去了太久,他無比地害怕著,害怕自己的壹切努力皆是徒勞,害怕司命真的再不能回答。
  司命依舊在他背上溫柔地睡著,不知是夢是死。
  昆侖不愧為通天之柱,時至此刻依舊望不到頭。
  但幸好光壹直都在。
  少年背著絕美的女子,攀援月光而上,女子銀發神袍,如月中精靈……
  這本該是多美的畫面啊。
  可寧長久目光可以看到的,鼻尖可以嗅見的,唯有蒼涼。
  寧長久的眼皮時不時沈重地壓下,昏睡的欲望如此強烈,如滴入清水翻攪的墨汁。
  他的肌肉已經運轉到了極致,其後每壹寸肌肉的運作,都能引起渾身撕心裂肺的痛。
  他從未想過放棄,但他的肉身已經來到了極限。
  寧長久滿是繭與血的手抓著月光中的塵埃,他的眼睛幾乎睜不開了,幸好身體的本能也已學會了攀爬。
  漸漸地,漸漸地。
  寧長久發現那輪月亮越來越近了。
  它是如此地不美啊,表面坑坑窪窪,泛著銀灰的顏色,觸目皆是荒涼。
  可世上好像也沒有更美的東西了。
  “雪瓷……雪瓷。”寧長久張了張口,發出了幹澀的聲音,他的表情已經僵硬,卻如此高興,好似壹個孩子。
  “雪瓷,妳看到了嗎?”
  寧長久沙啞著,如哄小女孩,道:“這就是月了,我們……我們要到了,千萬別睡呀,現在睡了可是做不了好夢的。”
  司命依舊靜靜悄悄,沒有任何回應。
  寧長久喘著氣,盯著月,爭流而上。
  終點近在眼前。
  可他並不知道,劍聖之劍,亦至萬妖城外。
  劍入萬妖城。
  九靈元聖的獅吼聲響起。
  他不去尋柯問舟,柯問舟的劍倒是主動入城。何其大辱?
  但他此刻受傷太重,九聲獅吼被劍鳴壓過,終究未能攔下此劍。
  劍繼續飛去。
  白澤立起法相,也被古劍洞穿,未能攔下。
  劍鳴之雷音響徹萬妖城,竟蓋過了兩頭雄獅的咆哮。
  大師姐牽制著神官,二師兄與天君在城外穿梭各宇,捉摸不定。
  劍聖三百年壹劍,誰人能擋?
  寧長久背著司命,蹣跚而前,光漸漸地消失了,月亮在眼前不停地變大,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至化作無邊無際的壹片,占據整個視線。
  壹切盡在咫尺。
  劍從身後來了。
  寧長久察覺到危險,轉過頭,瞳孔驟縮。
  那壹瞬,時間似被拉得很長,他感受到了剎那來臨的死亡,瞳孔中,古劍質樸生銹的劍身那般清晰,每壹處細節都歷歷可見。
  但是大師姐沒有來。
  時間的變慢只是他的錯覺。
  劍幾乎是貼著昆侖而來的。
  它毫無花哨地刺向了自己。
  明明就在眼前了啊……明明壹步之遙了啊……
  月亮如此之近,卻將要成為不可抵達的終點。
  最後的關頭,寧長久什麽也做不了,他唯壹有時間做的,只是轉過身,努力挺起僵冷的腰桿,讓自己正對著這柄劍,最後替雪瓷擋下壹切。
  這壹刻,背上昏睡的司命輕哼了壹聲,好似醒了,也好似夢中囈語。
  她還活著!月光護著她,將她最後的氣息鎖在了體內。
  可劍聖之劍已來,壹切也沒有了意義。
  寧長久站在塵埃雲上,閉上了眼。
  叮——
  劍沒有透體,倒是耳畔鐘聲再起,清亮悠然。
  寧長久再次睜開眼時,壹個白衣男子憑空出現,立在身前。
  那個背影很熟悉,很有書卷氣,正是飽讀詩書的五師兄。五師兄崇尚知識,信奉知識便是力量,但今日,他沒有把知識當做盾牌。
  他手中揮舞著壹根鐵棍,棍頭劍聖之劍如壹點黏附的白光,還在掙紮著。
  如意烏鐵神棍!
  他便是用此物攔住了劍聖的百年壹劍!
  “師……”寧長久想行禮,卻已開不了口。
  五師兄背對著他,壹手握棍,壹手指天,喟然長嘆:“小師弟啊……師尊已等妳十五年了,這次別再遲到了。”
  寧長久怔了壹會兒,他重重地嗯了壹聲。
  這是他僅能發出的音節。
  他鼓起了最後的力氣,轉過身,背著摯愛的女子,撲向了月亮。
  月光如水,溫柔地擁住了他們。
  寧長久輕飄飄地來到了月亮上。
  舉目荒涼。
  這裏……
  寧長久如遭電擊。
  記憶之門再次洞開。
  他曾來過這裏!
  當初月圓飛升之夜,師尊壹劍洞穿他的身軀,將他打落雲崖,他在轉生之前,曾困在壹片灰白荒涼的地方。*
  便是此處!
  他永生難忘。
  惡曾經對他說過,不可觀曾經的名字是“囚”。
  囚……
  這裏便是。
  月囚!
  ……
  (*:本書第四章第十四自然段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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