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渡情

　　儀琳身材嬌小，雖然練武之人力氣大些，但吳天德身材較之儀琳未免顯得過於龐大，背在背上時雙腳都搭在地上，待跑到最近的村子，不過三裏多地，小儀琳已累得香汗涔涔。
　　儀琳為人乖巧，最怕惹人生厭，只是背上那人已奄奄壹息，不得不半夜匆匆去敲人家房門。此地已屬義馬地區，這村子叫大王莊，因地處內陸平原，倒還富庶。壹個老漢披著衣裳舉著油燈出來開門，見壹個小尼姑兒，臉蛋兒累得紅通通的，額上滿是細密的汗珠兒，雖然瞧她背上那大漢壹身汙泥，心中有些不願，但這樣可愛的女孩兒軟語相求，那威力便是這六旬老漢也承受不住。
　　老漢將二人讓進院來，正好兒子隨媳婦兒回娘家去了，便讓進兒子房中將被褥都掀了起來，露出壹方土炕，幫著儀琳將吳天德放倒在炕上。
　　這時候的吳天德滿臉胡茬子，身上臉上都是汙泥，面容削瘦蒼白，儀琳壹時竟未認出來。將吳天德平放在炕上，儀琳才隱隱聞到壹股臭味，初還以為是他身上黑泥，味道又有些不對，仔細壹看，胸口傳來壹陣臭味，儀琳退到門口，讓老漢幫著解開衣裳察看，老漢打開衣裳，不由驚呀壹聲，只見胸口黑乎乎腫起壹塊，還流著膿水兒，胸口肌膚已腐爛了壹片。
　　儀琳聽見老漢叫喚，也顧不得男女有別，跑回來見他傷勢竟如此嚴重，也不由慌了手腳，忙向老漢打聽附近有無郎中，老漢見這人隨時都會死掉，深悔不該讓她二人進來，給自己惹下麻煩，忙告訴她前方十裏外平原鎮上有郎中，只盼儀琳背了這半死的人快快離開。
　　儀琳壹聽十裏之外才可以去看郎中，無奈之下只好央求老漢去給這人燒碗姜湯來，老漢心中大嘆晦氣，又怕這人真的死在自己家中，只得怏怏地去了。儀琳去外屋用瓦盆盛了清水來，用毛巾小心替他清潔了傷口周圍，眼見壹道劍口並不太大，可是腐爛的肌肉卻將那傷口硬生生拱起好大壹塊，心知必須去除腐肉，才好上藥，可她雖練了十多年的武功，不要說在人身上動刀，便連壹只雞也沒有殺過，如何下得去手？
　　恒山派的天香斷續膏本是五嶽劍派中最好的外傷藥，最是止血生肌，但這人內腑不知傷成什麽模樣，外邊又是壹團腐肉，若不清除便是上了藥效果也不好，此時儀琳也顧不得了，從懷中掏出藥來，盡量輕柔地替他上藥。
　　這小尼姑心腸好，看他傷勢重，雖素不相識，還是將大瓶的藥膏都抹在傷口上，從自己緇衣上撕下壹條內襯來替他包紮好傷口，見這漢子臉上甚臟，又用毛巾輕輕替他擦拭。儀琳壹點點替他擦去臉上泥巴，那眉目五官漸漸顯露出來。
　　她的心沒來由的漸漸怦然跳動起來，跳得越來越快，這濃濃的眉毛、挺直的鼻梁……再將嘴邊兩腮擦凈，儀琳不由“啊”地壹聲，不敢置信地望著那熟悉的容貌，雖然憔悴不堪，可那分明便是自己曾多少次想起過的那人。
　　他……他怎生變成這般模樣？儀琳蔥白似的手指顫巍巍撫上他的面目，眉毛、眼睛、瘦削的臉頰……這還是當初那個提著刀，意氣風發踏進回雁樓救了自己和令狐師兄的吳大哥麽？這還是那個神神氣氣、在劉府嬉笑怒罵、整得壹眾武林豪傑威風掃地的吳大將軍麽？
　　儀琳又是心疼，又是憐惜，兩行清淚忍不住順著兩頰淌了下來，是誰這麽狠心，把吳大哥這樣的好人，傷成這般模樣？如果……如果吳大哥有個三長兩短，我壹定要替他報仇。她忽又想到，吳天德本來隱居在華山腳下，如果不是自己爹爹……這……豈不是我害了他了？
　　老漢端著熱氣騰騰的姜湯走進屋來，瞧著她神色怪異：這美貌小尼姑說是路上救的人，怎地哭得這般傷心？倒像死了丈夫的小媳婦兒，嘿，莫不是哪家尼姑庵的小尼姑起了凡心，跟人私奔？
　　儀琳看到老漢進來，忙拭了拭臉上淚水，接過湯碗，向老漢謝了壹聲，坐到吳天德身邊用湯匙舀了湯汁，輕輕湊到唇邊吹了吹，餵他喝水，只是吳天德現在知覺已失，那姜湯灌進口中，都沿著嘴角淌了出來，老漢在壹邊瞧著，見這小尼姑餵了幾匙，全流在外面，她手也越發抖得厲害，那淚水又忍不住要流出來，忍不住咳了壹聲，道：“小姑娘……呃，小師父，這位壯士知覺已失，不懂下咽，要是……咳咳，要是用口渡氣，說不定能讓他咽了下去。”
　　儀琳聽了臉上不禁壹紅，半晌沒有言語，望著吳天德蒼白的臉龐發呆，心中亂的像壹團麻繩兒絞在壹起。老漢是過來人，瞧她模樣，心想：“看來老漢我猜得不錯，這兩人壹定是私奔的情侶了，不知怎麽搞得這般模樣，說不定半路遇上了歹人。那小尼姑只覺為難，臉上壹點慍怒的表情都沒有，我……我還是識趣些避開了吧。”
　　老漢湊過來瞧了瞧吳天德模樣，搖頭道：“這漢子不知傷了多久了，看他身子頗壯，才撐到今日，要是他能撐到天明，我叫二楞子套輛馬車送妳們去鎮上……”說著走了出去。
　　吳天德幾口姜湯雖然並未灌下喉去，發炎腫起的咽喉受這熱燙刺激，倒是順暢了些，神誌也略略恢復，恍惚中仿佛非煙正褒了雞燙，坐在自己腿上餵給自己喝，不禁迷迷糊糊地道：“非……煙……月兒……有了身孕，先給她盛……壹碗吧……”
　　儀琳正躊躇不定，聞言身子壹震，吳大哥……他有妻子，還有未出生的寶寶，若是他有個三長兩短，那……那豈不是自己害了他全家？
　　我是個出家的女尼，不該對吳大哥念念不忘，是我犯了戒持才造成今日這般模樣，她單手豎於胸前，低低念道：“只要自覺心安，東西南北都好。如有壹人未度，切莫自己逃了，菩薩啊，吳大哥曾救我清白，今日都是儀琳害得吳大哥這般模樣，吳大哥……吳大哥昏迷不醒，我就算用嘴渡水，他也壹定不會知曉。神明在上，天地可鑒，犯戒的只是儀琳壹人，菩薩要懲罰，就讓儀琳壹人來承受吧。”
　　儀琳雖知這般行為，對壹個女子，尤其是壹個出家人，是萬萬不該的，此時全顧不得了，心中只有壹個念頭：無論如何，要救了吳大哥性命，便是要我儀琳墮入地獄，永不超生又如何？
　　她綴了壹口水，伸手輕輕攬起吳天德的頭，臉頰發燙地緩緩將唇湊近了去，四唇相接，暈暈陶陶中用舌尖挑開他雙唇牙齒，將姜湯渡了進去，壹口氣兒將那湯汁順進了他的咽喉。
　　雙唇相接時，緊閉的雙眼中兩行淚珠兒也滾落下來，壹股難言的委曲和憂傷湧上心頭：吳大哥啊，儀琳為妳做的，妳可知道麽？
　　儀琳對自己的心思壹向深深埋在心靈深處，不但不敢對別人提起，獨自壹人時，也不敢清清楚楚地去想，只要那念頭壹冒出來，便趕緊壓了下去，此刻已破了壹戒，那內心深處的相思和委屈便如洪水般沖了出來，再無什麽可以遏制。
　　她從小生活在尼庵之中，便連說笑平時也沒得幾句，頭壹次下山，便被淫賊擄去，吳天德不但救了她，而且對她關懷備至，那種被關心體貼的溫暖感覺，是她從未體會過的，再見過吳天德在回雁樓和劉府中叱咤風雲的英雄模樣，那壹縷情絲就此深種，可這被深埋的情絲，只在此刻，她才敢對根本聽不到的吳天德來傾訴。
　　這最難的壹口餵下去，以後的就方便多了，大半碗熱姜湯被儀琳壹口壹口渡到了吳天德口中，她的心中時而羞，時而喜，姜湯餵完，身子也軟在那兒，竟是半天動彈不得。
　　喝下熱湯的吳天德臉色稍好壹些，但過了不久竟壹陣咳，吐出壹片黑紅的血塊，儀琳慌了手腳，運起內力握緊他手掌，又忙了半天，吳天德才沈沈睡去。
　　儀琳又坐在他身邊，仔細照料了半晌，見他壹直沈睡不醒，這才趴在炕邊睡去。
　　第二日天明，老漢就急急去找村中的二楞子，求他牽了家中那輛縲車載二人去鎮上治傷。吳天德在車上時醒時昏，眼皮沈重，感覺到車行顛簸，料想必是儀琳救了自己，心情壹松，雙眼更是睜不開，只是迷迷糊糊地想：“我沒有死，我終是被救回來了。”
　　車到平原鎮口，天光大亮，儀琳心急去見郎中，不斷央求二楞子大哥快些趕車，那二楞子何時被個這麽漂亮的小姑娘叫過大哥，雖然是個尼姑……呃，那豈不是更加難得？看看清晨路上人不多，馬鞭呼哨，正駕車駕得起勁兒，忽然斜刺裏兩個騎著馬的青衣漢子沖過來攔在前頭，大喝道：“站住，車上的是什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