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儀琳

　　又是星月夜，吳天德記不清已在死亡邊緣掙紮了多久了，五天還是七天？那壹劍刺傷了內腑，墜入河中後又失血過多，奄奄壹息的他，若不是憑著深厚的內力支撐著最後壹口氣，早已壹命嗚呼了。
　　昨天下了壹場秋雨，綿綿的雨絲落在身上，現在他的身體已半浸在冷冷的積水中。這幾天吳天德餓了，就扯壹把麥穗，渴了，就喝壹口渾濁的河水，苦苦支撐著越來越衰弱的身體。
　　他曾想過掙紮著爬到路上去，或許會被農夫看見，但是傷口深入肺腑，略壹掙紮口中就溢出鮮血來，弄到現在，他即使想掙紮，也已沒了力氣。現在又發起了高燒，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躺在那兒動彈不得，要不是還有那懸絲般的壹點氣息，分明就已是壹個死人了。
　　兩只青蛙從他的身上跳過去，躍入了田中。吳天德的神誌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此時他略略醒了過來，失神的雙眼呆滯地望著天上的星辰，和那如鉤的壹彎月牙兒，這星空還能看多久？今夜的星星這麽亮，是在為自己送行麽？
　　呆呆地望了半晌，他忽然聽到壹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直到了近處。吳天德聽到，心中壹陣狂喜，顫抖著雙手抓緊了地面，想要掙紮著喊壹聲，可是喉嚨哽得緊緊的，嘴唇猶如垂死的魚兒張合了半天，隱約吐出了壹點聲音，那聲音竟是連自己都聽不清。
　　吳天德心中焦急，若是不能驚動那人，這唯壹的求生機會便要失去了。腳步聲越來越近，然後他聽到壹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那人撥開麥子，向自己方向走來，驚動起來的青蛙紛紛跳起來，壹躍壹躍的，有的直接跳到吳天德身上，再縱跳過去，躍入水中。吳天德激動得幾乎暈厥過去，再近些……再近些……這裏是半人多高的濃密麥田，如果不走到近處，便是白天也看不到躺在裏邊的人，何況是這樣的夜晚？
　　腳步聲停下了，吳天德眼前壹黑，壹顆心忽地深深沈了下去，僅僅咫尺之遙……為什麽上蒼給了我壹個生的希望，卻不給我生的機會？自己無力移動，如果那人只是夜間經過，在田中方便，那便是眼看著救命的菩薩來而復去了。
　　吳天德嘴唇哆嗦，壹顆心正如墜冰窖，忽地又是壹陣急促沈重的腳步聲傳來，壹個響亮的嗓門在沈沈夜空中響起來：“儀琳，儀琳……唉，這孩子，和她娘的脾氣壹樣倔強，我又沒說不去找那小子，有他兩個老婆在手裏，他早晚會來恒山的嘛。要依著我，那小子三心二意，早把他……咳……儀琳，妳在哪裏啊？”
　　那人邊喚著，邊向遠處走去。天吶，那聲音是……不戒和尚，吳天德曾被他耳提面命，傳授了壹下午為人夫的學問，怎麽會不記得他的聲音？這人竟是不戒和尚，那剛剛藏進麥田裏的難道是……儀琳！？
　　吳天德心中壹陣激動，正要拿出吃奶的勁兒弄出點聲音來，忽然聽到頭頂朝向傳來壹個幽幽的聲音：“爹爹，孩兒知道妳是疼愛我，可是妳怎麽可以這樣做？唉……爹爹呀，妳用計騙走了吳大哥的夫人，他心裏不知有多焦急，朱姐姐和非煙妹妹都比女兒美貌百倍，孩兒怎麽及得上人家？
　　再說，孩兒已經身入空門，只因那日在衡陽被令狐師兄和吳大哥救了，才壹直感念他們的恩德。我看吳大哥雖然樣子看起來粗魯得很，卻是壹個很細心的人。他那日……那日教訓田伯光那番話，和佛祖普渡世人的真言壹樣靈驗，竟然便這麽說動了那個惡賊再也不做壞事，我在妳面前常常提起他，只是佩服他罷了。
　　他是個大英雄，還是個大將軍呢，我……我壹個小尼姑，皈依佛門之後，便當六根清凈，再受情緣牽纏，菩薩是要責怪的，孩兒就算真的喜歡了他，又怎麽……又怎麽可以去做他的……唉，現在月兒姐姐和非煙妹妹壹定在恨我……”
　　“糊塗爹爹呀……妳讓桃谷六仙去抓吳大哥，怕他們糊裏糊塗辦不成事，又威脅田伯光去騙了他夫人，妳叫孩兒以後怎麽有臉再去見他？吳大哥……是個對心愛的人極體貼的男子，妳說在他書房裏留下了字條，怎地我們在華陰縣裏等了壹天壹夜都不見他來？”
　　吳天德聽的呆了，他萬萬想不到朱靜月、曲非煙二人是被不戒和尚拐走的。田伯光壹直和自己稱兄道弟，他去扯個謊兒，騙朱靜月二人下山，再也容易不過。猝不及防之下，要擒住她們，又有何難？可是，儀琳說他在自己家中留下了字條，自己也曾去書房看過，什麽也不曾見到呀。
　　知道朱靜月、曲非煙落在不戒的手中，吳天德壹直焦急的心，才算放了下來，自己來華山隱居，田伯光當然壹清二楚，難怪不戒居然找上華山來……此時他也不及去想田伯光怎麽又和不戒走到了壹起，只是壹聽二女平安無事，心裏便踏實了好多。
　　只聽儀琳又嘆氣道：“妳擄了吳大哥的夫人，卻害得吳大哥不知去向，咱們壹路打聽追到附近，只聽人說曾有這樣壹個人出現，卻始終找不到他。妳尋得不耐煩叫我回恒山等他，爹爹呀，孩兒是個出家的女尼，如果吳大哥壹怒找上恒山，妳叫孩兒哪有臉面去見師父和師姐們？
　　不行，我壹定要找到吳大哥，向他說對不起，請他將夫人先接了回去，不然吳大哥找不到月兒姐姐和非煙妹妹，壹路追到江南去，還不急出病來，若是那樣，孩兒不但沒臉再回恒山，更無顏再去見他了。”
　　“爹爹，妳先回恒山吧，孩兒……自己去找吳大哥，唉……吳大哥……”她仰起臉來，癡癡地望著星空，遠遠的天際裏似乎剛剛有壹道流星劃過，儀琳不期然地想起去衡山縣的路上，在山神廟下望著流星許願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星空月色，吳大哥在身邊溫柔地安慰自己說：“妳這樣可愛，觀世音菩薩壹定會保佑妳的，無論妳許了什麽願望，天上的神靈都會讓妳夢想成真。”我許的願，神靈真的會保佑我夢想成真麽？我……我心中的願望到底是什麽？
　　儀琳癡癡地望了半晌，慢慢站起了蹲伏的身子，吳天德知道只要她擡腿走開，自己就真的要無聲無息地死在這裏，那可真的是欲哭無淚了。可是他心中焦急，幹啞腫脹的喉嚨就是發不出聲音來，心中壹急，他用盡全身力氣用手掌拍了下身邊那窪積水。
　　水窪被拍，嘩啦壹聲，雖然力弱造成的聲音不大，但儀琳就站在兩米開外，卻是聽得清清楚楚，她吃了壹驚，叫道：“是誰？”頓了頓，心頭怦怦亂跳著，顫聲又問：“有沒有人在哪裏？”
　　儀林臉上發熱，不知是不是有人藏在那兒聽到了自己的心裏話。她從小沒有見過母親，父親又總隔壹段時間就到處去尋找她，壹個女孩兒家有了心事無法對人提起，慢慢養成了在無人處把心事訴說給空山樹鳥傾聽的習慣，每次說出了心事心裏都好受許多。
　　今日在這裏無意中說出了這麽多心事，若真是被人暗中聽到，豈不羞也要羞死？又聽到河中流水聲音，只盼是條魚兒激起水花，等了半晌，聽到又是嘩啦壹聲，比方才聲音還要小些，便鼓足了勇氣，提起腳跟走了過去。
　　今夜天空只是弦月，光線微弱，虧得她眼力好，撥開壹片麥子，便見前邊麥田壓倒了壹片，壹個黑乎乎的人躺在那兒。這兩日吳天德在泥水中掙紮，弄得壹身汙泥，身下松軟的泥土壓得比別處深些，已積了壹窪雨水。
　　儀琳見果然有人藏在那兒，又羞又怕，可是心事被人聽到，如果不看到這人面目，仿佛心底裏總像是被不知道的人偷去了什麽，又是恐懼，又是慌亂，她又喚了兩聲，只見那黑影兒手臂微微動了動，便再無聲息，心想：“這人是受了傷麽？”
　　也顧不得此處地上壹片稀泥，她踮著腳尖走到吳天德身邊，蹲下來仔細察看，只見這人躺在那兒，身上臉上都是泥巴，伸手壹摸，濕漉漉的，儀琳心中害怕，但是她生性善良，見這人躺在這兒，也不知是受了傷還是患了重病，惻隱之心頓起，便鼓足勇氣柔聲喚道：“妳……妳是什麽人，聽得到我說話麽？”
　　吳天德喉中嗬嗬盡力發出些聲音，儀琳聽他喉間發出咕咕嚕嚕的輕微聲音，也不知在說些什麽，伸手在他額上摸了壹下，只覺觸手滾燙，不由吃了壹驚，暗想：“這人果然重病在身，出家人慈悲為懷，我既然見了，怎麽也要救他。”
　　可是這人雖然萎頓在地，身形倒是健碩，儀琳壹個女孩兒家，怎麽好去抱他？伸手拉著他手臂想扶他坐起，這壹拉牽動傷口，吳天德不由悶哼壹聲，儀琳聽見他聲音，心中不由慚愧：“救人壹命，勝造七級浮屠。這人分明病得不輕，我怎地還拘泥於男女之別，真是愧為修行的方外人了。”
　　想到這裏，儀琳湊過來將手攬在他背下，用盡力氣將他扶了起來，吳天德站都站不穩，大半身的重量都壓在儀琳肩頭。這壹站起，儀琳才發現這人比自己足足高了壹頭，就算用肩膀去扛他，也使不上力。
　　吳天德想叫她壹聲儀琳妹妹，嘴巴翕動半天，還是發不出聲音，這壹提氣用力，倒是心急氣短，眼前陣陣發黑，更加支撐不住了。
　　儀琳方才還壹心想要避開父親，現在卻只盼父親就在身邊那便好了。她架著吳天德胳膊向前拖動兩步，吳天德體力不濟，又牽痛傷口，竟爾昏了過去，身子向前壹栽，儀琳再顧不得避忌，慌忙張開手臂抱住了他。
　　這人雖壹身泥汙，衣裳濕透，到底是個大男人，儀琳平生還是頭壹次抱著壹個男人身體，還抱得如此之緊，只覺心頭亂跳，耳根發熱，她定了定神，暗想：“這人病重，若再不救治，就要丟了壹條性命了，儀琳啊儀琳，師父常說：‘我佛慈悲，普度眾生’，妳在這裏碰上這人，便是緣份，怎麽也要救了他性命才是。”
　　想到這裏，她低低地念了壹聲：“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哈下腰，將那高大的男人背在了身上，用足了力氣，深壹腳淺壹腳地向最近的村莊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