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無情無義吳天德

　　華山正氣堂，賓位上首坐著身材高大的仙鶴手陸柏，右手執著五嶽劍派令旗，他下首坐著天松道長，中間坐著三個青衣人，都已四五十歲年紀，腰間所佩長劍卻與華山派所用的劍相同，衡山向大年、米為義兩人坐在最下首。
　　那位為首的青衣人冷冷地道：“華山派是五嶽劍派之壹，劍派劍派，自然是以劍為主。妳壹味練氣，那是走入魔道，修習的可不是本門正宗心法了。我封不平是華山弟子，自然不能由得妳將本派引入歧途”
　　此時吳天德三人已趕到華山派，看見正氣堂大門緊閉，令狐沖拉住陸大有問道：“怎麽樣，裏邊發生了什麽事？”
　　陸大有道：“我們立在廊下，未得師父召喚，也不敢進去，只聽得嵩山派帶來的三個前輩說是什麽本門劍宗的弟子，要逼師父讓出掌門位子。”
　　令狐沖壹急，也顧不得師父的教訓，奔過去貼著門縫兒往裏瞧。吳天德搖搖頭，暗想：“今日正氣堂又要來壹出論劍不成？”吳天德也走過去，貼在門縫上向內看，只見嶽不群坐在主位上，神色自若地道：“天下武學，都分內學外學，氣功是內學，力乃武技根本，所以練武先練氣，終至內外兼修境界，才是武學正道。”
　　封不平冷笑道：“人生匆匆，壽命有限，加上個人悟性不同，所謂術業有專攻，哪能耗費精力學習諸般武學？氣功自然是要練的，不過卻應以劍術為主，以內力為輔。”
　　嶽不群微微壹笑，道：“封兄，妳們‘劍宗’壹支，二十五年前在玉女峰比試，敗於氣宗手下。倘若妳說的是對的，劍宗何以會輸於我們氣宗？劍宗武功易於速成，昔年玉女峰上二十多位本門的前輩可是劍宗占了多數，還不是被我師祖以紫霞神功壹壹擊敗？”
　　另壹個黃臉青衣漢子忽然砰地壹拍桌子，立起了身子，怒喝道：“氣宗弟子，卑鄙下流，如果不是妳們暗使詭計，把小師叔誘到江南去，劍宗怎麽會敗在妳們氣宗手下？”
　　吳天德聽得壹奇：小師叔？誘至江南？那是我師父風清揚了？這漢子五十出頭，師父風清揚不過六十歲，年紀與他相差不大，但是輩份高了壹輩，所以他才稱之為小師叔吧。
　　只見嶽不群仰天打個哈哈，道：“笑話，劍氣二宗玉女峰頂比鬥，光明正大，當時峰頂劍宗的各位前輩人人都服氣自盡，想不到妳們今日卻遁詞糾纏。妳們若認為劍宗勝過氣宗，盡可自立門戶，將我氣宗壓了下來，嶽某自也佩服，毫無二話。”
　　封不平嘿然冷笑道：“華山乃是本派立派的根本。劍宗是華山正宗，為什麽要離開華山自立門戶？我們已隱忍了幾十年，今日壹定要讓劍宗光明正大重新踏上華山正氣堂，妳既不肯退位讓賢，咱們就手下見真章吧。”
　　嶽不群冷哼壹聲，道：“華山‘正氣堂’，已不是當年的‘劍氣沖宵’堂了，只怕妳們坐不住這個位子。”
　　仙鶴手陸柏語含威脅地道：“封兄、成兄、叢兄將昔年華山劍、氣二宗比鬥之事告知了左盟主，盟主頒下五嶽令旗，若是劍宗今日勝過氣宗，左盟主願意全力支持封兄等人返回華山。”
　　寧中則壹直坐在丈夫身邊，並未插言，此時聽到陸柏如此赤裸裸的威脅之言，忍不住怒而起身，厲聲道：“左盟主為五嶽劍派盟主，管的是五派所共的大事。我華山門戶之事，自有本派掌門做主，何勞左先生過問。”她實是心中怒極，這壹聲竟不稱左冷禪為盟主，顯然對嵩山劍派嫌隙已生。
　　嶽不群見妻子動怒，起身輕輕握了握她的手，微笑著示意她坐下，面對三位劍宗高手道：“嶽不群年及弱冠，接掌華山門戶，日日殫精竭慮，生怕弱了華山壹派的名聲，這份重擔壓在肩上，無時無刻不若山壹般沈重。如果三位比武真的勝過嶽某，嶽某倒願拱手將這份責任交予三位承擔，否則……還請三位早早離去，莫要再來生事。”
　　封不平立在對面冷笑道：“啰唆這麽多，還不是戀棧不去？華山掌門之位妳是不肯相讓了，是也不是？”
　　他說‘是也’二字時已刷地壹聲拔劍在手，‘不是’出口，迅捷無倫的四劍已經出手，這只是壹剎那的工夫，長劍已分別在嶽不群左肩、右肩、左臂、右肋各刺壹劍，刺破衣衫緊貼皮肉穿過，運劍之快、招式之巧、用勁之妙均是妙到毫巔。
　　嶽不群微笑不動，四劍貼身而過，他這份定力實是令人駭然，而且他能胸有成竹受這四劍，顯然若封不平真有傷人之意，他必有克制之道。那時劍已及體，他若能在間不容發的瞬間護身克敵，那武功必然高出對方多多。
　　令狐沖在門口見了如此驚險壹幕，卻是驚叫出聲。他對恩師視若親父，登時忍不住推開大門闖了進去。後邊發生的事和吳天德前世所知差不多，只是令狐沖用的卻不是壁上劍法，而是獨孤九劍，華山劍宗三位高手接連敗下陣來，這三人倒是壹身傲骨，雖然陸柏壹意表示要幫助他們用武力強行奪了華山掌門，但是三人敗在嶽不群壹個弟子手中，還有何臉面留在華山耀武揚威？三人壹臉慘然，淒淒惶惶徑直走出正氣堂去，竟是頭也不回。
　　這三人苦練二十多年劍法，壹心壹意要光大劍宗門楣，今日之敗，雄心盡喪，走出華山派的大門，立在路口竟是茫茫然不知該向何方。
　　吳天德跟了出來，瞧了瞧三人模樣，微笑道：“那位打敗三位的華山弟子……用的劍法真是巧妙……”他重重地念出劍法二字，三人聽了面若死灰的臉上壹動，轉目望著他，只見吳天德舉起右手食指，虛空劃刺，正是令狐沖剛剛破解三人劍宗絕技的妙著。
　　隨即吳天德又道：“華山劍宗難道就沒有辦法破解他這幾招麽？”凝神望了三人壹眼，忽地以指作劍，使出從石壁上所學的三招華山劍招來。這三招劍法本就妙至毫巔，而吳天德又精通獨孤九劍的要義，對這三劍略作修改，恰恰可以克制令狐沖剛剛的三招劍法。
　　封不平三人雖不曾見過這三招，但那用力的法門、招術的特點分明正是華山劍宗武學，不由身子壹震，驚道：“妳……妳……妳是本門劍宗弟子？”聲音發顫，驚喜若狂。
　　三人對劍宗武學本已絕望，此刻見了這三劍，信心頓生，猶如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壹般。吳天德心知獨孤九劍最擅臨敵應變，自己想出這三招自然可以破解令狐沖那三招，但若是此刻對戰的是令狐沖，令狐沖未必便不能再出機杼，另創新招，不過這些話此刻自然是不會對三人講的。
　　他向三人施了壹禮道：“小弟吳天德，這位師兄剛剛提到的小師叔，可是姓風？”
　　黃臉青衣人手指發顫，指著他道：“妳……妳是風師叔的弟子？他老人家還……還活著？”
　　吳天德剛要說話，隱約聽到院內又有腳步聲傳來，便道：“三位師兄且請下山去華陰縣裏華陰客棧住下，小弟回頭自會去見妳們。”三人瞧他神色，顯然現在不欲被人知道他身份，好在三人知道心中劍術通神的風師叔仍在人世，正喜自不勝，連忙點頭答應了，匆匆趕下山去。
　　吳天德回到院中，只見陸柏鐵青著臉，天松道長神色木然，而嶽不群正滿面春風地殷殷留客，吳天德不禁面露苦笑，心想：碰上嶽不群這號人物，叫妳氣不得恨不得，這般作風也真夠叫人頭疼的了。
　　好不容易聽完嶽不群的客套話，陸柏拱了拱手，道：“多謝嶽掌門美意，陸柏還要趕回嵩山復命，不能久留，告辭了。”
　　天松道長強裝笑顏，也跟著稽首，隨陸柏出去。米有義二人卻是笑嘻嘻地對嶽不群施了壹禮，道：“晚輩奉左盟主之命前來華山做個見證，家師曾經吩咐弟子，此次來華山，只帶壹雙耳朵，壹雙眼睛，現在華山事了，晚輩要回去復命了，嶽師叔，小侄告辭。”二人行禮如儀，告辭離去。
　　嶽不群微微壹笑：劉正風深受嵩山派之害，正是與自己同病相憐，他讓弟子帶這幾句話給自己聽，心中如何還不明白他的意思？
　　轉首看見吳天德，嶽不群不禁壹楞，他識人的本事極強，吳天德相貌變化雖然不小，他與吳天德也只在劉府見過壹面，卻頗有幾分印象。令狐沖過來再壹介紹，登時想起此人是誰來。雖然覺得壹位朝廷的將軍突然來到華山，十分奇怪。但也不便表現出來，忙拱手將他讓進正氣堂去奉茶。
　　此時寧中則、嶽靈珊、壹眾華山弟子正興高采烈聚在正氣堂中，歡喜雀躍猶如過年壹般。嶽不群心中疑慮令狐沖從何處學來如此神奇的劍法，有心追問，但是現在多了壹個外人，這事卻是急不得了。
　　二人攀談壹陣，聽了吳天德輾轉來到華山的緣由，嶽不群正要安慰他壹番，剛剛張口，忽然門口有人拉著長音喊道：“包青天……包大人到……”這壹聲略帶嘶啞，叫得眾人都是壹怔，紛紛扭頭望去，只見正氣堂的門口，走進壹個人來，雙頰紅腫，口角瘀血，往那兒壹站，面目扭曲，也不知是恐懼還是惱恨。
　　大家均是壹奇，這人竟是剛剛離開的嵩山派陸柏。只不過壹轉眼的功夫，也不知他怎麽會弄得如此狼狽，口裏還唱戲壹般喊著什麽包大人來了，莫非瘋了不成？
　　眾人正驚詫莫名，忽地門口並排擁進來幾個人。正氣堂的大門頗寬，足以容納四人並排行走。可是現在卻有六個高大的老人並排走了進來，來勢甚急，壹到門口都往中間靠攏，偏偏沒有壹個人稍稍退後壹步，結果六人竟壹齊卡在了那裏。
　　陸柏頰上哆嗦了壹下，轉過身來施了壹禮，木然道：“包青天包大人請進。”
　　那左數第三個老人喊道：“不要擠不要擠，我在中間，我是包大人，應該我先進。”緊貼著他右臂的老人斥道：“我也在中間，自然我便是包大人，所以應該由我先進。”
　　那先說話的老者怔了怔，數了壹數，哈哈笑道：“那小子明明說包青天包大人請進，那自然是兩個人了，我是包青天，妳是包大人，咱們應該壹起進。”
　　反對的老人聽了大是贊同，忙道：“正是正是……”運力向內便擠，左右其余老人壹齊運勁擠住，七嘴八舌表示反對，最左側那老人肩膀擠得門框咯吱作響，瞪著眼道：“放屁放屁，我明明聽見他道‘包、青、天、包、大、人’請進，這六個字分明是六個人了，那便是請我們六個人壹起進去了。”
　　壹邊說著壹邊向其他人點頭示意道：“妳是包，妳是青，妳是天……我是人，可不正是六個人麽？哈哈哈……”
　　壹個老人嚷道：“這可奇了，怎地出現了兩個包字？那誰是大包，誰是小包？”
　　第壹個被點到包字的老人得意地道：“自然我是大包，他是小包。大包是包青天，小包便是包勉了”被叫做小包的老人怒道：“大包是包黑子的哥哥，小包是包黑子，誰要做小包勉？”這老人雖然性情脾氣壹如頑童，但是也知包青天是個好人，自然爭著要扮他，正氣堂內眾人瞠目結舌，望著六個白發蒼蒼、臉若橘皮的老者，不知是些什麽人物，怎麽那嵩山派的陸柏在他們面前變得貓兒般溫馴。吳天德心中卻恍然大悟：這是……桃谷六仙來了？
　　右側老人肩膀扛住搖搖欲裂的門框驚奇地道：“話可以是這樣說的麽？那我在洛陽時去江南春·藥店買藥，將名字叫成江南·春藥店，妳們怎麽笑我？”
　　挨著他的老頭兒不耐地道：“江南·春藥店便是江南春·藥店，兩者原沒什麽區別，都是藥店，這包青天包大人明明只是壹個，拆零了變成六個，那開封府的大堂便坐不下了。”
　　宋朝包青天包拯的故事，堂上眾人都是知道的，自從唐玄宗開了梨院，戲曲之道便盛行開來，這包青天的故事自然人人耳熟能詳。眼見幾個瘋瘋癲癲的老人擠在門框裏胡說八道，十分滑稽，眾人都覺好笑，可是眼看華山正氣堂門口那上百年歷史的大門就要被擠掉下來，眾人又如何笑得出來。
　　中間左三那個老人道：“開封府大堂坐不下，這間正氣堂壹定坐得下，我們壹齊進去吧……”說著使勁向前拱，其余五人死死扛著肩膀，都怕自己落在人後，扮不成包大人了，只聽轟地壹聲，華山派正氣堂的大門硬生生被六人拆了下來，壹時塵土飛揚。
　　那門框做得忒也結實，偌大的厚重木門門框被六人緊緊地擠著，竟不曾倒落地上，被六人帶著歪歪斜斜走了進來。嶽不群身為華山掌門，此刻掌門議事的正氣堂都被人拆了，實是奇恥大辱。忍不住立起身怒道：“妳等是什麽人，為何如此無禮？”
　　卻不料六老竟不理他，原來他們忽然發現六人並排而站，身上套著這麽巨大的門框，實是難得壹見的奇景，生怕門框倒地，便不好玩了，走得小心翼翼。六人為保持平衡，在正氣堂內雜耍壹般眼睛斜斜瞅著兩邊門框，不斷移動位置平衡門框的著力點，狀甚滑稽。
　　那位將曾將江南春·藥店讀成了江南·春藥店的老人壹邊翻著眼睛挪著步子，壹邊猶自憤憤不平地道：“怎麽道理都讓妳們說去了。六兄弟中，可是只有我桃花仙讀過書來。若是照妳們這麽說來，夢，遺於故土，月，經於長空，大可讀作夢遺，於故土，月經，於長空了？”
　　四個老人聽了壹齊捧腹大笑，只有最左邊那個老人急切地道：“什麽事這麽好笑？什麽事這麽好笑？”幾人狂笑亂顫，那門框再平衡不得，轟地壹聲倒向門口方向，摔得七零八落，嶽不群已是氣得臉色鐵青。嵩山派欺上門來，他都面不改色，此刻卻被這六個老人惱得渾身亂顫。
　　壹個老人擺了擺手，橘子皮似的老臉皺得甚是嚴肅地道：“六弟，妳年紀尚小，這個事情切不可再問起。”吳天德聽了這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幾個老人聽見笑聲，向他壹瞧，再壹瞧站在他身邊不遠的寧中則，六雙小眼睛頓時壹齊放出光來，再轉眼瞄見嶽靈珊，登時大喜道：“找到了，找到了，果然果然，與那和尚說的壹般無二，壹個美貌大美人兒，壹個美貌小美人兒，啊啊，這小子壹定便是大和尚要找的無情無義吳天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