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會說話的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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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城,秋。
空洞的辦公室裏,慘白的白熾燈下,中年醫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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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刻舟求劍

青山 by 會說話的肘子

2025-2-12 18:27

  洛城外的廣濟寺。
  子時深夜,寺廟內的 “借虛堂” 傳出動靜,壹塊木頭地板被緩緩頂開,佘登科率先從地道裏探出腦袋,而後嚇了壹跳。借虛堂裏點著燭火,兩名護寺僧在釋迦牟尼佛前打坐觀想。聽到聲響,兩名僧人壹同睜開眼睛望去,接著又壹同閉上眼睛,仿佛萬事皆空,根本沒把佘登科放在心上。
  佘登科原本看到這兩名僧人還有些畏懼,等他們閉上眼睛後,這才急忙對地道裏說道:“快上來吧。” 世子、梁貓兒背著梁狗兒、佘登科拉著春華,壹同從地道鉆出。佘登科將地板重新蓋好,轉身領著幾人匆匆從護寺僧身邊走過,護寺僧再沒看他們壹眼。
  世子跟在最後,忽然情緒低落地問道:“咱們怎麽離開寧朝?” 佘登科解釋道:“走海路。” 世子輕嘆:“大海啊……” 佘登科好奇道:“世子,怎麽了?” 世子低頭道:“咱們以前在醫館說過,要壹起去看海的。” 佘登科與梁貓兒都是壹怔,那壹日姚老頭還譏諷他們,只要被發配了就可以壹起去看海。他們如今的處境雖不是發配,卻也比發配好不到哪兒去。姚老頭壹語成讖。只是人群裏少了兩個人:陳跡,白鯉。他們像是永遠被留在了這片土地上,春與夏,秋與冬。
  世子低聲問道:“咱們怎麽救白鯉?她還在閹黨手中。” 佘登科為難地說:“世子,咱們恐怕救不了,妳看狗兒大哥都這樣了……” 世子想了想:“我還有幾個朋友。” 佘登科搖搖頭:“陳跡說,王府出事的第壹時間,您那些朋友都藏起來了。” 世子嗯了壹聲:“那咱們怎麽出海?” 佘登科壹邊走壹邊說道:“張二小姐交代了,廣濟寺外面有壹個小碼頭,現在正停著壹艘小船。先去金陵,然後換船走鎮江、靖江、南通,由啟東出海,走海路繞道去北方景朝,在旅順下船。”
  世子情緒低沈,隨口問道:“這條路走得通嗎?” 佘登科解釋道:“張二小姐說,徐家壹直是用這條海路和景朝做貿易的,妳們肯定走得通。到了啟東碼頭,會有張家死士接應。” 廣濟寺門前,世子忽然停住腳步,大雪落在他身上:“我們?妳…… 妳不去嗎?”
  佘登科遲疑起來,許久之後才終於鼓起勇氣:“世子,對不起啊,跟著妳們太危險了。我從小連洛城都沒出過,如今讓我去景朝,我擔心去了之後……” 世子輕聲問道:“萬壹閹黨追捕妳們怎麽辦?” 佘登科低著頭看著腳尖:“閹黨應該不知道我參與了劫獄吧,最多就是緝拿春華,但她也不是什麽重要人物,到田莊上每日素面朝天,閹黨認不出來的。我與家裏商量好了,今晚就去投奔澠池的四叔,跟他壹起下田幹活。” 說著,佘登科牽起春華的手:“等風頭過去了,我就用水泥分紅的銀子置辦幾畝水田,安安生生和春華過日子。”
  世子嗯了壹聲:“挺好的,只是還不知怎麽報答妳。” 佘登科又補充了壹句:“世子,您不用謝我,我是去救春華的…… 我也就是個力棒家的兒子,跟妳們不壹樣,經不起大風大浪。” 眾人沈默下來。世子勉強笑道:“既然與家人商量好了,那就趕緊去吧。”
  佘登科壹步步往門外退去:“那我們走了,世子、貓兒大哥、狗兒大哥,妳們保重。” 說罷,他牽著春華走出廣濟寺。剛踏出門檻,世子忽然擡手喊道:“佘登科。” 然而佘登科牽著春華,他聽見世子的聲音只是身形壹頓便繼續往前走,沒有回頭。世子的手慢慢放下:“…… 謝謝。” 下壹刻,他又擡起手背擦了擦眼角,仰頭看著夜空吸了吸鼻子。
  梁貓兒看向世子:“世子,咱們也走吧。”“好。” 余下三人擡步往碼頭走去。出了寺門,隔著很遠就看見河面碼頭停靠著壹艘烏篷船。只是,那烏篷船旁還有壹人。天馬壹身白衣立於雪中,宛如謫仙人。偏偏這神仙壹樣的人物,卻是密諜司裏殺意最重的。
  世子下意識轉身,他要回廣濟寺求援。壹轉身,卻見廣濟寺寺門突然關上了,將三人拒之門外。世子看見,天馬遠遠地比了幾個手語,卻沒人能看懂。彼此遙遙相望。世子忽然說道:“貓兒大哥,狗兒大哥,妳們走吧。他們想殺的人是我,與妳們無關。” 梁狗兒樂了:“都這時候了,還跑個啥啊?死就死了吧,剛好黃泉路上不孤單,王府、醫館幾個人裏,也就妳有點酒量。貓兒聽話,把我放下來,妳走。” 梁貓兒倔強道:“我不走。”
  然而就在此時,他們身後的大雪裏傳來嗤笑聲:“真感人啊,以後的堂戲要是沒有妳們這壹段,我可不看。” 世子豁然轉頭,只見大雪中姚老頭雙手背在身後,佝僂著背,慢悠悠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姚太醫!” 世子壹怔。
  姚老頭沒搭理他,只是壹邊走壹邊對天馬揮揮手:“回去吧,這裏沒妳什麽事了。” 天馬遲疑壹瞬,又比了幾個手語。姚老頭樂呵呵地回應道:“他壹天天裝神弄鬼滿嘴謊話,他還管不了我。故人所托,這幾個人誰也動不得。回京城吧,內相問起的話,就說這幾個人我帶走了。” 天馬點點頭,雙手抱拳行了壹禮,轉身大步離開。世子怔然。
  姚老頭走到船邊,回頭看來:“還不上船?”“來了來了。” 世子三人趕忙登船,梁貓兒扶著梁狗兒在烏篷內坐下,自己則去劃槳。嘩啦啦的水聲傳來,小小的烏篷船,慢慢駛向遠方。
  姚老頭立於船舷處,頭也不回地對身後世子說道:“世子,王爺病倒那天,在醫館與妳說過的事,妳沒忘吧?” 世子搖搖頭:“沒忘。” 姚老頭平靜道:“王爺用他的命換咱倆入景朝,此路艱難,妳可想好了?我這人上了年紀有些心慈手軟,妳若真要反悔,現在走還來得及。” 世子搖搖頭:“我不反悔,只是白鯉怎麽辦?” 姚老頭隨口道:“看他們的造化。” 世子希冀道:“您能不能算壹卦?” 姚老頭輕笑:“我那徒弟是個不信命之人,算卦無濟,天不收他。世子,此去路遠,不壹定還能回來,與王爺告個別吧。” 說罷,老頭轉身低頭鉆進烏篷裏,獨留下世子壹人立於船舷看著江面。
  世子驟然淚流滿面,跪在船舷上,朝北方磕了三個頭,拜別生父,拜別故土。大雪落在水面上,發出沙沙聲響。原來天地寂靜的時候,落雪也是有聲音的,枯寂,深遠。世子忽然拿起木槳,在水中寫下:
  少時光陰長,潑酒翻紅巷。
  權為磚墻利為瓦,賓朋倚滿帳。
  醒來恨日短,大夢二十轉。
  忽覺同行常八九,真心無二三。
  噫籲兮,聽雪孤舟上,坐看天地遠。
  世子寫出他人生的第壹首潦潦草草的詩,也是最後壹首。沒人看見詩,詩便藏在黑暗的河裏,隨大江東去。他起身來到船中,朝著梁狗兒跪拜下去:“請先生教我梁家刀法!” 富貴前半生的靖王世子,滿身都是刀意。
  梁狗兒依靠在烏篷內,沈默許久,幹澀問道:“為何要學我梁家刀法。” 世子低聲道:“承父誌殺神仙。”“可能吃苦?”“能。”“敢不敢殺人?”“敢!” 梁狗兒朗聲大笑:“好好好,這梁家刀法便傳給妳吧。只是我督脈已斷,恐怕看不到妳殺神仙的那壹天。若妳有壹天真能殺神仙,便替我對神仙說壹句‘土雞瓦狗,不過如此,還不如我師父壹根小指頭’。” 世子認真道:“好。”
  梁狗兒感慨道:“喊師父吧。” 世子伏於船上,咚咚咚磕了九個響頭,再擡頭時說道:“師父,可惜沒有酒也沒有茶。” 梁狗兒笑了笑,撿起身邊壹只瓢來扔給世子:“江湖兒女漂泊不定,流水當酒也是酒。” 世子轉身從江河裏舀了壹瓢遞給他,梁狗兒灌下壹口山川江水,大喊壹聲:“痛快!妳比陳跡那小子痛快多了!” 姚老頭瞥他壹眼:“別找死。” 梁狗兒癟了癟嘴,沒說什麽。他也不知道姚老頭什麽境界,但能揮揮袖子就讓天馬走人的,肯定不簡單。
  姚老頭從懷裏掏出壹只小木盒,從裏面拈出壹枚白色沾血的丹藥來:“世子吞下吧,此生羽丹可助妳修行。” 世子壹怔:“生羽丹?您怎麽不自己留著,您的壽元……” 姚老頭笑了笑:“無妨,臨死前收個好徒弟,無憾了。”“陳跡他……”“他的路,比妳的更難。”
  ……
  卯時。
  雪停了,天要晴了。陳跡策馬回到安西街,靖王府已經貼上白色封條,門前飛散著淩亂的白紙,被風壹吹,嘩啦啦壹張張地翻。來到太平醫館門前,他推開大門:“師父,我回來了!” 可是,醫館裏早已空無壹人。
  陳跡往裏走去:“師父?”“師父您在哪?”“師父……” 陳跡站在院中茫然四顧,小小的太平醫館冷冷清清,再也沒了人氣…… 大家都走了。他來到杏樹下,將杏樹上的紅布條壹壹摘下。郡主最先寫著,平安、喜樂、順遂、無憂。陳跡又展開劉曲星寫著的 “師父健康長壽”,而後是佘登科寫著的 “師父萬壽無疆”,他耳邊,似乎又響起當日月下的嬉笑打鬧聲。恍惚間,他仿佛又看到佘登科與劉曲星圍著杏樹妳追我趕。可再壹眨眼,舊時的人,都不見了。回憶就是這樣,只懲罰念舊的人。
  陳跡轉身,拎著醫館裏余下的烈酒出了門,翻身上馬,往鼓樓疾馳而去。疾馳中,他壹邊喝酒壹邊轉頭看著遠方的天色。待到鼓樓時,陳跡給看守士兵塞了枚銀花生,踩著木階壹步步登上高樓。他拎著酒壇子坐在欄桿邊上,在寒風中搖搖欲墜,像是隨時都會掉下去。
  陳跡醉眼看向身邊:“劉曲星,妳以後想做什麽?” 風中有人說道:“我想接我師父的衣缽,成為禦醫!” 陳跡哈哈壹笑:“好,以後妳就是靖王府的禦醫!” 他又高聲問道:“梁貓兒,妳以後想做什麽?” 風中又有人答道:“我想置幾畝地。”“好,明天就送妳!” 陳跡再問:“世子,妳以後想做什麽?”“我想做壹名大俠客!才發覺讀那些經義是沒用的,往後風吹哪頁讀哪頁,哪頁難讀撕哪頁!擊鼓!” 風中有人嗔怒道:“哥,妳可想好了,妳壹槌敲下去,樓下看守鼓樓的士兵就得發配充軍!”“那便不敲了。”
  太陽出來了。陳跡擡頭看去,卻見壹輪紅日正慢慢在世界的盡頭升起,萬裏無雲,橙紅色的光漸漸照在他孤零零壹個人身上。如鏡中花,水中月,人間夢。朝陽中,烏雲輕盈地沿著木欄桿走來,它鉆進陳跡懷裏仰頭,陳跡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腦袋,眼神望向遙遠天際。烏雲喵了壹聲問道:“陳跡,妳在這裏做什麽呢?”“刻舟求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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