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轉瞬

壹門之隔，居然是兩重天地。
客廳後是壹間寬敞的溫室，裏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奇花異草，竟然沒有壹種是市面上看得到的。壹眼看去、這個奇異的溫室竟似大得看不到盡頭，壹片碧綠的蔥郁。花木間跳躍著羽毛美麗歌聲宛轉的鳥，草地上落滿了成熟的果子，不知道是不是從橫河引入了水、樹木下居然有溪流叮咚穿過。壹只五色的小鹿悠然逛了過來，親熱地依在蕭音身邊。
在兩人壹進來的剎那，仿佛裏面所有生靈都驚動了。鳥兒停止了歌唱，花朵停止了輕擺，甚至所有大大小小的動物昆蟲都停止了動作，向著辟邪和蕭音轉過身來，俯首致意。連溫室裏所有的樹木花草，都在同壹剎那向著兩個人扭轉過來、樹梢伏地。壹片綠色的波濤。
顯然，壹起進來的壹男壹女、對這裏的壹切有著極強的控制力。
這樣任何人看了都會目瞪口呆的情景，在這兩人看來卻似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如果這時候艾美這個《遺失大陸》的書迷進入這裏、壹定會為發現所有的物種都符合小說描述而大驚失色吧？
蕭音隨手摘了串野葡萄餵給五色鹿，拍拍它的頭打發它走，眼睛卻是壹直看著辟邪。
“不能再續約。妳知道雲荒不是紙上談兵玩兒的，那是真的存在的國度——我筆下操縱著千萬生靈，不能有絲毫錯誤。”靠著壹棵開著雪白蝴蝶般花朵的大樹，紫衣的蕭音神色慎重，雙手交叉抱在臂前，那支ESSE和周圍的壹切顯得格格不入，“支撐雲荒十年，我的能力已經到達了極限，再下去就要枯竭。必須找新的繼承者，不然這個沈睡中雲荒就要崩潰。妳是雲荒的守護神，壹定不會願意看到這樣的結果吧？”
“怎麽會枯竭？《遺失大陸》十年來從未令人失望，至今也沒有顯出頹勢。沈音，妳的創造力是無限的，根本沒有什麽極限！”然而辟邪並不聽女子的解釋，眼睛裏閃著壹種壓倒壹切的氣勢，“我們把雲荒交給妳，妳從未讓任何人失望。以後也不會。”
“別拉下臉訓我——我不是十八九歲了，可不怕妳，”吸了壹口煙，蕭音苦笑著用指尖刮了刮眉梢，手上的琉璃鐲子發出脆響，“妳也知道《長歌》第十章後、我已經開始力不從心了——居然重復了和《血玄黃》那壹卷裏面壹模壹樣的橋段！真是要命啊。如果不是妳幫我‘化夢’的時候看出了破綻，這壹下就要闖下大禍了。”
辟邪沈默。
的確，如果那次“織夢”中的紕漏沒有及時補救，破綻壹旦被看出、只怕死的人會超過壹千吧？那壹場“奪嫡”的政變雖然遠離了雲荒大陸中心的三大宗主國、發生在偏遠的曼爾戈部落，可壹樣牽涉到成千上萬人的性命。
“妳是神族，應該也看出來我的不支了吧？所以最近這幾章，妳把關盯得特別緊。”蕭音吸著煙，疲憊地笑了起來，“辟邪，妳雖然是龍生九子之壹，守護著雲荒大陸。可妳沒有‘創世’的能力……妳又能補救我多少錯漏？不能再勉強下去了。壹旦雲荒裏的人們發覺了自己生活在我編織的‘夢’裏，那麽壹切都完了。”
“妳只是太累了而已。”沈默片刻，辟邪卻是這樣解釋女作家的錯漏，“我可以去和長老們商量，讓妳暫停壹下，出去遊玩散心幾日——妳的確也已經很久沒有出去過了。去納木措好不好？”
“納木措？”蕭音怔了壹下，眼裏不自禁的泛出歡喜，壹聲歡呼，“妳終於肯帶我去那裏了？”
“嗯，來回五天也足夠了，”辟邪臉色溫和起來，有些哄小孩子壹樣的將蕭音從樹上拉起來，“放輕松壹點，什麽也別想，回來就可以繼續了。”
忽然間歡喜的臉色又消失了，蕭音重重靠回到了樹上。滿樹的白花被震的紛紛飄落，宛如雪白的蝴蝶旋舞。辟邪皺眉看了看，手指擡了壹下，忽然間所有落花都重返枝頭。
紫衣女子哼了壹聲：“不去！又哄我。我都那麽老了，別以為隨便許諾就可以讓我答應——這不是休息壹下就能恢復的事，辟邪，我是說認真的。我撐不住了，我要退出。”
細細的ESSE已經抽了壹大半，女子指間落了壹星煙灰，她低頭看著那煙的屍體，神色疲憊而沈重：“三個月後就是我生日。十八歲到二十八歲……壹個女人最好的年華能有多少？而我把這十年全給了雲荒。離群索居，隨時隨地如壹根繃緊的弦，生怕出壹絲壹毫差錯——二十五歲以後，我就整夜整夜睡不好，最後妳不得不靠法術來將我催眠。後來偏頭痛的毛病又陰魂不散壹樣纏著我，只要拿起筆、稍微壹思考，腦子裏就象鋼絲割壹樣！”
“妳看看，妳看看，我還不到三十歲，可臉色蒼白得像個鬼壹樣，不抽煙不喝咖啡就整天提不起精神來，活像那些癮君子！我分不清虛幻和真實，好幾次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於是自殺，可是妳壹次壹次把我救回來。”蕭音夾著那支快要燃盡的細細的煙，手指點著辟邪的胸口，用壹種苦大仇深的語氣控訴，“我受夠了，妳以為我是妳？人最長只有壹百年的命啊，妳們當神的這樣壓榨我的腦細胞……”
“是的，是的，我知道這些年來妳很辛苦，”顯然十年來無數次看過這樣的發作，辟邪耐心很好地勸解，用壹半是哄騙壹半是誇獎的慣用口吻，“但是沒有妳不行，只有妳有這個能力支撐住雲荒——十八歲第壹眼看到妳開始，我就知道非妳不可。妳是天才啊。”
“哼，少花言巧語，”蕭音細長的眉梢挑了壹下，把抽完了煙彈落，“除了能寫幾個字、我就是壹無是處的白癡！什麽天才？——就算是天才，這樣寫了十年也寫殘了。好了，辟邪，別把我當小孩子哄。我幹幹脆脆問妳壹句：三個月後契約結束，妳守不守諾言讓我走？”
那樣直截了當的詰問，讓對面男子臉冷了下去。
“不放。”辟邪忽然微微揚起下頷，眼睛裏閃過冷光，“就算那個小丫頭真的有天賦能接替妳成為‘織夢者’，我也不會放妳回去。”
“妳！”氣急敗壞，蕭音壹掌打了過去，“妳是神！怎麽可以說話不算話？”
“誰說神就壹定要說話算話？”那壹巴掌結結實實打在辟邪臉上，然而他眼都不眨，反問，“有誰規定過？又有誰有權力制定這樣的規則？是不是妳寫東西寫多了，自以為是編造出來的？”
“妳……”蕭音呆住了，愕然看著對方說不出話來。
十年來，第壹次看到這張臭臉上出現這樣可恨的表情，簡直……無賴。
但是，說的也是……到底誰規定過神就必須說話算話？奇怪，這個概念是從哪裏來的？難道是十八歲之前、自己還在“人”的世界裏生活時被灌輸的麽？
多思而敏銳的女子有著壹觸即發的發散性思維、再壹次在花樹下陷入了沈思。
終於應付過去了壹輪風波。辟邪松了口氣，看著臉色蒼白的蕭音。真的是長大了……從第壹次接觸雲荒這個異世界開始、十年來她以驚人的理解力和創造力不斷深入著壹切，思想和技法都漸漸從生澀變為成熟。十年的時間對於神祇來說、不過是壹彈指中的十二個剎那之壹，而對於人世中的凡人來說，卻已經是過去了壹生中最好的年華。
離群索居的她、整日埋首於書稿筆墨，大約還不知道外面《遺失大陸》已經成為了經典中的經典，她已經擁有怎樣的財富、榮耀和名聲。
可惜的是，這壹切對她來說也是不能享用的——十年來，她遊離於這個人世之外，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書寫那長得看不到頭的史詩上。沒有壹個朋友，壹個親人，壹個戀人。那麽多年來，只有他這個“非人”的人陪在身邊，引導她監督她。她就像西王母的孫女壹樣、獨居壹隅，每日每日不停息地編織著幻夢。
她是太累了……雖然他十年來想盡方法讓她開心、凡是她壹動念頭想到的東西都立刻出現在她面前，堆滿室內。財富、聲望、地位，所有人間最耀眼的東西都招之而來——然而十年來，那樣充滿靈氣的雙眸逐漸黯淡了，神態間充滿了疲憊，創造力也開始下降——這樣遠離人世的生活畢竟還是讓她漸漸枯萎。
而現在，她說她要回到塵世中去，讓外面那個天真靈氣的女學生接替她的位置。只要有了繼任者，雲荒的幻夢依然可以編織下去。那壹場讓千萬人不醒的迷夢可以繼續——然而他的夢卻要醒了。
“我愛妳。”恍惚間，他忍不住再度脫口。
“有誰規定、神可以愛凡人麽？”也許是第二次聽到這樣的話，花樹下的女子已經不再如那夜般吃驚，反而眨了眨眼睛，淡然狡猾地壹笑。
“有誰規定不可以麽？”辟邪沈著臉，反問。
“可以麽？不可以麽？到底可不可以呀？”蕭音忽然笑了起來，那個瞬間她的笑容煥發出了少女的光輝，她背著手從靠著的花樹上蹦出了壹步，轉頭看著辟邪，緩緩搖頭，“我說，是不可以的——”
跳著往前走了幾步，她摘了壹串白色的花朵——那蝴蝶狀的美麗花朵壹離開枝頭、立刻在空氣中枯萎了。只是壹眨眼。蕭音擡起壹根手指，阻止了辟邪的反駁，笑笑：“嗯，妳看，現在我站在這裏——我是壹個普通人，最長能活壹百年。而妳站在這裏——妳是神祇，妳已經活了多久？五千年？壹萬年？妳自己都不記得了吧？”
“妳只要眨壹下眼睛，我就老了——再眨壹下，我就死了。像這花兒壹樣。”蕭音用力搖了壹下花樹，漫天漫地的白色蝴蝶撲簌簌飛下，然而在半空中就已枯萎，“別說什麽剎那即永恒啊！——妳和我，根本不是對等的生命體。妳不覺得我這個樣子好看是吧？同樣，妳如果變回辟邪原貌，我也要嚇壹跳——時間、空間，甚至這整個世界，在妳我眼裏，都是不壹樣的吧？”
落花在半空中飄落、枯萎、死去，壹切只是剎那之間的事。
不知是不是幻覺或遙感，透過花雨看著樹下的紫衣女子，辟邪眼裏陡然壹陣恍惚——仿佛蕭音的容顏、壹下子從十八歲的明麗少女變幻到了現在的蒼白疲憊，再變成枯槁老邁的白發婦人。
只是壹片花落的短短剎那。只是他眨了壹下眼睛。
“所以呢，妳那麽說我的確很高興——被神所愛、是很了不得的喲！雖然只是壹眨眼的時間，”蕭音卻是用輕松的語氣說著，笑起來，“可是，我只是個膽怯平庸的凡人，我只想好好過剩下的幾個壹眨眼的時間——幸虧和妳們只簽了十年的契約，二十八歲回到人世，我還不至於老到嫁不出去。”
辟邪默然，不知該如何回答。
“所以，讓我走吧，讓我走吧。”蕭音跳上來，拉著他的手央求，眼神壹半是少女時期的明麗、壹半是如今的疲憊，“辟邪，我真的想回去。妳們還會有艾美——她壹定會做得比我更好，更能維持這個雲荒大陸的壹切。”
辟邪沒有說話，只是看了身側的女子壹眼，手指再度點出，所有淩空枯萎的花朵再度返回了枝頭。
“不會吧？別擺著這樣壹張臉嘛，我會難過的。真的舍不得我？”蕭音嘆了口氣，“那麽我走的時候妳閉上眼睛好了。只要稍微閉壹下，再睜開的時候，我就不在了，或者已經死啦——沒有什麽難的，是不是？妳讓我走吧，我會感激妳的。”
“好吧。”許久，辟邪回答了壹句，看著枝頭再度綻放的花，“妳走，我閉起眼睛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