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屠城
鏡 by 滄月
2018-8-30 14:21
第三日黃昏,包圍監視著這座古墓的鎮野軍團戰士都已經有了稍微的煩躁:帝都來的少將進入墓中已經很久,絲毫沒有消息,也不見有人出來——甚至連進去查看的南昭將軍都毫無消息。
到底裏面出了什麽事?如果雲少將壹直不解除命令,難道就要繼續等下去?
然而滄流軍隊裏有著鐵壹樣的紀律——何況負責監視石墓的,還是鎮野軍團西方軍中最優秀的壹支。曾在五十年前征剿霍圖部時、這支空寂大營的第六小隊立下了赫赫戰功,被巫彭元帥封為“沙漠之狼”。長時間的曝曬和等待後,奉令監視的軍隊還是壹絲不茍地埋伏在古墓外的石頭曠野裏,透過叢生的紅棘、分批監視著緊閉的古墓。
“怎麽搞的,雲少將和南昭將軍都還沒動靜?”副將宣武已經是第九次從空寂城大營趕來,在原地不停來回,“不會出什麽事吧?帝都的風隼剛帶來了壹道密令,要求第壹時間轉交給雲少將——現在可怎麽通知他?”
“宣老四,別走來走去晃得人眼暈了,”帶隊的隊長狼朗卻壹直沈的住氣,壹拉宣武讓他伏倒在紅棘背後,“快趴下,別站在那裏讓人看見。”
大漠落日下的沙礫熾熱如火,宣武壹趴下,立刻如壹尾入了油鍋的魚壹樣直跳起來:“我的媽呀,燙死我了!”
“別跳!”狼朗壹把按住了宣武,把他的頭摁回紅棘背後,低聲罵,“奶奶的,宣老四妳是不是做監軍做久了,變成細皮嫩肉的娘們?”
“放手,放手!狼狼妳要燙死我?!”瘦瘦的宣武副將被按到冒著熱氣的沙地上,“妳的皮那麽厚,都不覺得燙?我回後面的帳裏去!”
“就讓妳老實回後頭呆著,別來前面湊熱鬧!”狼朗放開了手,古銅色的手臂按到了沙礫上,眼睛卻是壹眨不眨地盯著緊閉的墓門,“雲少將壹出來我就通知妳。妳去後面休息吧。”
頓了頓,鎮野軍團的隊長回過頭,糾正:“是狼朗,不是‘狼狼’!——他媽的別每次都要老子糾正!”
回頭發怒的時候,隊長臉上的表情兇狠如狼。雖然是純正的冰族人,然而在這片博古爾大漠裏駐守了那麽多年,冰族蒼白的肌膚早已曬成了古銅色,淡金色的頭發在風沙裏枯澀無光——再也不同於帝都裏那些發如黃金肌膚蒼白的門閥貴族。
“好,好,狼朗,狼朗。”宣武副將卻是有些怕這個職位在他之下的隊長,連連陪笑著後退,回到遠處輪值休息的那壹隊士兵中,吐了口氣頹然坐下。
“宣副將!”剛坐下鼻中便聞到了肉香,耳畔有士兵招呼,“要不要壹起吃點?下午打的沙狐,剛剝皮燒好,嫩得流油呢。”
“好。”宣武口裏應著,眼睛卻壹直不肯離開古墓,隨手拿起了鐵絲上串的烤肉。
然而剛剛咬了壹口,風裏卻傳來了悠緩的聲音。宣武壹躍而起——那是石門打開的聲音!三天三夜的等待之後,進入古墓的雲少將終於出來了!
狼朗冰藍色的眼睛盯著那個霍然打開的石門——雲少將是和鮫人壹起進入古墓的、而南昭將軍也是壹去杳無消息,如今不知道是什麽情況。
他沒有象宣武那樣喜形於色,只是默不作聲地舉起了壹只手,所有沙漠之狼的戰士匍匐在紅棘和亂石背後,將弓悄無聲息地拉到了最大。利箭在暮色裏閃著冷光,對準了那個緩緩打開的石墓大門。
壹具血汙狼藉的屍體出現在門口,從服飾上判斷、赫然是白日裏進去的南昭將軍!
狼朗的手握緊了熾熱的黃沙,幾乎要脫口下令放箭!
然而緊接著出現在墓門口的,卻是身穿銀黑兩色軍服的滄流少將——三日不見,雲煥的臉色是蒼白而疲憊的,壹手拖著同僚的屍體,另壹手拎著斷裂的頭顱,踏上了古墓的石階。對著遠處埋伏的滄流軍隊緩緩舉起了手,做了壹個解除防備的手勢。
然後仿佛力氣不夠般、他脫手放下了拖著的屍體,坐倒在石階上,石門轟隆關閉。
四周的軍隊同時放下了手上的刀兵,宣武副將和狼朗隊長在片刻的震驚之後,從隱身處奔出、疾步走向雲煥,急於知道到底出現了什麽樣的驚人變化。
看到那些軍人走近,藍狐陡然發出了壹陣顫栗,躲到雲煥身後。
“怎麽?”染著滿手的血,雲煥看著走近的同僚,壹把抱起了藍狐,揣在懷裏,“不用怕,有我在,以後妳帶著那群狐子狐孫橫行大漠,都不會有人敢如何。”
然而小藍發出了低低的哀叫,漆黑的眼睛盯著前來的壹行戰士,身子不停顫抖,後腿用力踹著雲煥的手,想從他懷裏掙脫……
“怎麽?要去找妳的孫子孫女麽?”雲煥略微詫異,帶著幾分疲憊望著這只小獸,卻不想放手:師傅死去之後,唯壹能讓他回憶起昔日溫暖的、便只有這只蒼老的狐貍了。他撫摩著藍狐,陡然感覺到小藍的腹下有壹道傷——溫潤的血滲透了皮毛。
“誰傷了妳?”雲煥下意識地壹松手,小藍閃電般竄了出去、直撲壹隊軍士。
“小藍!”顧不上圍上來待命的士卒,雲煥站起身來,跟著藍狐的腳步壹掠而過,穿過叢生的紅棘,向遠處燃火休息的軍士群中掠去。他不料蒼老的小藍還有如此驚人的速度,竟然和沙漠上飛翔的薩朗鷹壹樣迅猛!
在看到石墓打開、少將出現的剎那,篝火旁所有戰士都站了起來,垂手待命。
那道藍色的閃電直撲篝火旁幾個戰士而去,惡狠狠地咬向其中壹個的手腕。“喀嚓”壹聲,腕骨斷裂聲中戰士大聲慘叫,手中拿著的肉串掉落在沙地上,拼命甩動著手,想把那只藍狐甩脫。
小藍壹口咬斷了那個軍士的腕骨,想要把那只手咬下來,無奈牙齒折斷後傷人力量不夠了,軍士瘋狂地甩著手腕、立刻將它重重甩到地上。旁邊幾個同伴立刻抽出了軍刀和匕首,向著襲擊人的野獸逼去。
藍狐趴在地上惡狠狠地盯著那壹群逼近的軍人,嘴裏發出嗬嗬的低叫——那壹瞬間、這只十幾歲的衰老沙狐居然狠厲如狼,毫不畏懼地和沙漠上驍勇無敵的軍隊對峙!
藍色的閃電穿行在人群中,壹連抓咬了好幾個士兵,終於被其中壹個戰士扼住了咽喉。藍狐拼命掙紮,漆黑的眼裏似乎要冒出火光來,扭頭噬咬那個戰士的手。然而牙斷了,咬在護手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音。戰士雙手提住藍狐的後腿,便要將這只咬人的畜生撕裂開來。
“叮”,壹道白光敲擊在那個戰士的手臂上,壹陣酸麻,手中便是壹松。
掠過來立在場中的,是少將雲煥。所有拔刀握劍的手立刻松開了,戰士垂頭退了開去,讓出了中間的空地,靜靜等待上司的指令。滄流帝國是壹個等級森嚴的國家,無論朝中還是軍中,都是如此。
“小藍!”雲煥追上了那只忽然發瘋咬人的藍狐,壹俯身就將它抱了起來,低叱。
記憶中,小藍壹直是安靜乖巧的,蜷伏在師傅臂彎間用漆黑的眼睛註視著他練劍習武,從來連叫都不曾大聲——難道今日,是因為師傅的去世刺激了它?
事務繁雜,時機緊迫。鮫人復國軍從古墓裏逃脫已經三天,再不趕快采取行動攔截便要逃出這片博古爾大漠——雲煥來不及管這只小獸的事情,壹手抱了藍狐,便回身示意副將和隊長上前。
“各位,復國軍余黨潛入大漠為患,南昭將軍……”說到這裏,他看了看正在被軍士收斂的屍體,冰藍色眼裏有什麽微弱光亮壹閃,終歸低聲這樣解釋,“南昭將軍力敵亂黨,不幸身亡——我回帝都將稟告元帥,為其請功,封妻蔭子。”
所有軍士默然低頭,將手中刀兵下垂指地,臉色黯然。南昭鎮守空寂城多年,管理得法、善待部下,在所有將士中頗有聲望。此刻將領的驀然去世,在戰士心中激起了憤怒和仇恨。
“那些鮫人呢?逃了麽?”宣副將還沒有說話,狼朗卻忽然搶著問,“屬下盯著墓門口,絕對沒有壹個鮫人逃出來!要不要進去搜壹下?”
“那些復國軍,是從古墓的地下水道逃走的。”雲煥看了這個年紀相當的軍人壹眼,冷然回答。懷中的小獸還在不停掙紮,嗚嗚低叫著,眼裏滾落兩顆大大的淚珠。
雲煥不耐地撫摸著它背上的毛,不明白小藍忽然間為何如此暴躁。然而嘴裏卻是冷定的壹字字吩咐下去:“決不能讓鮫人從水路逃走。傳我命令,各處關隘看守的士兵,分出壹半人馬、前往沙漠中的泉水旁看守!令所有牧民汲滿半月飲水,封閉壹切坎兒井和水渠——看守泉水的將士,從庫房領取毒藥、給我即刻散入水中!我要讓赤水變成壹條毒河!”
“是。”狼朗的眼睛閃了壹下,決然領了這個苛酷的命令。
藍狐還在不安的掙紮,定定盯著火堆。雲煥的手不知不覺地加力,將它摁住,眼睛落到了壹邊宣武副將身上,眼裏忽然有壹絲尖利的冷笑:“宣副將,南昭將軍不幸殉國,目下空寂城大營的壹切軍務、都暫時交由妳打理——若是打理得好,回京述職之時我自會向元帥大人力薦妳補缺。”
“多謝少將,屬下壹定竭盡全力、肝腦塗地!”宣武副將大喜過望,伏地領命。
多年的同僚死得如此淒慘,那張臉上卻沒有絲毫哀容,只有壹片終於要出頭的喜悅。
雲煥唇角的笑意更淡了,擺擺手讓他起來,吩咐:“立刻修書,讓最快的飛鷹傳訊給赤水下遊駐守的齊靈將軍——令他立刻關閉大閘,不許壹滴水流入鏡湖!”
“是!”宣武只覺精神抖擻,也不覺得沙地熾熱灼人了,伏在地上大聲答應。
“妳立刻回空寂城去,將所有水文地圖帶過來,我要仔細看看地下水脈的分布。”雲煥壹手握著藍狐的前爪防止它走脫,壹邊吩咐。然而隨著他和手下將士的交談越多、小藍的情緒便越煩躁,回頭瞪著雲煥眼睛裏居然隱約有刻骨的敵意和恨意。
“湘,右權使。呵,我倒要看看妳們究竟有多少本事……”雲煥沒有留心到小獸的神情變化,只是看著大漠盡頭的落日,眉間殺氣彌漫。忽然,他想起了什麽,再度吩咐狼朗:“立刻帶人去曼爾戈部村寨蘇薩哈魯,監禁所有人!居然敢暗中支持復國軍,夜襲空寂大營?他們和鮫人是壹夥的……給我細細拷問出復國軍的去向!”
“是。”狼朗領命,準備退下。
此時,走了幾步的宣副將忽然想起了什麽,回身拿出了壹封信:“雲少將,這是今日帝都用風隼帶來的密信,要少將立刻拆閱!”
“帝都?”雲煥壹驚,認出了是巫彭元帥的筆記,陡然出了壹身冷汗——難道……是姐姐和三妹真的有什麽不測?
他再也顧不上懷中掙紮的藍狐,騰出手去拆閱那封信,手竟然略微發抖。
“如意珠之事若何?爾當盡力,圓滿返回,以堵巫朗巫姑之口。飛廉若截獲皇天,功在爾上,情勢大不利。好自為之。”
信箋開頭,是簡短的問候和鼓勵,然而雲煥的目光急急搜索到了他需要的消息:
“令妹觸怒智者,已服‘竊魂’,逐下白塔復為庶人。令姊連日陪伴智者身側,足不出神殿,托言告汝:壹切安好,勿念。”
壹切安好,勿念……
最後幾個字入眼,雲煥長長松了口氣,陰雲籠罩的心陡然亮了壹些。
巫彭元帥和姐姐大約是怕遠在西域執行任務的自己擔心,才緊急寄來了這封密信罷?告訴他帝都的情況並不曾惡劣到如傳言描述,好讓他安心完成任務。
隨手將信扔入篝火銷毀,雲煥轉過頭。那個剎那、他的眼睛陡然凝聚了——
火光明滅跳躍,舔著架子上放著的鐵鉤。鉤上的鮮肉烤得滋滋作響,油滴了下來,香氣四溢。而旁邊的架子上懸著幾張新剝好的狐皮,撐開來晾幹,挖出扔掉的內臟團在底下。從他手中掙脫、蒼老的藍狐拖著腳步走到那壹堆血肉模糊的東西旁邊,嗅了嗅,轉頭看著這壹群軍人,眼神仇恨而冷漠。
“天!”所有戰士都詫異地看到少將脫口驚呼,向著烤肉架子踉蹌走了幾步,卻停住。
毛色已經發白的藍狐蹲在壹張張撐開的皮毛中間,定定看著壹群軍人中的統率。仿佛終於確認了雲煥和那些人是壹夥的,低低嗚咽了壹聲,漆黑的眼睛裏滾落兩滴大大的淚水。
“小藍……小藍。”雲煥陡然間明白了小獸如此躁動憤怒的原因,那個剎那只覺被人當胸壹擊,不自禁地單膝跪倒在沙漠上,對著那只遠遠望著他的沙狐伸出手來,“小藍。”
藍狐冷漠警惕地望了戎裝少將片刻,終於緩緩拖著腳步走過來。
“小藍。”看著那壹雙獸類的眼睛,雲煥只覺心裏的恐懼勝於片刻之前,脫口低喚,滿懷忐忑地看著藍狐壹步步走向他,眼裏居然隱約有祈求的光。
藍色的閃電忽然再度掠起!
在眾位將士沒有反應過來之前,這只狂性大發的沙狐驀然竄近、用盡全力壹口咬在雲煥頸中!然後在壹片拉弓搭箭聲中,閃電般奔遠。
“少將!少將!”宣副將嚇了壹大跳,連忙過來,“妳沒事吧?”
然而雲煥的臉色之可怕、讓宣副將所有獻殷勤的話都凍結在舌尖上。
“誰幹的?誰幹的!”沒有去管頸中那個流血的傷口,少將忽然咆哮起來,霍然回身盯著壹幹鎮野軍團戰士,將那壹些狐皮踢到地上,“他媽的都是誰幹的!給我滾出來!混帳,都給我滾出來!”
那樣盛怒的咆哮讓所有士兵噤若寒蟬,遲疑了片刻,終於有幾個負責夥食的士兵戰戰兢兢、跨了壹步出列,結結巴巴解釋:“我們、我們獵殺了幾只沙狐,想當作……”
“混帳!”根本沒有聽屬下解釋,雲煥在盛怒中拔劍。殺氣彌漫了他的眼睛。根本不顧三七二十壹,少將揮劍辟頭就往那幾個嚇呆了士兵身上砍去!
就這樣奪去他最後僅剩的東西!……該死!該死!這壹群豬!
淩厲的白光迎頭劈下,幾個士兵根本沒有想到要反抗,只是呆呆地看著劍光迎面而來——然而,“叮”的壹聲,雲煥只覺手腕壹震、剎那間他的三劍都被人接住。
“少將,請住手。”格住雲煥三劍的居然是狼朗,壹連退開了幾步,沙漠之狼的隊長胸口也是血氣翻湧,卻將下屬拉到了身後,定定看著帝都來的少將,“請問我的士兵犯了什麽律令?要這樣格殺他們於當場?”
瞬間爆發出的殺氣是驚人的,居然軍中還有人能接住?
氣息平匍,雲煥眼裏的光冷酷而淡漠,傲然:“妳沒有詰問的權力。狼朗隊長,退下。”
“獵殺沙狐犯法麽?”狼朗卻不顧壹邊拼命使眼色的宣副將,寸步不讓地反問,握劍的虎口已經裂開流血,“沒有人知道那沙狐是少將所養的……我的屬下沒有任何錯誤,我不能容許少將隨便殺人!”
“好大的膽子。”雲煥冷笑起來,“軍中九戒十二律第二條:以下犯上者,死!”
“殺我,可以。但空寂大營鎮野軍團中,必然軍心潰散!”狼朗並不退縮,註視著帝都少將殺氣四溢的眼睛,低聲,“在這種時候,我想少將並不會笨到自斷臂膀的程度吧?”
長久的沈默。兩個軍人靜默的對峙中,血色夕陽驀然壹跳,從大漠盡頭消失。
砂風驟然冷了,如刀子般割裂人的肌膚。
“有膽識。”仿佛第壹次註意到這個小隊長,雲煥唇角有了冰冷的笑意,“不怕死?”
“怕。但人命不是那麽輕賤的。”狼朗平靜地回答,松開了握劍的手,虎口的血流了滿手——方才雖然格住了雲煥殺氣彭湃的三劍,他卻已經竭盡全力。
“能接住我三劍,不簡單。好,先放過妳們幾個。”雲煥壓下了眼中的殺氣,對著驚呆了的士兵吩咐,然後下頷壹揚,問,“妳叫什麽名字?”
“狼朗。”隊長回答,鎮定而迅速,“鎮野軍團空寂大營第六隊隊長。”
“沙漠之狼?”雲煥微微點頭,忽然壹劃手、將那幾張大大小小的獸皮扔到了火裏,眼裏神色冰冷,“——給我帶著妳的人、立刻去曼爾戈部村寨蘇薩哈魯抓羅諾族長和他兩個女兒!他們包庇鮫人,壹定知道復國軍的去向,給我不惜壹切拷問出來!”
“是!”仿佛絲毫沒有記住方才劍拔弩張的交鋒,狼朗只是屈膝斷然領命,然後揮手帶著屬下大步離開。雲煥靜默地站在原地,揮手讓湊上來的宣副將退了下去。
暮色已經籠罩了這壹片曠野,砂風凜冽。少將在寒冷的薄暮裏靜靜望著那座石墓。
高窗上那只蹲著的藍狐回頭看了他壹眼,終究壹聲不響地轉過了頭,溜下去消失在裏面的黑暗裏。孑然壹身的小藍,是要回到墓中去長久的陪伴師傅了罷?那樣黑的古墓,沒有生氣、沒有沒有風和光,只有地底湧出的冷泉和門外呼嘯的砂風,伴著永遠不會再醒來的人。那樣黑的古墓……會不會和他幼時記憶中那個地窖壹模壹樣呢?
雲煥閉了閉眼睛,筆直的身子驀然壹顫。最終卻什麽也沒說,只是垂下手,從篝火上拿起壹串已經烤得發焦的肉串,湊近唇邊,輕輕咬了壹塊下來,機械性地咀嚼,噴香的油脂沁出了嘴角。
終歸,什麽都結束了。
黑暗壹片的神殿深處,雲燭只聽見自己極力壓低的呼吸細微地回蕩。
沒有其他絲毫聲音。
如今外頭是夜裏還是白天?已經跪了壹日的腳已經麻木得沒有絲毫感覺,然而她不敢動。黑暗隔絕了凡人的所有視覺,可她知道智者大人在這樣的黑暗中,依然能洞若觀火地看到所有的壹切。
自從雲焰被忽然逐下白塔、她沖入神殿求情以來,已經過去了不知多久。
這漫長的、沒有日夜的黑暗裏,智者大人沒有說壹句話,也沒有示意她離開。雲燭只有同樣默不作聲地跪在黑暗裏,陪伴著這個莫測喜怒的帝國締造者。長期的不眠不食,讓她不得不用起術法來維持著神誌。
智者大人……到底在想什麽?淩駕大地之上的伽藍白塔頂端,她陪伴了智者十多年。而那樣漫長的歲月裏,她始終沒有看到過壹次智者大人的真容,有時候甚至感覺不到黑暗中那個人的“存在”。
不知道弟弟在西方廣漠裏如今又如何……可曾完成任務?可曾奪回如意珠?如果這壹次再度失手,回到帝都後必將面對嚴酷的處罰。滄流帝國的軍令,向來如此不容情——那是因為當年訂立它的巫彭元帥、本身也是個嚴厲冷漠的軍人吧?
不過,自從雲家從屬國遷回帝都開始、就得到了巫彭元帥的照顧,如果不是元帥、她或許無法被選為聖女,弟弟也無法在軍中平步青雲……對於雲家來說,巫彭元帥真是大恩人哪。
特別是弟弟,雖然成年後更加冷郁,每次提及元帥的時候眼裏依舊有恭謹的熱情。
那樣驕傲的弟弟,原來是把巫彭大人當作軍人的榜樣來景仰的吧?
隱約間,雲燭回憶起智者大人剛才答應過的話——“如果妳弟弟活著回到了帝都,我或許可以幫他壹次”……大人的意思、是說弟弟此刻在砂之國,會遇到生死不能的危險境地?可能無法活著返回伽藍城?——怎麽會!
雲煥自小有著那般剛強酷烈的脾氣,便是八歲時被匪徒拘禁長達數月、也不曾折損了孩童的心智。長大後更是成為帝國最強的戰士,破軍少將之名響徹雲荒。有什麽會讓他在那群沙蠻子裏、遭遇那樣的危險和挫敗?
門外忽然有急促而輕微的腳步聲,讓神思渙散的雲燭悚然壹驚。誰?有誰居然上了白塔絕頂的神廟?雲燭在黑暗中挪動雙膝,支起了肩膀細聽,那是靴子踩踏著雲石地面,從節奏和頻率可以聽出是軍團中軍人所特有的。
巫彭?
在她剛想到這個名字時,腳步聲霍然中止在九重門外——那是智者定下的外人所能到達的最近距離。然後,傳來了沈悶的下跪聲,巫彭的聲音從重門外清晰卻恭謹地傳來:“巫彭拜見智者大人。”
出了什麽事?這般單獨前來覲見,是因為……弟弟出了不測?
雲燭壹個激靈,腦子壹下子亂了。黑暗中,只聽到智者大人輕輕含糊地笑了壹聲,仿佛巫彭此次前來全在他意料之內。
“因為事關緊急,屬下鬥膽連夜前來稟報大人。”巫彭的聲音繼續傳來。
暗夜裏,雲燭聽到智者發出了含糊的輕笑,然後以特有的喑啞聲調說了壹串話語。她悚然壹驚,下意識地想傳達這個旨意給門外的巫彭,然而長年沈默造成的失語卻讓她張口結舌。前任聖女在神殿裏睜大了眼睛,努力掙紮著,卻說不出壹個字。
雲焰已經被逐下白塔,神殿裏已經沒有其余聖女可以傳達智者的口諭。
然而,智者只是含糊的笑了笑,顯然是將指令直接傳入了巫彭心裏。得到允許,巫彭繼續用急切的語聲說了下去:“據屬下查知、千年前湮滅的‘海國’如今死灰復燃,鮫人傳說中的‘海皇’重現世間!——壹個月前,在桃源郡,我手下的戰士遇見過壹個鮫人傀儡師,那個鮫人有著驚人的力量,竟然赤手將壹架風隼撕成了兩半!”
海皇復生?雲燭都不由自主的震了壹下!
然而暗夜裏只是又傳來幾聲低沈的笑,雲燭不知道智者大人用念力直接對巫彭說了些什麽,只聽巫彭聲音驚懼,壹疊聲的分辯:“屬下愚昧、對於雲荒千年前歷史不甚了了,最初也不信,只當是下屬失利後誇大復國軍的實力罷了。壹時大意愚昧,並非刻意隱瞞……”
對於智者那樣的笑聲感到畏懼,巫彭繼續解釋:“所以不敢驚動大人,暗自派細作去復國軍內部刺探。直到最近掌握了確切的證據,才來稟告。因為前些日子皇天持有者同時也出現在桃源郡,所以屬下擔心……擔心那些空桑余孽和那些鮫人會聯手對帝國不利。”
暗夜裏的笑聲消弭了,智者的聲音忽然凝定下來,簡短說了幾個音符。
“果然十巫裏第壹個來向我稟告海皇出現消息的、還是妳”——這壹次,雲燭清清楚楚地聽到智者大人開口吐出了這麽壹句話——“妳的眼睛,還算比他們幾個看得更遠壹些。”
智者大人是在誇獎巫彭元帥?雲燭有些喜悅,卻說不出壹個字。
“雲荒動蕩已起,請智者大人下令、收回五枚雙頭金翅鳥令符,使天下歸心、讓帝國上下進入枕戈備戰之境吧!”巫彭顯然早有打算,只是不慌不忙地將想說的話說完,“屬下雖然失去了壹只左手,可即使只憑單手提點三軍,也定可為大人平定雲荒!”
收回五枚金翅鳥令符?進入枕戈備戰之境?
聽得那樣的請求,巫真雲燭忽然間覺得壹陣心驚——收回下放給總督和族長的令符、就象征著帝都將直接管制各個屬國——那是在面臨變亂之時才才去的嚴厲措施。
而每次在統治受到挑戰時,滄流軍隊的地位便會急遽上升,淩駕於壹切。帝國元帥在動亂期間掌握壹切權柄,調動物資、分配人手、統壹帝國上下輿論……那時候連位極人臣的國務大臣都要聽命於他。
五十年前霍圖部叛亂,二十年前鮫人復國軍起義,兩次動亂之時巫彭元帥的權柄便擴張至極。然而畢竟都是壹些不足以撼動帝國根基的叛亂,不久動亂平息,便剩下了朝野之上的門閥內鬥——國務大臣巫朗雖不懂軍事,可為政之道卻老辣,戰亂平息後不出十年,便漸漸又奪回了控制權。
自從帝國建立以來,百年中朝廷上軍政的天平、就是如此左右搖擺,保持著微妙的平衡。
十大門閥內部紛爭激烈,黨派之爭更是千頭萬緒,如今,如果真的空桑遺民和鮫人復國軍勾結到了壹處、只怕免不得又要起壹場腥風血雨——而這壹場風雨之猛烈,會比百年內任何壹場都劇烈吧?
所以,今夜巫彭元帥才會單身覲見智者大人,以求奪得先機?
帝都的政局、又要翻覆了麽?
因為震驚、雲燭的嘴唇微微顫抖著,腦子裏湧出無數念頭,卻說不出壹個字。
靜默。智者大人沒有回答那樣驚人的請求,應該是直接將命令送入了巫彭元帥的心裏。
然而,不知道得到了什麽樣的回復,巫彭卻沒有再問壹句。頓了頓,以不急不緩語調,繼續吐出了下壹條稟告:“此外,屬下有壹事稟告智者大人:征天軍團的破軍少將雲煥、日前在砂之國曼爾戈部的村寨蘇薩哈魯,順利尋回了如意珠。”
暗夜裏,雲燭只覺腦裏壹炸,血沖上了額頂,因為激動眼前壹片蒼白。
“啊——”再也忍不住,巫真雲燭發出了驚喜的低呼。
“但是沙蠻子勾結鮫人復國軍試圖阻撓帝國行動,雲少將不得已采取了壹些措施、才迫使那些人老實交出了寶珠。”仿佛顧慮著什麽,巫彭的語速慢了下來,字斟句酌地稟告,“曼爾戈部族長羅諾和復國軍勾結,買通雲少將的傀儡湘,意圖竊取如意珠。雲少將為追奪寶物,已將附逆作亂的村寨蘇薩哈魯夷為平地。”
將蘇薩哈魯夷為平地?——欣喜若狂之中,雲燭沒有留意這句話背後的血腥意味。
“做的好。”黑暗中,智者忽然低低地笑了,同時用含糊不清的語聲贊許,“破軍,不愧是破軍。”
聽到了智者的回復,巫彭猛的松了口氣——他搶在巫朗他們發難之前、主動將雲煥在砂之國的暴虐行徑上稟,試圖以成功奪寶來掩過那些血腥。果然,智者大人沒有深究——那巫朗巫姑他們壹夥人,是再也沒有借口了。
有了智者大人“做的好”三個字的評價,就算雲煥殺了曼爾戈全族、回到帝都後巫朗他們也無法以此為根據對雲煥發動攻擊——這壹下兵行險著,算是押對了。
“破軍少將不日即將攜如意珠、返回帝都復命。”巫彭回稟了最後壹句話,退下。
外面此刻是子夜時分。
巫彭稟告完了所有的事情,緩緩膝行後退出十丈才站了起來。方才雖然是壹動不動地匍匐在冰冷的雲石地面上開口稟告,可冷汗已經濕透了重衣。
百年前就跟隨著智者大人、經歷過千百次戰爭,滄海橫流家國翻覆,可每次面對這位神秘人時,身為十巫的他依然有驚心動魄的感覺,仿佛面對著的是壹種“非人”的力量。
“壹月前、雲煥已將遭遇海皇之事稟告於妳,為何直至今日才上稟?”
——方才,神秘的聲音透過了空間、直接在他心底發問,冷若冰霜。
睥睨天下的元帥在那壹瞬間顫栗,幾不能答。
要怎麽辯解?他將這道消息秘密扣下、分明是包藏了私心。因為他扣壓了消息,所以元老院沒有及時得知又有壹神秘力量加入了這場角逐——以為要對付的只有空桑人,遂派出了巫禮領兵前往九嶷封地,等待空桑人來王陵奪寶。
帝國在部署的時候、完全沒有考慮到悄然逼近的海皇力量。
所以……巫禮這壹去、必遭挫敗,甚或死亡。
扳倒和國務大臣結黨同盟多年的外務大臣巫禮,那便是他秘密的、無人知曉的私心!
“妳們元老院裏的齷齪事,可別在我面前顯露”——神廟中智者冷冷地笑,帶著說不出的壓迫力,將壹句句話送入他心底。那壹瞬間、想了無數遍的籌劃全部亂了,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再向智者大人請求讓天下兵權歸於他手,只是忙不叠的辯解,額頭冷汗涔涔而下。
智者大人究竟是什麽樣的壹個人……活了百年的巫彭在心裏感嘆著。
當他稟告到雲煥消息的時候,隱隱聽到了九重門內壹聲驚喜的低呼。那是雲燭的聲音。
巫真……她總算還好好的活著。帝國元帥剎那間松了口氣,唇角露出壹絲放心的笑——只要智者大人還信賴雲燭、還留她在身側侍奉,那麽他壹手扶持的雲家就不會失勢。
十幾年前,雲家還被流放在屬國,只有雲燭因為到了送選聖女的年紀、被送回帝都。自己當年從鐵城策馬奔過,無意看到了那個寒門少女,那時候雲燭正幫著作坊汲水——不知為何、心裏就冒出了“這就是聖女”的念頭。那是他人生中壓對的最大壹次賭註。
他那時候都沒有料到、莫測喜怒的智者會如此寵幸這個出身卑微的聖女,竟然還封給了雲燭“巫真”之位,成為和他平起平坐的十巫。這個寒門女子的弟弟居然也是如此優秀的人物,雖憑姐而貴、可進入講武堂後卻出類拔萃得驚人。身為元帥的他仿佛在這個年輕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往昔的影子,開始有了提攜整個雲家、以對抗巫朗的想法。
世事便如翻覆雨……心裏想著,巫彭在冷月下站起、離去。
“元帥。”在轉過觀星臺後,璣衡的陰影裏等待的隨從將鬥篷遞上來,靜謐地低聲稟告,“入夜了,寒氣重。”——竟然是女子沙啞的聲音。然後,踮起腳尖、為只能單手動作的男子系上鬥篷的帶子。
“走吧,蘭綺絲。”帝國元帥披上了鬥篷,依然有些心神不定。
那個叫蘭綺絲的女侍衛默不作聲地轉過身,跟在巫彭身後從塔頂拾級而下。入夜的風冷而濕,隱約有雨前的潮氣,吹起女子的披風和頭發,露出窈窕美妙的體態。女子身材很高,膚色白皙如雪、長發燦爛似金,眼睛如同最深邃的碧落海水——正是冰族最純正血統的象征。
“主人,事情順利麽?”在走下白塔後,蘭綺絲才開口低聲問,恭敬順從。
這樣絕不可能低於十大門閥嫡系出身的女子,竟然如鮫人傀儡那般稱呼巫彭為“主人”?
巫彭搖了搖頭,蹙眉看向天際。雖然活了百年,可由於壹直使用著元老院中延緩衰老和死亡的秘法,他的面容依舊保持在四十許左右的樣子。
“智者不肯下令、讓雲荒兵權歸於主人之手?”蘭綺絲也擔憂地皺了皺眉頭,“空桑和海國聯盟反攻、這樣嚴峻的形式之下,智者大人還不為所動?真是奇怪……難道還是被巫朗那邊搶先了壹步?”
“是我太貪心而已。”巫彭忽然低低嘆了口氣,冷汗在風裏慢慢幹透,“我或許根本不該在智者大人面前玩弄權術。可是我習慣了。蘭綺絲,妳也知道,我們十大門閥裏的每壹個人,生來都被灌輸以權謀而長大……若稍拙劣壹些,便永無出頭之日、甚至覆滅。如妳壹族。”
“……”蘭綺絲忽然沈默了。
烏雲下、月光慘淡,照著女子的臉。她大約是二十七八歲的年紀,有著高爽的額角和堅毅的嘴,海藍色的眼睛冷定從容,隱隱具有某種男子氣概。
“若不是妳舅母當年內鬥中輸給了國務大臣巫朗、巫真壹族又怎會被滅族……”帝國元帥輕輕嘆了口氣,提及二十年前的往事,“十歲以上所有族人都被斬首,其余流放往屬地、永遠不得返回帝都——我堂堂壹個元帥,也只能庇護住壹個八歲的女孩而已。”
頓了頓,仿佛沒有看見身邊女子慘白的臉,巫彭伸出手來:“今日風隼帶回的密報,再拿來給我看壹下。”
“是。”蘭綺絲的語音微顫,勉力控制著情緒,將懷中秘藏的兩份書信遞上。
壹封是來自西方砂之國空寂城的密報,清晨秘密送達元帥府。還有壹封沒有落款,只是粘了壹根綠色的帶子,隱約有海的腥味——竟是壹根鳳尾藻。
巫彭的眼睛首先落在那封不知來歷的密報上,慎重磨娑著信封,似乎長久地考慮著什麽,最終沒有拆開看,只是壹揉、信碎裂成千片從萬丈高塔上灑落大地。
第二封信,被帝國元帥再度拆開來、慎重地讀了第二遍。
那是來自雲荒最西邊空寂城裏的密報。
雖然已是第二次查閱,信上的文字也簡潔寥寥,可見過了多少生死的元帥還是被其中傳達出的濃烈殺氣和血氣震懾——
“日出,少將提兵至蘇薩哈魯,圍搜村寨,得鮫人所用器物若幹,不見復國軍蹤跡。遂令所有牧民出帳聚於荒野,壹壹查認。亦不獲。押族長及其兩女、拷問復國軍去向。沙蠻性烈、怒罵惡咒而已。以刑求斷族長全身之骨、終不承。少將怒,令提兩女出營帳,吞炭剔骨、壹毀其喉壹斷其足,縛於村寨旗桿頂,震懾全族。”
巫彭短促地吸入壹口氣:那些馬背上的牧民天性驍勇驃悍,豈能坐視族中女子被如此淩虐?嚴刑逼問如此,只會適得其反——這壹點,從講武堂畢業的少將心裏也是有數的吧?雲煥那個孩子,在大漠受挫後竟然施展出了這般冷酷暴虐的手段!
“沙蠻族長狀若瘋狂,以頭搶地,連呼三聲‘殺敵’而死。族中男子聞得族長臨死之命、壹夕盡反。持刀上馬,襲殺鎮野軍團,至村寨中心,欲解救二女而被圍。少將圍而不攻,命人散布惡言於大漠:若七日之內不獲如意珠,則屠盡曼爾戈部。此時,赤水上下已成毒河,軍士依令封井鎖泉,斷鮫人歸路。七日期滿,少將按劍而起,舉雙頭金翅鳥令符、令下屠城。激戰重起,曼爾戈部全族拼死反擊。”
“日落時分,蘇薩哈魯已無壹人壹牲存活。共計屠人三千六百余口,兵刃盡卷。”
那樣觸目驚心的壹場血戰和屠殺、落在紙上不過寥寥數百字。
巫彭卻不自禁微微壹個寒顫,不知道是入夜冷意還是心驚。那個雲煥……那個寒門少年,如今怎生變得如此絕決狠毒?若不是他壹接到密報、看到如此驚人的死傷就立刻來謁見智者大人,搶先求得了赦免——只怕就算雲煥拿著如意珠回到帝都,在朝堂上還會受到更嚴厲的詰問和羅織罪名吧?
“唯余數百沙蠻攜二公主突圍逃逸,至空寂城壹古墓外,以神靈在彼,紛紛下馬叩首號哭、祈求保佑。少將提兵追殺而至,見之忽失神。沙蠻余黨躲入墓中,負隅頑抗。軍中有獻策以脂水火攻者、被怒斥而退。少將神思恍惚,卻步墓前多時。稍頃墓門大開,竟有鮫人從墓中走出,遍體潰爛膿血,持純青琉璃如意珠,為曼爾戈部乞命。”
“少將失聲長笑,獲如意珠而返。”
如果不是在追殺那壹行曼爾戈幸存者來到荒漠古墓之時、鮫人復國軍果然及時出現,交出了如意珠……那麽,這個破軍少將又將如何收場?就算他回到帝都,面對著的還是軍法嚴厲的處置,甚或是更殘酷而名譽掃地的恥辱死亡。
——看來,在不顧壹切地做出屠戮全族的決定時,那個孩子只怕也是存了玉石俱焚的必死之心。狼子啊……煥那個孩子,有時候實在是有點像自己的——特別是被逼到了絕境時露出的獠牙和利爪,和那不擇壹切手段的反擊。
帝國元帥微笑起來,眼裏忽然有了壹種慈愛卻又危險的表情,微微搖著頭——被截斷了歸路,復國軍就算無法迅速返回鏡湖大本營、居然也就這樣受了脅迫,乖乖交回了如意珠?
真是優柔懦弱的民族……難怪千年來只配做奴隸!
然而元帥的笑容在第二遍註視著這段文字時凝滯了,仿佛忽然想起了什麽,脫口驚呼:“古墓?糟了!”
“怎麽,主人?”蘭綺絲第壹次看到主人臉上這般震驚的表情,脫口驚問。
“牧民祈禱不應?這般殺戮都不出手制止麽?難道是古墓裏那個人已經!……”巫彭冷徹的眼睛忽然間就有些渙散,喃喃低聲,似乎長年殘廢的左手再壹次疼痛起來,驀然截口、用急切的語氣命令身邊的女子,“快!給我寫密令給狼朗!”
“是!”蘭綺絲立定身形,迅速從懷中拿出信箋,就著女墻執筆待命。
“立刻派人查探古墓內之詳細情形。”用右手捂住了殘廢左手的肩膀,帝國元帥註視著西方盡頭的黑沈沈夜色,壹字壹句吐出了這樣壹句密令,眼神也沈郁如鐵——如果古墓中的那個人果真到了大限,如果那個他多年來壹直秘密監視著的女子已經不在人世……那麽,是再也無法牽制住那壹顆雪亮冷厲的破軍星了……
他多年來辛苦布置的均衡棋局,就要被完全打亂!
巫彭的手不自禁地有些發抖,有壹種壹著走錯滿盤皆亂的感覺。狼朗,狼朗……為了監視那座古墓、我將妳安置在空寂大營裏那麽多年,這壹次妳定要給我傳回確切的消息。
“主人,還有什麽要吩咐我哥哥去做的麽?”蘭綺絲寫好了密函,恭謹地問了壹句。
“沒了。”巫彭聲音冷而促,“給我連夜秘密送往空寂大營。”
“是,主人。”蘭綺絲看著元帥拂袖走下高塔,小心地將用特制藥水寫就的密信收入懷中,靜靜跟在身後——狼朗,狼朗……那麽陌生而遙遠,她幾乎記不得曾經有過這樣壹個同族哥哥。
當年不過九歲的哥哥,是族中長房七子,當時人人當時都嘆息說這般聰明的孩子、只為不是長子而錯失了進入了元老院的機會——可不料大難來臨之際、正因為年紀幼小,他才堪堪逃過了壹劫。
族中成年人全部被斬首,十歲以下被逐出帝都、永遠流放屬國不得返回。昔日的天皇貴胄,壹時間流離星散,也不知道剩下寥寥三四十個孩子裏、如今還有幾個活了下來。
如果不是巫彭大人多年暗中關照,只怕哥哥早就在砂之國成為壹堆白骨了吧。
這壹回,按主人的吩咐在空寂城監視著雲煥、不知道又是多麽艱難的任務。不知道哥哥能否對付那個全軍畏懼如虎的破軍少將?——那個現任“巫真”的弟弟。
聽說巫真雲燭的妹妹、聖女雲焰不久前觸怒智者,被驅逐下了白塔,雲煥少將也身陷荒漠,帝都到處都在流傳著雲家大廈將傾的謠言。
難道二十年後,新的“巫真”壹族又要遭遇什麽不測?
帝都爭鬥慘烈異常,翻雲覆雨之手不時操控著整個局勢。金發的冰族女子望著西方盡頭的夜空輕輕嘆了口氣,眼睛裏有復雜而疲憊的神色。
巫彭離去後,雲燭依舊匍匐在黑暗的神殿裏,但是滿臉都浮出了歡悅的笑容。
“笑得太早了罷……”忽然間,背後那仿佛可以吞噬壹切的黑暗裏,那個低啞模糊的聲音又響起來了,用她才能聽懂的語調含糊冷笑。似乎是沈悶的天宇中陡然落下壹個驚雷,“壹切剛剛開始而已。”
雲燭呆住,背上慢慢沁出冷汗。
“我說巫彭看得比其他十巫要遠壹些……”智者的聲音從黑暗最深處傳來,帶著俯瞰的不屑和冷嘲,慢慢道,“可他的眼睛,畢竟看不穿彼岸。”
“啊……呀!”雲燭撐起麻痹的身子,原地轉過身、向著黑暗最深處深深跪拜下去。
“放心……我答允過的……如若妳弟弟返回帝都……我,將賜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