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立功

　　汪直走到半山腰時，朝陽已經露出大半，他向樹叢裏喝道：“滾出來。”
　　三個人分別抱著鳥銃走出來，呆呆地向督公行禮，不敢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汪直腳步不停往山上走，三人不遠不近地跟隨。
　　“妳錯了。”汪直走進亭子，冷冷地盯著胡桂揚，只是十幾歲的少年，臉上卻有著大將軍壹般的殺伐之氣。
　　“哦？”胡桂揚扭頭看向三九弟。
　　胡桂大沒有因此擡起手臂。
　　“根本就沒什麽五行方位，今晚……不對，昨晚鎮壓妖氣的人只有李孜省壹個人，廣寒殿跟北方水位哪來的關系？它明明在西北方，妳胡說八道壹通，只是因為看到太掖池裏的水吧？至於請進宮的和尚、道士，我也是被妳繞暈了，皇城裏好幾座廟宇，哪年不請進來壹批僧道？跟五行方位有個屁關系？”
　　“錯得這麽嚴重？不好意思啊。”胡桂揚臉上的微笑可沒有半點“不好意思”，好像還很得意。
　　“妳竟然說陛下親自主持什麽中央土位……”汪直憤怒得臉都紅了，想必因為這句話受到了指責，“還說自己見過覃吉老太監，覃吉至少二十年沒出過皇宮半步，壹大堆人能為他作證。”
　　“是嗎？估計是有人冒充他，否則的話，為什麽要叫譚喆呢？”
　　亭外的袁茂忍不住上前說道：“譚喆當然不是覃吉，他是……”
　　“閉嘴，輪不到妳說話。”汪直轉身斥道，楞了壹下，脫口罵了壹句，“妳們在我面前竟然敢拿神槍！”
　　袁茂臉壹紅，急忙將鳥銃扔到地上，另外兩人扔得更快，樊大堅小心地說：“銃裏沒有火藥，也沒有鉛彈，連……”
　　“通通閉嘴，待會妳們三個都去擡屍體，然後跟屍體躺壹塊，別再讓我見著。”
　　樊大堅的老臉也是壹紅，悄悄地退到壹邊。
　　汪直轉身重新面對胡桂揚，“數妳事兒最多，話也最多，我也是瞎了眼睛，居然聽信妳的話……”
　　“這不叫瞎眼。”胡桂揚糾正道。
　　“嗯？”汪直緊皺眉頭，沒明白什麽意思。
　　“聽信我的話，這叫耳朵軟，不叫瞎眼。”胡桂揚解釋道。
　　汪直壹跳幾尺高，“胡桂大，妳立刻把胡桂揚殺了，再晚壹會，我連妳壹塊殺。”
　　胡桂大擡起左臂，對準三六哥，右手按在肘部，遲遲沒有射出暗器，反而慢慢垂下左臂，輕輕抖了兩下，從袖內掉出壹只機匣。
　　胡桂揚仍在微笑，汪直臉上的怒氣逐漸變為困惑。
　　“三六哥猜錯了壹些細節，但是也有猜對的地方，對不對？”胡桂大向汪直問道。
　　“我讓妳殺了他，這就是答案。”
　　胡桂大搖搖頭，“我殺人是為了讓自己活下去，可現在殺死三六哥對我沒有好處。”
　　汪直的目光轉向胡桂揚，“那運氣就到妳這邊了，殺死這個愚蠢的小子，跟我壹塊進宮。”
　　胡桂揚想了壹會，彎腰揀起自己此前扔掉的機匣，托在手裏看了壹會，壹揮臂，將它拋向山下。
　　“不管怎樣，我有壹件事猜對了，的確有人想要刺駕，而妳也的確救駕成功。汪直，妳不必感謝我，但也用不著恩將仇報吧？”
　　汪直的臉色是這世上變化最快的壹種東西，笑容出現得如此自然，既天真無邪，又自然隨意，好像早就憋著笑意，實在忍不住了才噗嗤壹聲笑出來。
　　“呵呵，上山的時候我還想，要是這兩個家夥壹看到我就互相出手怎麽辦？那死得可太冤了。結果妳們壹點動手的意思都沒有，我忍不住挑撥壹下，結果被妳們看穿啦。”
　　胡桂揚、胡桂大都不吱聲，汪直轉身向外面的人說：“我裝得不像嗎？妳們當中還有誰看出來了？站出來讓我瞧瞧。”
　　所有人都搖頭，沒人敢站出來，尤其是袁茂等三人，只覺得匪夷所思，完全沒聽懂是什麽意思。
　　汪直走到胡桂揚面前，想要拍拍肩膀，發現太麻煩，只好在胳膊上輕輕拍了兩下，向胡桂大招手，示意他走近壹些，然後說：“我立功了，妳們也立功了，但是事情還沒完，要繼續追查下去。”
　　“趙家義子幾乎全軍覆沒！”胡桂大提醒道，壹點也沒有“立功”的感覺。
　　“人是妳們殺的，但妳們也是受害者，不必為殺人負責，應該找幕後的策劃者報仇。”
　　“雲丹與何百萬？”胡桂大語氣盡量平淡，沒敢表露出心中的羞愧與憤怒。
　　汪直沒有回答，又壹次轉身面對亭外的弓弩手以及三名外人，“妳們這些人比較麻煩，昨晚聽到的事情太多了……”
　　十幾個人全跪下了，弓弩手們齊聲發誓自己什麽也沒聽到。
　　等到聲音漸歇，跪在弓弩手們身後的樊大堅高聲道：“廠公……不不，督公，我們三個才真是什麽都沒聽到，我們壹直在半山腰，離這兒還遠著呢，不信妳試壹下。”
　　聽到“真是”兩個字，幾名弓弩手扭頭怒視老道。
　　汪直想了壹會，指著弓弩手們說：“妳們是我的人，我看著，誰敢泄露半個字——所有人壹塊連坐。”
　　眾人壹塊磕頭謝恩，賭咒發誓絕不敢亂說話。
　　汪直又指著袁茂、樊大堅和躲在兩人身後幾乎看不到人的賴望喜，“不管聽沒聽到，妳們三個都很多余……”
　　袁茂反應最快，馬上道：“我們協助胡桂揚……‘捉妖’，他有功勞，我們也有。”
　　胡桂揚走到汪直身邊，“那些是妳的人，這三位是我的人。”
　　再早壹會，袁茂也不會承認，現在卻點頭稱是，樊大堅和賴望喜更是壹口壹個“胡老爺”。
　　“天亮了，咱們別站在這裏，還是回內校場吧。”汪直此言壹出，所有人都稍稍松了口氣。
　　路上的屍體都被收走了，沿路的各個衙門仍未開門，街道上見不到其他人。
　　內校場也已經被收拾過，幹幹凈凈，連血跡都不見壹點，好像昨晚什麽都沒發生。
　　汪直帶著胡桂揚、胡桂大進入小廳，其他人等在外面，心中雖然好奇，卻要盡量站得遠壹些，以免受到懷疑。
　　小廳裏沒變樣，臨時搭建的小床還在，胡桂揚也不客氣，直接躺上去，長出壹口氣，“從來沒這麽困過，連饑餓都感覺不到了。”
　　胡桂大謹慎地站在門口。
　　汪直坐到壹張椅子上，對胡桂揚的懶散已經有點習慣了，“就算困死，妳得等會再睡。”
　　“嗯，我聽著呢。”
　　汪直摸摸茶壺，發現是涼的，只好放棄，“千錯萬錯，妳有壹件事沒錯，的確有人想要刺駕。”
　　雖然已有預料，胡桂大還是大吃壹驚。
　　汪直不喜歡胡桂揚的無動於衷，於是看向胡桂大，“妳什麽都不要問，因為我只能說到這裏，別的事情不能透露。”
　　“啊……”胡桂大本來就沒想發問，因為他還沈浸在茫然之中，不知道從何問起。
　　他越顯困惑，汪直越滿意，“刺駕陰謀被挫敗了，真的是……但這不只是妳的功勞，胡桂揚，即使沒有妳的提醒，刺駕也不會成功，妳只是……只是……”
　　“只是證明既無妖狐，也無神子。”胡桂揚用這句話表示自己並沒有睡著。
　　“對，就是這樣。不對，連這也不是妳證明的，總之……妳們兩個頂多算是知情者，本應除掉，以免後患。”
　　汪直故意停下，可這壹招不好用，胡桂揚仍然躺在床上沒有任何反應，門口的胡桂大也只是臉色稍變。
　　“但妳們還有點用處。”汪直意興闌珊，語速加快，“西廠很快就會重新開張，妳們兩個都得給我做事。”
　　“什麽事？”胡桂大問道。
　　“還是從前那些事，妳們趙家義子最擅長的，抓捕裝神弄鬼的妖賊，尤其是雲丹、何百萬等人。”
　　“他們兩個還沒被抓嗎？”胡桂大有點吃驚。
　　“他們兩個都不在宮裏，我已經派人去抓了，但是未必能找得到，就算他們落網，肯定還有余黨需要追查，這都是妳們的任務。”
　　從昨晚到現在的轉折太多、太劇烈，胡桂大壹時還沒法完全接受，可心裏已經開始琢磨了，“我們以什麽身份加入西廠？”
　　汪直笑道：“當然是錦衣衛，開始是校尉，捕滅雲、何賊黨之後，立刻就能升職。”
　　“我昨晚殺過的人……”
　　“不追究了，就對外宣稱是中毒吧。”汪直沒將死人當回事。
　　胡桂大看了壹眼三六哥，“我願意加入西廠，只要……廠公能保證我的安全。”
　　“我到現在都沒殺妳，這就是最大的保證。”汪直冷淡地說，然後看向床上的人。
　　胡桂揚呼吸均勻，像是睡著了。
　　“胡桂揚！”汪直叫了壹聲。
　　胡桂揚慢慢扭過頭，“我聽著呢。”
　　“我可沒邀請妳加入西廠，這是命令，也是妳唯壹的活路。”
　　胡桂揚又露出他那不合時宜的微笑，“我在想，我還是去錦衣衛南司吧。”
　　“南司？誰給妳選擇的權力？”汪直對這個家夥有著說不出的討厭。
　　“西廠的任務是抓捕妖賊，可我太懶，受不了滿天下抓人的苦頭，南司尋找妖仙，我倒是能幫上壹點忙。”
　　汪直從椅子上跳下來，大罵了壹句，“整整壹晚上妳都在給我說這個是假的，那個也是假的，現在卻說妳能找到妖仙？當我是傻子嗎？”
　　“天機術有壹種匣子，比我們兄弟拿到的都要好，裏面裝著奇怪的玉佩，能夠禦劍搬物，我親眼所見，所以壹定要查個明白。”
　　“抓住雲丹、何百萬這些人，壹切不就真相大白了嗎？”
　　胡桂揚重新仰而臥，眼前出現何三姐兒禦劍的場景，壹點壹滴歷歷在目，“誰說真相就壹定在這兩人手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