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壹回　沙漠遇故知
　　壹堆黃沙上，有壹粒烏黑的珍珠，這本是單純而美麗的，又有誰能想到，竟因此而引起壹連串復雜而詭秘的事……楚留香回到他的船，就好像遊子回到了家，海上的風是潮濕而溫暖的，暖得就好像他的心情壹樣。
　　海天深處，有壹朵白雲悠悠飛來，船，在碧波中蕩漾，光滑的甲板，在燦爛的陽光下，比鏡子還亮。他脫下衣服，脫下鞋襪，發燙的甲板，燙得他心裏懶洋洋的，整個人仿佛要飄起來。
　　他忍不住放懷高呼：“蘇蓉蓉、李紅袖、宋甜兒，妳們再不把好吃的東西端出來，我就要把船吞下去了。”
　　沒有聲音，沒有回應，整條船上，根本壹個人也沒有，蘇蓉蓉、李紅袖、宋甜兒都不見了。
　　壹剎那間，楚留香心裏所有的溫暖舒適的感覺也都不見了，他把這艘船每壹個角落都找過，甚至連衣櫥裏，米缸裏都找過。
　　他連她們的壹根頭發都沒有找到。
　　她們會到哪裏去？
　　有時，李紅袖也會到岸上去買壹匣檀香，宋甜兒也會去逛逛市場，但三個人壹齊離開船，卻是從來未有的事。
　　她們難道會不辭而別？
　　這更不可能，多年來，她們和楚留香已結成了壹體，簡直已經是楚留香生命的壹部分了，那是誰也分不開的。
　　那麽，她們怎會不在船上？莫非遭了別人毒手？
　　楚留香再沖入船艙。
　　他確信她們三個人的武功和機智，已足可應付任何變故，但他還是在船艙裏，裝置了四十九處巧妙的機關。
　　這些機關可以在壹眨眼間，令人喪失抵抗能力——有的可令人暈迷，有的可鎖人四肢，有的可將人送到海裏去。
　　但是現在，這些機關都沒有動過，船艙內外也絲毫沒有零亂的情況，碧紗櫥裏，有三只燒好的雞。他珍愛的葡萄酒，也仍吊在海水裏，他喜歡的那只酒杯，也早已擦得發亮，李紅袖床頭，有壹本“會真記”，書頁折在驚夢那壹段上，蘇蓉蓉床頭，有雙她還沒有做好的襪子。
　　她們顯然是安安靜靜地離開這條船的，除非是有個人能在壹剎那間，將她們三個人壹齊制住。
　　但這樣的人，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生出來哩！
　　楚留香更為不懂了。
　　他越猜不出這是怎麽回事，就越是焦急。
　　他急得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在船上不停地跑進跑出，轉來轉去，轉了七八十個圈子後，他才忽然發現——他喜歡的那張大椅子上，有堆發光的黃沙。
　　黃沙上有粒發亮的黑珍珠。
　　這本是最容易發現的地方，但壹個人在焦急之中，卻往往會將最明顯的地方遺漏了。
　　楚留香抓起壹捧黃沙，沙粒自他指縫裏雨壹般落下。
　　於是他又發現沙堆裏還埋著壹張紙條，上面寫著：
　　楚留香湖邊盜馬。
　　黑珍珠海上劫美。
　　現在，楚留香就騎在黑珍珠的馬上。
　　這裏是馬連河邊的壹個小鎮。
　　烈日、風沙、黃土。貧窮的小鎮，衣不蔽體的婦人，牽著面有菜色的兒童，在木板門後閃縮窺人。
　　但在貧瘠的黃土高原上，這小鎮已可算是富裕繁華的了，因為在附近百裏以內，這裏是惟壹有清水的地方。
　　所以，鎮上居然也有幾間磚屋，幾間店鋪，楚留香經歷壹段艱苦路途後，到這裏已像是到了天堂。
　　他幾乎是晝夜不停地趕著路，幾乎已忘記了酒是什麽滋味，睡覺，也好像是幾天前的事了。
　　若非這匹馬，他根本無法這麽快就趕到這裏，在這裏，沒有風的晴天裏，已可遙望及長城的城堞。
　　但今天卻有風，黃土在路上飛揚，街旁小酒鋪的掌櫃，正不停地用帚子拂著烙餅上的風沙。
　　他只要手壹停，餅上就會積上壹層牛油般的黃土，這樣的餅，在這種地方，已可算是美味了。
　　楚留香輕撫著馬的鬢毛，嘆息道：“這兩天苦了妳，今天我們兩個看來都該好好吃壹頓了。”
　　壹輛破馬車自街道那邊風馳過來，趕車的大漢，似乎要將那匹瘦得可憐的馬，每分力氣都鞭打出來。
　　就在這時，壹只貓從酒鋪裏竄出，想過街，馬車馳來，它想躲也來不及了，眼見就要被馬蹄踏死。
　　也就在這時，又有壹條人影自酒鋪裏竄出，快得好像是根射出來的箭壹樣，竟用身子蓋在貓身上。
　　於是馬蹄就從他身上踏過，車輪也從他身上輾過，路邊的人，不禁驚呼出聲，楚留香也變了顏色。
　　這人竟不惜用自己的命來救只貓，難道是個瘋子？
　　趕車的大漢見到出了人命，也不覺吃了壹驚，這才趕緊勒住了馬車，跳了下來，奔回去瞧。
　　只見那人躺在地上，懷裏抱著那只貓，正笑嘻嘻道：“小乖乖，下次過街要小心，這年頭睜眼的瞎子多得很，被這種混蛋壓死，豈非冤枉麽？”
　　整個馬車從他身上壓過去，他從頭到腳，竟連壹絲傷損都沒有，只不過身上穿的破衣服，變得更破了點而已。
　　趕車的人又驚又恐，大罵道：“誰是混蛋，妳才是混蛋，妳若死了，老子還陪妳吃人命官司……”他越說越氣，飛起壹腳踹過去。
　　那人右手還在摸著貓，眼睛瞧也沒有瞧，左手不過輕輕壹托，趕車大漢整個人就被送上了屋頂。
　　路人又驚又笑，趕車的大漢在屋頂上又驚又怕，他卻抱著貓慢騰騰地往酒鋪走，像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陽光，照著他滿臉青慘慘的胡碴子，也照著他臉上那懶洋洋的笑容，壹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他方才身形比箭還急，當真是生龍活虎，現在卻懶得連路都懶得走了，恨不得找個人抱他到酒鋪去。
　　楚留香忽然從馬上跳下來，大叫道：“胡鐵花，花瘋子，妳怎會在這裏？”
　　那人回頭瞧見了楚留香，也跳了起來，大笑道：“楚留香，妳這老臭蟲，妳又怎會在這裏？”
　　他連手裏的貓都顧不得了，飛也似的竄過來，壹拳打在楚留香的肩膀上，楚留香也沒吃虧，壹拳打著他肚子。
　　兩人都疼得直叫，卻都幾乎笑出了眼淚。
　　楚留香苦笑道：“難怪多少年都瞧不見妳，我還以為妳懶死了呢，原來妳竟躲到這裏來了！”
　　胡鐵花笑道：“妳這老臭蟲怎麽也到這裏來了，難道被妞兒逼得沒處走了麽？”
　　兩人又打又笑，跌跌撞撞地走進了那小酒鋪，在壹張東倒西歪的桌子旁坐下來，那大花貓也“咪”的跳上桌子。
　　胡鐵花卻壹把將它拎了下去，笑道：“小乖乖，妳莫吃醋，這老臭蟲是我的老相好，他來了，妳只好到壹邊去蹲著吧……”
　　楚留香在他嘴裏居然變成了老臭蟲，他自己想想都要笑破肚子。
　　楚留香大笑道：“多年不見，想不到妳這條懶貓又交了個朋友……來！小乖乖，妳既是他的朋友，就也跟我喝兩杯吧！”
　　胡鐵花瞪眼道：“喝兩杯？今天我不灌妳兩百杯，就算我不夠朋友。”
　　他拍著桌子大嚷道：“酒！酒！快送酒來，妳們難道想把我朋友幹死不成。”
　　壹個又瘦、又小、又黑、又幹的婦人，提著只錫酒壺走出來，“砰”地將酒壺往桌上壹拋，轉頭就走了回去。
　　她連眼角也沒有瞧胡鐵花壹眼，胡鐵花眼睛卻始終瞬也不瞬地盯在她身上，就好像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似的。
　　楚留香暗暗好笑道：“這懶貓想必是太久沒有見過女人似的，漂亮的女子長得是什麽樣子，他只怕都已忘了。”
　　這婦人長得並不算難看，年紀也不大，眼睛也不小，只是瘦得全身沒有四兩肉，看來就是風幹了的小母雞。
　　只等她走得沒了影子，胡鐵花才轉過頭來，倒了兩碗酒，笑道：“楚留香，妳可得小心些，今日的胡鐵花，酒量已非昔日可比了，我還記得妳壹共灌醉我八十八次，現在我可要開始報仇。”
　　楚留香笑道：“八十九次……妳難道忘了酒缸裏那次麽？”
　　胡鐵花大笑道：“我怎會忘記，那次我只不過在妳酒裏下了半斤巴豆，妳卻把我拋進張家的大酒缸裏，害我醉了三天。”
　　楚留香悠悠道：“妳可記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胡鐵花笑道：“十八年……只怕已快十九年了，那時我才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孩子，若不是交上妳這壞朋友，又怎麽會學上喝酒。”
　　楚留香大笑道：“妳莫忘記，咱們第壹次喝的酒，還是妳偷來的哩！”
　　胡鐵花苦著臉道：“真的麽？這倒忘了……”
　　他終於忍不住大笑道：“老實說，偷來的酒滋味最好，我壹輩子再也沒有喝過那麽好的酒……”他只仰了仰脖子，那麽壹大碗酒，就忽然不見了。
　　楚留香也喝了下去，卻皺著鼻子道：“這真的是酒？”
　　胡鐵花道：“不是酒是什麽？”
　　楚留香笑道：“我還以為是醋呢！”
　　胡鐵花大笑，再倒酒，笑道：“在這種地方，有這種酒喝，已經算是妳走運了。”
　　楚留香接過他的酒，喃喃道：“看來這懶貓不但忘了女子的樣子，就連酒的滋味也已忘了。”
　　十幾壺酒，轉眼間已下了肚，那小婦人自然也走出來十幾次，每次都把酒壺重重往桌上壹摔，扭頭就走。
　　到後來，只要她壹走出門，楚留香就緊張起來，幾乎忍不住要用手掩住耳朵，怎奈這雙手卻又得先去扶桌子，否則桌子就要被她摔垮。
　　但胡鐵花卻只要看見她走出門，眼睛就亮了，笑聲也響了，懶洋洋的人也像是忽然有了精神。
　　楚留香忍不住嘆道：“可憐的小子，妳在這鬼地方究竟住了多久？”
　　胡鐵花眨了眨眼睛，道：“妳可記得，我最後壹次和妳見面，幾年了？”
　　楚留香嘆道：“七年，想不到壹眨眼就是七年！”
　　胡鐵花目光凝註遠方，悠悠道：“那時候是夏天，在莫愁湖……那壹年莫愁湖上的荷花開得好美，咱們用荷葉卷成酒杯，喝壹杯酒，拋壹張葉，到後來咱們那條船都幾乎被荷葉塞滿了，妳身旁的荷葉已堆得比鼻子還高。”
　　楚留香微笑道：“那壹天夏天，過得可真快……”
　　胡鐵花忽然笑道：“妳記不記得那年和我們在壹起的還有誰？”
　　楚留香大笑道：“我就算把別人都忘了，也不會忘記高亞男的，那時候她剛從華山學會壹套”回風舞柳劍“，只要壹喝醉，就要將這套劍法練給咱們看，害得金陵武林中人，成天等在咱們船邊不走，為的就是要偷學她的劍法。”
　　胡鐵花道：“說老實話，她劍法實在不太高明，到後來只要她壹練劍，我就要去小便，我真奇怪，她那”清風女劍客“的名字是怎麽得來的。”
　　楚留香笑道：“妳說她劍法不好，但姬冰雁卻總是說她劍法要比昔年華山掌門徐淑真還要高上三分。”
　　胡鐵花拊掌道：“不錯，這死公雞可以三天不說—句話，壹說話就是誇她的‘劍法’，我猜他八成看上她了。”
　　楚留香笑道：“但她看上的卻是妳，否則她又怎會找我們這些酒鬼混，妳記不記得，那天妳喝醉了酒，還答應要和她成親。”
　　胡鐵花苦著臉道：“我怎麽不記得，第二天我酒醒了，也就把這回事忘了，誰知她還未忘記，竟逼著我和她成親，還說我若賴賬，她也沒有臉活下去，她就要自殺，害得我只好連夜跳下湖，落荒而逃……”
　　他還未說完，楚留香已笑得伏倒在桌上，喘著氣道：“難怪第二天天亮時，我就忽然發現妳們兩人都不見了，我還以為妳們私奔了哩！害得姬冰雁借酒澆愁，當天晚上就險些醉死，第二天也走了，我直到現在還未再見過他。”
　　胡鐵花苦笑道：“要不是高亞男拼命的追，我又怎會逃到這麽遠的地方來？”
　　楚留香失聲道：“妳從七年前逃到這裏來，就沒走麽？”
　　胡鐵花道：“她追了我三年後，我才逃到這裏的。”
　　楚留香道：“那麽，妳在這裏已呆了四年？”
　　胡鐵花“咕”的喝了碗酒，道：“三年零十個月。”
　　楚留香道：“這鬼地方有什麽事能留得住妳這樣的人，我真沒法子相信。”
　　胡鐵花“咕”的又喝了碗酒，忽然直瞪著楚留香笑道：“妳真要我告訴妳？”
　　楚留香道：“快說！”
　　胡鐵花把頭靠到楚留香耳邊，道：“妳可瞧見方才替我們送酒來的那女人？”
　　楚留香跳了起來，道：“妳……妳就是為她留在這裏？”
　　胡鐵花道：“不錯！”
　　楚留香趕緊用手扶著桌子，像是生怕要昏迷過去。
　　他上上下下，瞧了胡鐵花幾十眼，好像這輩子從來沒有見到胡鐵花似的，然後，他緩緩坐下來，倒了碗酒，喝下去，才緩緩道：“我想問妳壹件事。”
　　胡鐵花道：“什麽事？”
　　楚留香道：“這女人全身上下，有哪壹點比高亞男好，妳能說出來麽？”
　　胡鐵花“咕”的再喝了碗酒，道：“告訴妳，高亞男要追我，但我卻要追她，而且追了四年都沒追上，這就是她惟壹的好處，妳懂了麽？”
　　楚留香眼睛盯著他的臉，直瞪了足足有盞茶功夫，才突又高興起來，他伏在桌上大笑道：“報應，我現在才相信，世上是真有‘報應’這回事了。”
　　胡鐵花恨恨道：“妳笑什麽，我就知道這種偉大的感情，像妳這樣的俗人，壹輩子也不會懂的。”
　　楚留香捂著肚子道：“老天！偉大的感情！妳饒了我好不好？”
　　胡鐵花悶聲不響，壹口氣喝了三碗酒，忽也大笑起來，兩個人伏在桌上對面大笑，笑得全都流出了淚。
　　楚留香喘著氣道：“這‘偉大的感情’是怎麽發生的，妳倒說來聽聽？”
　　胡鐵花瞪眼道：“妳聽了可不準笑。”
　　楚留香道：“不笑！絕不笑！”
　　胡鐵花悄聲道：“我到這裏來的時候，已經三個月沒見到女人了，見到她，妳可以說她不漂亮，但總得承認她在這地方已是最漂亮的了吧！”
　　楚留香道：“我承認。”
　　胡鐵花道：“所以我就想和她……玩玩，在我想，那還不是手到擒來，誰知她竟把我看成死人壹樣，竟連瞧也不瞧我壹眼。”
　　楚留香忍住笑道：“堂堂的風流教主花蝴蝶，竟被區區壹個小女子視如無物，是可忍？孰不可忍？就連我都替妳生氣了。”
　　胡鐵花道：“她越不理我，我越有興趣，準備花壹個月的功夫，誰知壹個月後，還是毫無進展，我就準備三個月，誰知……”
　　他苦笑道：“我不說妳也看得出，我花了三年十個月的功夫，在她眼裏，我還是死人壹個，她簡直連笑都沒有對我笨過。”
　　楚留香果然沒有笑，他實在也笑不出來了。
　　胡鐵花壹口氣又喝了三碗酒，大聲道：“妳若是露出壹點可憐我的樣子，我就把酒灌到妳鼻子裏去。”
　　楚留香道：“我並不可憐妳，我只佩服妳，佩服得要死！”
　　胡鐵花大笑起來，笑得酒噴了壹桌子。
　　他笑著道：“現在，我要聽聽妳的了，妳又怎會跑到這裏來的？難道也是有什麽人要逼著妳娶她做老婆麽？”
　　楚留香的神情驟然沈重下來，默默半晌，緩緩道：“妳還記得蘇蓉蓉、李紅袖、宋甜兒麽？”
　　胡鐵花笑道：“我當然記得，那時她們還是小女孩，現在想必也長大了，難道是她們三個人壹齊要嫁給妳，難怪妳跑得這麽遠了。”
　　楚留香嘆道：“別人都以為我和她們的關系有些不正常，其實，她們從十壹二歲時就跟著我，她們只不過將我當做她們的大哥，當做她們的好朋友，而我……妳總該相信我，我始終都把她們當作妹妹的。”
　　胡鐵花正色道：“別人信不過妳，但我卻知道妳這老臭蟲，壞起來雖令人頭疼，但好起來卻好得叫人做夢也想不到。”
　　楚留香長長嘆息了壹聲，黯然道：“現在，她們三個人都被人劫走了。”
　　胡鐵花動容道：“被人劫走？誰有這麽大的膽子？”
　　楚留香道：“妳可聽說過‘沙漠之王’劄木合？”
　　胡鐵花怒道：“這小子敢惹妳？我撕了他餵狗！”
　　楚留香道：“不是他，是他的兒子黑珍珠。”
　　胡鐵花大叫道：“管他是黑珍珠、白珍珠，他有幾個膽子，敢來惹咱們兄弟？”
　　他拍著桌子跳起來，道：“走！咱們找他算賬去。”
　　楚留香道：“妳要跟我去？”
　　胡鐵花怒道：“妳這個老臭蟲，妳當我是什麽人？妳有了麻煩，我不幫妳誰幫妳？”
　　楚留香也跳了起來，大笑道：“有妳陪我走，不把那大沙漠鬧個天翻地覆才怪。”
　　他忽又頓住笑聲，看了後面的門壹眼，道：“但她呢？妳不管了麽？”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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